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阮这一病缠绵了大半个月才好了个七七八八,总算是因她自小底子好,兼懂得保养。春羞倒不似她这般的好运气,一来有年中时小产的祸根,伤了根本。二来,又是接连多日的月事加风寒交相折磨。三来,她本就体娇肉贵,不堪重负。如此一来,竟叫她的身子越发拖得柔弱不堪,稍微有些风吹草动,便头疼脑热起不来床。
两人搬回原来的居所后,春羞更越发变本加厉地讨好浣衣局里的诸位嬷嬷和小太监,用尽一切机会,只为了被王孙贵胄召幸的机会。不顾自己的身子体力,仿佛为了赌那一口气般,非要出去不可。
她年纪小,却很会来事。为了知晓诸位王孙的性情喜好,少不得要请人指教。有时寻阿禾不得,便去讨好其他年长的姐姐,只为得那一二分廉价的消息。
不过也因着身子弱,她倒也聪明地作出一副病西施的做作姿态。加上她本就生得好看,也不知道是受了哪位王孙的喜好,一连多日,只召她一个。
冷阮呢,则每逢太监来挑人时便远远躲开。浣衣局里但凡长得好看些的没有不被带走过的,唯独冷阮,以她孤僻扮丑的作风,在浣衣局一角寂静过活。有时,万嬷嬷也会留意到她,但奇怪的是,她似乎明明能够看穿她的心思,却从来不戳穿她。
后来,她每得了机会去更远的地方送衣裳,总是要绕道经过碧华门,路过平乐司。
那里似乎每日十二时辰,丝竹管弦声从未停过。或是欢天喜地的宴乐,或是凄美缠绵的宫怨曲。有时尚且能透过高高的宫墙,听见里面年轻女子的欢声笑语。
终于有一日午后,她碰见刚刚从东宫表演回来的歌姬们。
她们穿着冷阮所见过最好看的羽衣,一色的青色大氅和旖旎粉裙,百花穿蝶盛放在裙琚上,长长的丝制披帛飞舞在雪地里,像一群仙娥在她眼前飘过。
亦是那一日,她拾到一方青色的丝帕,待它的主人找回来时,她见到了生平见过最美的女子。
“这是我的帕子,谢谢你。”那女子伸出纤细无骨的手探过来。
冷阮微微抬眸,看向她。
那女子,约莫只比她长一两岁。
双眼中点漆如墨,细长眉梢飘入远山。年纪虽幼,却已显弱花柳姿。不需脂粉装饰,便已修眉端鼻,轻笑时如芙蓉初绽,凝眉时若山雾晨起。肤色晶莹如玉,宛如雪山之巅最澄澈的泉水塑成,有江水之盼的秀美绮丽,亦有远山大漠的清丽寂寥。鼻梁高挺,轮廓修长,有寻常中原女子没有的深邃和纤细之美。亦有中原女子所有的秋波盈盈,缱绻温柔。
她是月宫中的仙子,清丽婉约,又似空谷幽花,美目幽然。一举手一投足,说不出的柔美曼妙,但当她一张口,又是另一种淡淡的怅然若失。
冷阮实在想不出,还有谁的容貌气质能与之相提并论。
冷阮将帕子递还与她,那女子便将她上下略一打量,问:“你叫什么名字?”
“冷阮。”她答。
“我叫洛烟。”她道。
好美的名字,冷阮心里赞叹道。
“你住在哪里?”
“浣衣局。”
洛烟落寞地点点头,“我知道那里,那里很是辛苦。”
冷阮自嘲一笑,“这世上哪里不辛苦。”
她微微睁大眼睛看向冷阮,似乎不相信那是小小年纪的她说出来的话。
“洛烟,还不快走。”前头有其他歌姬在催。
她朝冷阮淡淡一笑:“我先走了。”
纤弱扶柳的身姿快步远去,那软锦所织就的绣鞋,步履轻极了,像风一般掠过湖面。
又过了两日,两人再次在平乐司后门的巷子上相见。
那时,是浣衣局里的嬷嬷领着冷阮等几个小丫头去送衣裳。冷阮在门口摔了捧衣服的托盘,她趴在地上捡拾,那嬷嬷便不耐烦地踹了她两脚,嘴里口不择言地辱骂着。
这一举动,惊动了院内秋千架上的洛烟。
她快步行出来,“别踢她,不过是几件衣裳,何止于如此?”
那嬷嬷回头见是平乐司的歌姬,面上便堆了几分和颜悦色,“哟,姑娘,这些都是浣衣局里的下贱奴才,愚钝不堪,我不这么教训,她们哪里听得明白?”
“奴才也是人,怎容得你这般欺辱?”她自伸手来握住冷阮的手腕子,将她拉起来。
“姑娘,你可别碰她。你身上干干净净,可别脏了自己的衣裳。”那嬷嬷阴阳怪气地劝道。
洛烟却不理她,只看向冷阮,“是你?”
