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气灼烧的午后,二姑娘邓芙爬下床,越过正趴在床边小憩的丫头,亦步亦趋地往暖阁外走。隔着重重软帘的缝隙,看见地上跪着长嘉院那个美貌的丫头。她好奇地驻足躲在帘下,侧耳听着。
屋内,冷阮勉强挺直了身子,忍着腹下和脸颊窜上来的热辣辣的痛意,“姨娘也太着急了罢?难道姨娘都不问问我今日亲自上门的原因?”
姨娘见她还故作镇定,倒不由有一丝惊疑。
冷阮看着她眼中一闪而过的疑虑,不由笑道:“平日总听文姨娘和二小姐母子感情甚笃,不知道倘若二小姐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同母异父的亲姐姐,待姨娘还会不会如此亲昵。”
文秋昀手中的茶盅应声跌落,撒了一案的茶水。她强自撑着身子,畏缩地后退,双眼瞳孔紧缩,不可置信地问:“你在胡说什么?”
张妈妈大惊失色,略顿了片刻,方想起来赶着屋子里另两个丫头道:“你们快滚出去。”
她催促着那两个丫头走后,回身紧紧关上门。屋内一时寂静极了,张妈妈在地上不安的来回踱步,刺激得文秋昀更加心烦意乱。
她紧张又惶恐地抓紧了茶几一角,修剪细致的指甲都要扣进肉里,压低嗓音问:“你方才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姨娘真的还要我再说一次?或许我下次说,便不是在姨娘面前,而是在昌国公面前了罢。”冷阮嘴角上扬,妩媚一笑。
“你知道什么?你不过是在胡说。”她几乎尖叫道。
“甲已年丁丑月乙庚日乙酉时,这可是春羞的生辰八字。”
文秋昀惊吓得无法出声。
“十四年前,姨娘以待嫁之身借住姨娘亲姐夫家,一住就是将近一年,是为的什么?春羞生辰之际,姨娘又是生的什么病,要卧病在床一个月?”冷阮冷笑了一声,“只怕小小年纪的二姑娘到现在也不明白,为什么她有什么好物件,姨娘就一定也会送春羞同样的物什。不过是一个丫头罢了,怎么姨娘就疼爱得如珍似宝似的。”
“胡说,你胡说,张妈妈给我掌嘴。”她尖叫着朝冷阮扔过来一个茶盅,可惜并没有打到冷阮身上,倒是茶水溅湿了她的裙裾。
冷阮一回身,正好抓住张妈妈要挥过来的手,“妈妈可仔细些,千万别打错了地方。这事我知道,自然也有别人知道。”
张妈妈果然瑟缩而惊惧地抽回手来,缩到一旁。
“前些日子,姨娘特意吩咐人将春羞从庄上接了回来,安排在自己府外的私宅里。姨娘是不是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没有人知道?呵。”她微微扬眉,“庄上为何突然打死了一个少年,而春羞为何突然生病卧床?姨娘可别告诉我,今日的春羞也步了她娘的后尘!”
文秋昀听到这里,终于不顾仪态地爬下软榻,将冷阮按倒在地,发了疯般地要捂住她的嘴,“你给我住嘴,住嘴,再胡说一句,我便撕烂你的嘴。”
冷阮推开文姨娘,爬到一旁,恶狠狠地道:“姨娘说我胡说?那大可以将春羞送进来,咱们好好请个大夫瞧上一瞧,是不是我胡说,自然明了。”
文秋昀颓唐地摔在地上,张妈妈过去扶也没能将她扶起来,只顾大口大口地喘气。
冷阮大笑,“姨娘好好想想吧,我死一人不要紧。姨娘可不同,你这繁花似锦的侧室身份还有你那宝贝的大女儿,连带你的二女儿,将来如何自处?国公爷眼里可还容得下你们?”
