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国公府西边山林下有一处荒废的院落,听说是昌国公以前一个小妾的居所。想来那小妾多半不大受宠,否则屋子也不会如此偏远。这一片原先本说要重新修葺,因宋氏一直身子不好,恐冲撞主母,所以暂时搁置下来。
冷阮和春羞便被关在这其中一间阴暗晦涩的房中。房间里四方空旷,只一张冷冰冰的炕,几件陈旧的家居依稀还看得出大户之家的精致奢阔。窗纱破了没换,地上积了厚厚的灰层。夜风透过那破损的窗户偷袭进屋,里面阴冷潮湿,有蟑螂在柜子里觅食。不知是哪里传来的腐败味道,冷阮疑心,大约是某只老鼠的尸体。
春羞受不了这样的环境,一会儿扯着冷阮的衣服大声叫骂,“都是你,若不是你,我也不至于落到如此地步。你要去死,还要拉着我一起去!”一会儿缩在角落里哀哀哭泣,魔怔一般地重复道:“姨娘会来救我的,她会来救我的。”
冷阮冷漠地看着她,默默别过脸,倚着炕沿无力坐在地上。没有眼泪,没有愤怒,没有绝望。她觉得此刻的自己,如同一具荒废的躯壳,灵魂在身体里无所依傍的游荡,不知所谓。
没过一会儿,又有三个凶神恶煞的婆子冲进来。疯了一般扒着她们身上鲜亮的衣裳,摸走她们身上所有的钗环首饰。等将两人扒了个精光,才各自扔给她们一件没有洗干净还带着酸臭味的灰布衣裙。
唯独冷阮手上镯子无论怎么用劲就是拔不下来,冷阮咬着牙拼命忍着疼。一个婆子道:“反正也是公府不要的贱种,不如把她的手砍了,咱们把这镯子取下来。”
另一个婆子犹豫了半晌,终于道:“还是算了,你砍了她的手,还得找大夫给她止血。等会血止不住,死了怎么办?国公爷说要将她们送去浣衣局,可没说要杀了她们。何况,这丫头又是公子爷心尖尖上的人,哪一天知道了,不定怎么发落我们。”
另两个人听了都觉有理,才终于作罢。
等人走了,春羞哭天抢地就是不愿意穿那脏衣服。
冷阮揉着手腕上的红印子,默默将那衣服一件件抖开穿上。
深夜里,春羞实在怕冷,又摸索着将衣服套上。
屋子里没有一丝烛火,伸手不见五指,黑洞洞的可怕。外头凄风骤雨,鬼哭狼嚎般拍打着破旧的窗棂。那咯吱咯吱的声音,像一只瘦骨嶙峋的手在爬窗户,欲开不开,折磨得人心如紧绷的弦。春羞吓得神经衰弱,怎么着也睡不着。在黑暗里摸索到冷阮的身子,死死拽住冷阮的衣裙,犹如溺水的人张皇失措地拉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哪里管那根稻草有毒没毒。
冷阮没有推开她,只是睁着眼睛,木然看着窗户透进来那一星灰暗不明又幽冷凄清的月光。她想起刚被大周军队抓去的时候,大周的第一场雪落下,自己身上只着了连普通士兵都厌弃穿的破袄单衣,她因做男孩打扮,所以没有女奴愿意亲近她,她也不愿和其他男奴睡在一起。所以往往自己小小一只瑟缩在马棚的草席上,还得担忧睡着时马儿踩到自己。
那时她枕着马粪,不知睡了多少个日夜。幸而,后来冯赛赛找到她,她的日子才勉强好过了一点。
那段日子是她最不愿记起却最刻骨的回忆。所以现下所面临的一切,似乎于她而言,并没有那么可怖。
这一夜,唯有春羞后半夜哭累了勉强睡了一会儿,冷阮却一宿没睡。第二日凌晨,天还未大亮,便有几个婆子进来,拿了粗绳,将两人的双手绑住,用脏布塞住了嘴,才拖着她们往后侧门而去。
她们被关押的地方离西后门很近,门上只有两个年轻的小厮在看守。几人打开门栓,将二人推上门口停放的一辆灰布小马车。两个婆子一起挤上来,吩咐车夫道:“去永安门。”
这一路行了大约半个多时辰,风卷起车帘,外头只见看不到头的红墙碧瓦,却不见一个人影,也闻不到一丝人声。
等到永安门时,天已经大亮。
早有一个年长太监领着两个小太监候在门口,婆子赶着二人下了马车,方躬身笑道:“这两个丫头虽然犯了错,但都是底子不错的,麻烦两位公公了。”
年长太监在春羞和冷阮身上来回打量,看冷阮时见她披头散发,灰头土脸,聋拉着脑袋,神情空洞倦怠,看不清怎样的容貌,但皮肤倒是似雪般洁白。再看春羞时,她哭得梨花带雨,一双眼睛盛满惊慌,倒叫人觉得我见犹怜。他遂点了点头,漫不经心地道:“两个丫头就交给我们罢,妈妈们请回。”
两个妈妈各深深作了个揖,方上了马车,头也不回地离去。
“走罢。”年长削瘦的太监甩了下浮尘,用尖细又慵懒的嗓音道。