冷阮抬起头,露出乱发下一张灰头土脸的面颊。两人四目相交,仿佛有许多言语都在这目光里消融了。
如此一来二回,没过多久,冷阮便算和洛烟结识上了。
一个是平乐司里的歌姬,一个是浣衣局的奴才。看似有云泥之别,实则命运相似。不过都是砧板上的鱼肉,凭人挑拣罢了。
偏偏这恰当的缘分,叫两个同样性情孤僻的人相遇。纵然同是身为女子,却少不得互相生出了惜惜相惜之意。
尽管,这份突如其来的情谊里,冷阮多了两分的利用。
按照两个人的约定,冷阮若有空出来,送完衣裳绕道平乐司,酉时初刻时,洛烟一定候在院子后门附近。她一定备好了各色好吃的点心,叫冷阮吃完一些还能带些回去。
后来发现冷阮风寒未痊愈,尚有嗽疾,便也常备好些现成的药,治病的,御寒的,疗伤的,保养的,变着法地塞给她。
再后来,洛烟便视冷阮如知己,将自己素日所见所闻,哪怕如宫中皇族秘事,也无不倾囊告知。
“你要进这里,平乐司?!”很多日后,洛烟在听闻冷阮的心里话后,骤然心惊。
“如果你觉得为难,我便另想办法。”冷阮冷静道。
“不,要进来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亦难。端看你自己,与我其实并无什么相干。”她上下打量着这个她似乎已经非常熟悉的冷阮,她的面容……
“我懂。”冷阮自嘲一笑,“歌姬所需的,不过容貌二字。”
“是。那你……”她难以置信地问。
为了不被人注意,这几个月,冷阮实在执着于扮丑。剔了眉毛,剪了头发,整日头发凌乱脸也不洗,有时还得在脸上留些许脏污的痕迹,弄的皮肤似黄又黑。活脱脱就是弄巷里最低贱的婢子模样。
除了透过几乎遮眼的乱发,洛烟隐隐能看到她那双眼睛,冷漠寂静却又神采飞扬,疏离毅然却又秋水流盼。只那一双眼睛,她似乎看到不同的冷阮。
“只需要告诉我,应该怎样做才能进来?”
“平乐司最大的掌事,是上官姑姑。她是宫里正五品的女官,也是平乐司的教引姑姑。只要有机会让上官姑姑赏识你,事情便算成功了。要她去浣衣局要个人又有何难呢?”洛烟诚恳地道。
“所以,我要请你帮我个忙。”冷阮郑重道,“若你觉得为难,可直接回拒我。”
“你说。”洛烟想也不想地答。
腊月初,春羞被接了出去。那一夜她被太监们接走后,就没有再回来。
有和她同去过的女孩子猜测说,是哪家哪家的世子看中了她,大约要带回家收房的。至于她的东西,外头有了好的,自然也没有必要再收拾。
命好?不一定。
听说,有很多被接出的女孩有,不到一年便被折磨死的,有被送来送去没有归宿的,甚至有得罪了主母卖去青楼的。便是结局好的,也多是终其一生为人妾室,无儿无女,更无产业,最终客死异乡,不进祖坟。
从踏出浣衣局起,衣食住行自然是最好的。但亦从此刻起,一步步,如履薄冰。
所以,并没有人流露出怎样的艳羡。反而春羞的离开,宛若每日的朝升日落,四季变化,甚至于吃饭睡觉,再寻常不过。
没过几日,似乎连记得她的人都没有了。
唯有阿禾偶或在冷阮面前提及几句,但也仅仅是轻描淡写,并没有携带几分私人感情。
她本就是自己怀了睚眦必报的心思非要拖上的替死鬼。她若得了道,冷阮不觉得怎样羡慕嫉恨。她受了苦,冷阮也不觉得怎样愧疚怜悯。
她笃信,天道轮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缘法。
该争的争了,该选的路选了,自己应该为了自己想要的人生的做出付出,但结果如何,便需得看老天爷的心情。
譬如她注定要在机缘巧合遇上某个人,譬如老天爷给了她这副能吃饭的面容。譬如邓异是她缘该遇上的人,她为了生存,努力讨好他取悦他,但上天还是终究叫她不能活在邓异的庇护之下。可她并不怨自己,不怨邓异。
亦譬如她缘该被大周的士兵所抓,缘该进宫做个贱奴。不同的是,她做了和这里其他人不一样的努力。所以她不必受那些王孙贵胄的糟践,也注定她不会在这浣衣局久留。
换言之,尽人事,听天命。
若天命不可违。那她还有最后一条路。一条白绫,一柄匕首,深水井,高楼台,多的是法子叫她远离这肮脏的地方。
又一个月后,她蓄了长发,留起了双眉,养好了风寒,洗干净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