冷阮换了一身普通麻布素色女儿装,规规矩矩扎了两个少女小髻。落日前便同阿南进了城。
她坐在阿南马上,阿南在前牵着马。
从城南戾阳门入,跟着一队西域而来的骆驼商队,穿过繁华的京都大道。从戾阳门高高的城楼开始,街道两旁茶馆、客栈、肉铺、布坊、医庐药房等等鳞次栉比,屋宇皆有两三层,广厦重叠排列,幡旗迎风招展。沿途可见堆满了绫罗绸缎、珠宝香料、香火纸马的店铺,另有许多摊贩沿街叫卖,看相算命、开脸梳头、鞋匠木工,各种营生,应有尽有。
穿过京都大道往东走,便会路过迎来送往的京都码头。码头紧挨着城东市集,远远便可见车骄骡马川流不息,护城河大桥下大小船只来往不断。其间多有酒肆茶馆高楼叠起。街市行人摩肩接踵,茶坊里闲话古今的书生,酒楼里谈生意的商贾,河边小船里吟风弄月的士绅,骑马的贵族,轿辇里的官眷,配剑的侠客,闲逛的妇孺游客,柳树下的说书人,肆意玩闹的小儿。京都的繁华昌盛,贵气大方,实实地呈现了个干净明了。
走上护城河大桥,远远便可见得街市东边,那辽阔而恬静的世家大族院落,屋宇宽广,此起彼伏。其间夹杂柳荫成片,桃李成林。
穿过市集,越往东走越安静,道路依旧宽阔,行人减少,来往不过些许大户人家的车辆轿马。街道两岸树荫如织,多见高墙漆瓦,墙内屋宇雕梁画栋。
阿南则带着冷阮拐进一道小街,街上亦有星星落落的摊贩,大多都是居在这巷子里的百姓。
再往里走不多时,便遇着一道树荫掩映的彤色大门,像是哪户世家的后门。
阿南将冷阮扶下马来,站在门上连扣三下。稍等了片刻,便有人来开门。
来人是五十来岁、挂着短簇灰白胡须的老头,见了阿南先是一喜,“回来啦?公子爷呢?”又看见他身后站着的冷阮,又是一惊,“这个丫头?”
阿南笑道:“我说,谢老爷子,可否先让我进去?”
谢铸便往旁边一站,让出路来。
阿南又道:“烦谢老爷子把我干娘叫出来。”他进了门,只领了冷阮往角门左手边的小厅里内等候。
坐了不过一柱香的时间,谢铸便领着人过来了。
一进了门,那婆子不去问阿南,便径直往冷阮身前打量。冷阮见她一身暗红色绸缎,身材偏瘦,目光锐利,神色严谨,约莫四十来岁。头上簪了两根交织繁复的银钗,一丝不苟的发髻压在脑后。通身穿戴虽然内敛,却也很是齐整,很像是有些身份的妈妈。
冷阮忙从椅子上站起来,乖乖巧巧地立在当地。
尚妈妈上上下下打量了半天,才看向阿南道:“你一个大男人,带个丫头进来做什么。”
阿南赔着笑,谄媚道:“回来路上看着这丫头生得乖巧,又流浪在外,瞧着怪可怜的。特地带回来,给妈妈看看。干娘要是觉得她可以,就让她在少将军院里做个粗使丫头罢。”
“你打量我如今年纪越发大了,竟拿这话来糊我?”尚妈妈朝阿南啐了一口,“公子爷人呢?”
阿南撇嘴道:“干娘不先问我如何,便先问将军,真是偏心。”
“你给我过来。”尚妈妈恶狠狠地道,伸手一把掐住他的胳膊,死拖硬拽地将他拉到隔壁耳房说话。
两个人隔着半掩的帘子叽叽咕咕了半天。冷阮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双手捧起桌上的清茶,饮了个痛快。抬头正撞上那谢老头打量自己的目光。
她忙收回心神,颇有礼节地点头微笑。
那谢老头反而不理会她,转头自出了门去。
过了好半晌,阿南与尚妈妈说完话回来。“这是尚妈妈,你在这里好好听她的话,她让你做什么你照做就是。不许多问也不许胡思乱想。”阿南就只轻飘飘嘱咐了这一句,拔腿就走。连给冷阮问句话的时间也不给。
冷阮自然晓得分寸,料想这高门侯府规矩多,不敢造次。规规矩矩给尚妈妈行了个见礼,乖巧道:“尚妈妈。”
“倒还有些规矩,你叫什么?”尚妈妈问话时面色沉冷,很是严肃。连带着叫冷阮也严谨起来。
“奴婢冷阮,与阮籍的阮同字。”
尚妈妈见她既知“阮籍”二字,便不算白字先生。却故意冷哼了一声,颇有些瞧不起的意味,“你一个小婢子怎好意思攀什么阮籍的高枝。”
冷阮便轻声道:“妈妈教训得是,奴婢不敢了。”
“你这婢子学得倒快,以前做过丫头?”