文秋昀双眼通红地瞪着冷阮,面孔越发狰狞,似乎要将冷阮生吞活剥了才罢休。
更漏一滴接着一滴,盆里冰块融化得差不多了,颗颗晶莹的葡萄飘浮在水面上,端的是诱人采摘的紫色。那重重叠叠的软帘无声无息地垂下,屋子里是死一般的寂静。
等冷阮钗环散落,忍着腹内翻腾倒海的巨痛一步一步走回长嘉院,已经日影西斜。推开耳房的门,就往自己床上倒去。
冬露进门瞧了一眼趴在床上的冷阮,啐道:“小蹄子,这会子就开始睡了,还没吃晚饭呢。”
床榻上的冷阮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冬露走近一片,她后背臀部下面,那绿色罗裙上,好大一块斑驳的新鲜血污,连带着其他地方也沾染了不少。冷阮半张脸埋在枕头里,只看得到毫无血色的半边面颊和脖颈。
她慌忙跑出去找了瑞书来。
瑞书小心翼翼地撩开她的裙子,脱下半边亵裤,才算松了一口气。叹道:“你这傻孩子,难道是第一次不成?”
随后斜眼瞧了冬露一眼,冬露才恍然大悟了过来。紧接着赶忙吩咐小厨房熬了红糖姜茶,重新替她换了衣衫,这才作罢。
夜里邓异回来,她便没有去前头服侍。待到用晚饭时,瑞书方替她留了饭菜送进来。
“起来把饭吃了。”瑞书轻轻推了推她胳膊,唤道。
冷阮闭着眼睛摇头,“让我再睡会罢,我快痛死了。”
“还不睁开眼睛,你看这是谁来了?”
冷阮凝了凝眉,好半晌方才睁开眼,瞧见邓异的脸近在咫尺,正坐在自己榻边上。她惊异地要坐起来,“少将军。”
邓异按住她,“别动,躺着。”
冷阮惶恐地躺下,借着烛光,方才瞧见她左边脸颊上红肿了一片,斑驳是五根指印,他骤然蹙眉,“这是怎么回事?”
冷阮捂住左脸,轻描淡写:“不碍事,大约是我不懂事,碍着张妈妈的眼了。”
“哪个张妈妈!”
“许是文姨娘屋里的张妈妈罢?”冬露插嘴道。
“她!”邓异冷漠地道,仿佛既意外又不出所料,“又是她!”
冷阮拉住他的手要起身,“我饿了。”
邓异面色稍缓,忙从瑞书手里接过温热的红糖姜茶,“先把这个喝了。”
冷阮凑近一闻,那浓浓的红色幽乎乎地泛着热气,“干嘛让我喝这个?”
“是为了你好。”邓异声音软下来,几不可闻。
瑞书道:“你还问我们,难道你自己不知道?”
“知道什么?”冷阮茫然地问。
冬露和瑞书相视一笑,皆转过脸去。独邓异轻轻拥着她,撑着她的上半身,用暧昧的语气轻声道:“你长大了,阮阮。”
一旁的案上放着新鲜的鸡肉粥并两三味清淡爽口的小菜。外头星夜寂寂,从窗缝漏进来的夜风卷得那软绵的帘子起起伏伏、悠悠荡荡。身旁的男子,穿着细软的轻绸,贴在他胸膛上,只觉得那绸子很是舒滑温热,一点儿也不刺脸。那沉重又稍显紊乱的心跳声响在耳畔。少年怀中的她,身子微颤,轻若蝉翼,双目沉沉,神情微滞,实在叫人瞧不出她心里在想什么。
第二日,张妈妈不知因着什么由头冲撞了邓异,将她打了二十板子,被扔在柴房过了整整一宿,连饭也没吃上。第三日才拖着伤,被人扶回暖香斋。
而文姨娘却从头到尾连一句声也没有吭,甚至在张妈妈被送回来时,还十分冷漠地连瞧她一眼都不曾。不过这两日听说文姨娘越发地爱在昌国公面前讨好邀宠,使劲浑身力气要让昌国公日日在暖香斋过夜。文姨娘又有一把娇俏的好嗓子,所以一连多日,是夜夜笙歌,日日睡至日上三竿起。再没有空来找冷阮的麻烦。