宫门两侧各站了十几名当值的禁军。俱身披盔甲,英姿飒爽。冷阮跟着他,缓缓走进永安门。抬起头,漫长的宫道仿佛看不到尽头。两侧的宫墙高耸,是被烈日炙烤的深红砖色,上面覆有琳琅青瓦。似乎一尘不染,又似乎年代久远。再往上,有禁军值守的塔楼,笔直高挺,居高临下的禁军守卫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们。身后两名年轻的太监步履整齐,屏声静气,不闻一句闲语。头顶的天空微蓝,但似乎离她更远更远,远的模糊不清。
冷阮踩在青色的地砖上,一步一步朝宫道深处走。那被踩得平整光滑的地砖有些微磨损的痕迹,仿佛是刀枪剑戟的划痕。身旁的春羞惊慌失措地四处张望,而她不敢回头,害怕一回头,就失去要前行的勇气。
大周祖籍鲜卑,于二百年前入主中原后以“周”为号建国,与汉族通婚,逐渐汉化。并定都上胤,改名京都,在前晋朝皇城基础上兴建明宫。所以,大周明宫的一砖一瓦还保留着前晋朝的痕迹,恢宏大气中又多了更多的琉璃华彩、金光玉耀。
而浣衣局,是大周仿晋制保留下来的,位于北宫角落。听名字是浣洗衣服的地方,其实平时洗的都是普通宫女和太监的衣裳。宫中主子们的衣物另有制锦司负责清洗织补。但随着大周的不断扩张,各地进献的少女以及战后的女俘,数量庞大无法安置,所以但凡有长得好看些的均充入浣衣局。白日做最下等的活计,晚上则可以被皇亲国戚任意传唤服侍。
有命好的,或许能被某位王爷世子相中,带回府中做个侍妾或通房。若命不好,偏偏又生得美貌,便得日日换着人服侍,直到……直到被折磨而死。
上次浣衣局大举进新人,还是年初边陲小国乌兹进贡的一批少女。上上次,则是从西梁阿秦俘虏回来的良家妇女。皇亲国戚们挑拣了成色好的,再除开死了的,处置了些不听话的、相貌鄙陋的,剩下这些中上等货色便都在这里。再加上原来南楚西梁及各边疆俘虏的美貌女子,挑挑拣拣之后大抵还有二百多人。所有人挤在这个三进三出不到二十间屋子的浣衣局,实在很是拥挤不堪。
所以二人被押送到这里时,尽管院子满是浣洗衣服的女子,却根本没有惊起任何一人的注意。
白日,她们被锁在后院最角落的杂物房,没有人给她们送水和食物。一直到暮色四合,春羞饿得实在受不了,用脑袋顶开未被锁紧小小的窗户,看着外头寂静无人的院子好半晌,才等到一个丫头路过,可怜兮兮地哀求道:“好姐姐,我实在饿得厉害,你有没有吃的,哪怕给我一口水喝也行。我再不喝水吃东西,就要死了。”
那丫头茫然若失地看了她好半晌,最终一句话未说就走了。
春羞沿着墙壁跌坐在地上,又哭了起来。因为没有力气,所以连哭声也呜咽不清,不到一会子,连哭也哭不下去。她看着倒在柴堆上瑟缩成一团的冷阮,对于她的默不作声仿佛很是惊异,遂用力踩了一下脚下的枯枝,那枯枝的末端正好打在冷阮身上。冷阮微微张开眼睛看向她,双唇紧抿,因为太长时间没有喝水,嘴唇都干涸成了枯地。但她不动不说不叫,若不是还睁着眼睛,便像死了一般。
春羞呜咽着嗓子道:“怎么办?你说现在怎么办?你不是很聪明吗?咱们两个今晚就要死在这里。”
冷阮无力道:“她们不会让我们死的,至少不是今晚。”她空洞地望着布满蜘蛛网的屋顶,死与不死又有什么分别。反正,她没有可牵挂的人。只可惜,怕是没有一个给她收敛的人。
她的尸体会葬在哪里?是乱葬岗还是被烧掉?可能得个牌位或是敛衣。邓异若知道自己死了,会不会掉一滴眼泪以示怀念。他大抵会的罢,但一定会很快忘记。因为,世上好的女子那样多,有千千万万个可以代替她。
冷阮自嘲地笑了笑,春羞看着她颊边那丝怪异的笑容被惊吓得不能言语,半晌方道:“你真是疯子。”
等到深夜人都歇下,忽有人轻轻推了推门。那门是锁链锁住的,不能进出,却勉强能推开一个拳头宽的缝隙。从外头滚进来两个馒头,一个盛了清水的小小瓷碗塞进来搁在地上,有道低哑的女声传来:“快喝,我要拿走。”
春羞连忙捡了一个馒头,又将那碗端起来,仰头就喝了一大口。外头的女子催促道:“你别一个人喝完,给她留点。”
春羞看了看冷阮,不情不愿地将碗递给她。冷阮接过瓷碗,看着那里面已经不到半碗的水,苦笑着饮下。
外头女子匆匆拿回碗,快步走了。
冷阮从地上捡起那块滚得满是灰尘的馒头,听见春羞道:“这是什么馒头,又冷又干。”
“有得吃就不错了。”冷阮斜睨了她一眼,小心翼翼地拨开上面的灰尘,一口接着一口咬下。嘴里也不知道是什么味道,只是不断强迫自己吞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