冷阮顿了顿,道:“婢子以前在西梁时是服侍小姐梳头的近侍。”
尚妈妈脸色稍微缓了缓,“那便已是有些历练了,不过我们这府里可是你西梁那些小门小户比不了的。京都多少人家的小丫头凭着点姿色都想往这门里挤。但若一门心思只想进来享清福攀高枝,到头来被打断腿撵出去的,配腌臜货的可是比比皆是。做丫头的,手脚勤快会做事才是正经,姿色最是顶顶不中用的东西。”
冷阮微微低着头,镇定而规矩地答:“妈妈放心,奴婢明白。”
尚妈妈点了点头,“跟我来。”她当先出了门,领着冷阮穿过拱门,一连几进雕梁画栋的院子后,又是错落有致的亭台楼阁,分花拂柳走了多时。
冷阮这一路走来,不见半个小厮男仆,只见三三两两的丫头或行止规矩安静,或轻声笑语。年纪小的也不过十二三岁,衣饰清丽,多以石青、丁香、粉红几色为主,穿戴也多以娟花或小银簪为饰。既齐整俏丽,也不喧宾夺主。而大些的丫头多有十六七岁,衣饰则多见嫣红、宝蓝、豆绿等重色,发髻衣裳上亦有讨巧的点缀,或是珍珠花钿,或是绣花汗巾,或是鲜花为配,或是耳饰琳琅。但见了尚妈妈皆要敛笑福身,道一句:“尚妈妈。”
尚妈妈在前头领路,一边走一边道:“过了这道宝福门便是内院,外男不得随意进入。你要出去,也须得问过我或是其他理事大丫头。否则,说轻点,你是不懂规矩,说重点便是私会外男。自己警醒着点罢。这内院里的事情,除了吩咐你做的,无论你看见什么,听见什么,都要假装不知道。尤其是主人家的事,最厌下人多事,你若乱嚼舌根,或是存了坏心,自有你的苦头吃。别怪我没提醒你。”
走了许久,进了一扇小垂门,先见得数捧海棠树抱着芭蕉交织在廊下,不过如今冬日,并不见得如何盛景。芭蕉石下开一小泉,不知是哪里引来的溪水,浅浅穿过芭蕉灌入泉眼。
沿着曲折游廊往前走,整个院落才渐渐呈现。东西两道游廊相接,正门在南方,游廊阶下用青石鹅卵铺路,偌大的院落一边堆叠山石,有异草花蔓点缀其间,虽不是花开时节,那新鲜翠带却绕石盘阶,毫无颓势。一边除了方才见得数捧海棠芭蕉,另种有一棵高大的月桂树,树叶仍茂,翠色欲流。院内养有几只长耳灰兔,两只梅花鹿,在那山石间轻巧穿梭,好不快活。院内不过四五个丫头在洒扫,倒显得空落落的。大约怕冷,都躲在屋里罢。
东西游廊后头各有两排整齐屋宇,但正房地势略高,游廊随山石盘桓向上,高高的三间并列,正房左右各配有四五间略矮的耳房。将前头的正房拱围其间,好不气派。
尚妈妈道:“这里便是公子爷的院子。”她回头去看跟在她身后的冷阮,她十二岁的个头不过比自己略矮寸许,目光直视前方,见尚妈妈与她说话,只微微一笑,十分泰然又规矩的模样。
她想起前些日子带的那些小丫头们,一进院子眼睛就收不回来了。什么珠宝玉器,亭台楼阁,奇花异草,端的如蝼蚁入了天宫般。心中便不由对这小丫头微微纳罕。
未几,穿过院子,沿着东边的抄手游廊往后,穿过垂花门,便是正房后头的小院落。紧挨着院外的一条小河,院门洞开,一览无余,院里正有三四个十四五岁的丫头在浆洗衣裳。见了尚妈妈便道:“尚妈妈回来啦,前头玉簟姐姐在唤你呢。”
“死丫头们,还不赶快洗完,去前头伺候着。眼瞧着今日公子爷就要回府了。”
众人听了俱是一脸喜色,“妈妈可是说真的?”
“去,按着她的身量,去孙妈妈那里领两身衣裳来。”
众人看向尚妈妈身后的冷阮,立刻有人会意地站起来往外面跑。
尚妈妈不再理会众人,自顾自推开院子右手第二间的屋子,进门便嗅到一股丁香脂粉香气,她道:“这里便是你要住的地方。”
冷阮见这屋子左边靠里三间床铺,两张是石青色的被褥绣枕,一张床榻空无一物。窗下一架梳妆镜,散落着几盒脂粉。右边三间竖式衣柜并列着,衣架上挂着两件袄裙。另有一张茶案几张矮凳,上摆有核桃瓜子。右边临窗供着只素色花瓶,瓶上空无一物。
“里面那张便是你,先梳洗干净,换身衣服,再到前面院子来找我。”她说完,自顾自去了。
冷阮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当地。愣了半晌,方有两个丫头捧着被褥和衣裳进来。
一个面无表情,放下被褥便走了。另一个倒和颜悦色些,将一叠衣裳递到冷阮怀中,“我是小芷,刚刚那个是莲藕。我们都是住这间屋子的。”
冷阮点头,“谢谢姐姐。”
小芷虽年长些许,但身量长得慢,跟冷阮比起来竟还矮一点。她便问:“你多大呀。”
冷阮答:“十二岁。”
“比我小一岁。”小芷笑道,“不过,你可生得真好看。”
她凑近细细瞧冷阮的皮肤,“肤色很白,也没有瑕疵。眼睛也很好看,像粉雕玉琢的娃娃。”
冷阮微微垂下脸,显出一抹若有似无的娇羞来。
小芷嘿嘿直笑,“你快去换身衣服,梳洗一下。等一下我们要领着你去听训呢。”她转身出去,轻快地掩好了门。
冷阮走到属于自己的床铺前,简单将床褥整理好,那半新不旧的料子装着松软的被絮,静静荡着股几不可闻的桂花香,像是常拿来薰衣柜的那种香味。可见这府里的三等丫头待遇也是不错的,她略略放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