冷阮这两日躺在床上,听着外头的八卦,腹中虽然依旧疼痛难忍,但心头却终于觉得舒畅了些。
她大好那一日,正巧也是邓异十七岁的生辰。
大周男子十七是为成年,所以合府皆十分重视。
清晨,邓异向父母见过大礼,便有各个侯门府邸的贺礼流水般送进来,紧接便有私交不错的各家侯门公子将军官吏上门拜贺,在花园里头摆上午宴和一班歌姬乐班,以做庆贺。此间几乎都是男子,虽说是简单的寿宴却也有七八桌上下。另有相熟的族亲长辈上门,便由宋氏亲自接进正堂侍候。
大约是因着喜事的缘故,所以宋氏今日看起来与往日不同,面色红润,精神尚佳,或偶尔咳嗽两声,旁人亦不在意。再加上东阳王府的郡主亲来拜见,婆婆见准儿媳,总是要好好装扮一番,撑个体面的。
冷阮和众丫头一起躲在屏风后头细瞧,那华庄郡主就坐在宋氏下首。好一张团月般的面容,如珠似玉的冰肌,恰如其分的穿戴,不过份珠光明耀,亦有七八分的秀如芝兰。虽算不得十分美貌,却有通身温婉矜持的气派,行动仪态端方静美,毫无娇矜自持的傲然,实在是个宗室贵女的典范。
宋氏待她也很是慈爱,口中只唤她的闺名“令蕙”,拖着她的手笑语嫣然。在席的族中长辈们亦待华庄郡主十分亲昵,不过这过份的亲近里头少不得讨好的意味。
今日女眷倒不多,统共只两桌,又不比前头男子要喝酒听舞乐,所以没多久就散了。宋氏素来身子不好,撑了这半晌实在疲累,便叫文姨娘送客,自己则携了华庄郡主进内堂说话。
过了片刻,宋氏身边的安妈妈方悄悄过来拉住门外的冷阮道:“去把特意为华庄郡主准备的点心送上去。”
冷阮道:“有别的丫头,妈妈怎么叫我?”
“小蹄子,又想偷懒了?”安妈妈啐了一口。
倒不是偷懒,冷阮心知自己是长嘉院的丫头,按理说这种事应该叫畅恩堂的大丫头们去做才是。心里虽这么想,却也懒得再追问计较,便自往茶水间去端茶点。
她亦步亦趋上了茶,听见华庄郡主道:“这是什么茶?”
宋氏不答话,却看向冷阮,冷阮遂垂下眉,轻声答:“回郡主,这是蒙顶石花,是产自西梁的贡茶。”
华庄郡主看了一眼冷阮,道:“听说这茶是西梁皇室最爱饮的茶叶,不过因产量不高,所以很是稀缺。连咱们王府也没有呢。”
冷阮垂头听着,又将点心摆好。
华庄郡主见那点心碟子分外别致,七色花瓣形白云碟子拱卫着正中一个圆形碟,形状像极了一朵莲花。八色颜色不一、形状各异的糕点布置得宜,实在玲珑精巧得紧。她便又问:“这些是什么点心?”
冷阮答:“这八味分别是玫瑰糖糕,豆沙苹果,香酥春卷,金丝桂花卷,核桃奶酪,果酱金糕,芙蓉香蕉酥,荷叶如意饼。”
华庄郡主深深看向冷阮,笑道:“这个丫头我怎么没有见过,是新来的?”
宋氏这才道:“她是异儿屋里的丫头,所以你不认得她。”
华庄柔柔一笑,“怪不得没见过,瞧这讨人喜欢的脸面,倒不像个丫头,生得比别人家的小姐还好看。”
冷阮将头垂得更低,不敢答话。
华庄遂从发髻上随手拔下一只雀尾金钗,“我今日也没带什么好东西,这个送给你罢。”
冷阮受宠若惊,不敢去接。
“我看你喜欢才如此,拿着罢。”华庄道。
冷阮抬眉看了一眼宋氏,见她默然点了点头,遂才双手接过那钗子,稳稳拿在手中,“奴婢谢郡主赏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