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贪凉,冷阮不回自己屋里,用过晚饭,便取了把团扇回先前住的小院,寻小芷说话解闷。
刚刚沉下的夜空星辰如斗,院子里有洗衣裳的小丫头,见了她皆要亲切唤一声“小阮”。她虽年纪小,身份地位却仿佛早已越过了这一般比她都大的丫头。
坐了好一会子,瓜子都磕了满满一碟子,小芷瞧她一脸静默,时不时望向门口的方向,似乎是在等待什么。待要开口,冷阮又立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叫她既想问又不敢问。
过了许久,方见冬露急匆匆地从前面过来,“公子爷找你,快跟我回去。”
冷阮颇为从容地继续磕着瓜子,“不急,姐姐坐会。这留芳斋的五香瓜子,可比上回送来的好吃,姐姐要不要尝尝?”
“瑞书姐姐都快急死了,你还有心情在这里磕瓜子?”她恼道,扯住冷阮的袖子要拉她走。
“这又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她轻笑着问。
“还不是坠儿茗香那两个丫头,又惹公子爷生气了。你再不去只怕要坏事。”
冷阮很是哑然地“噢”了一声,方慢吞吞起身,理了理裙琚,方跟着冬露往前头去。
早已心急如焚的冬露一面走还一面拉着她催促道:“你还不走快点?等你到了,菜都凉了。”
冷阮不疾不徐地轻声一笑,“姐姐慌什么?要说也是那两个丫头犯事,干你什么事?”
冬露回头恼怒地瞪了她一眼,不再搭理她。
邓异素日沐浴的耳房仅开了一个缝,因他沐浴时不喜太多人服侍,所以外头也瞧不见一个丫头。冬露蹑手蹑脚地推开半扇门,将冷阮推进门内,她却也不跟进来,只在门外守着。
那屋内的景象却也有趣。
屋子里一片狼藉,邓异赤裸着上身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瞧那脸色早已如猪肝般的阴沉。衣衫不整的坠儿和茗香远远跪趴在地上瑟瑟发抖,茗香更捂着胸口哀哀哭泣,也不知是不是被他踹的。那滋味她可是受过,有多疼她比谁都清楚。瑞书则在一旁捡拾散落一地的茶杯果盘,倒也颇是狼狈。
他见冷阮进来,立即拉长了脸,不悦道:“你跑哪里去了?”
“晚饭吃多了,奴婢去散步消消食。这是怎么了?”她佯装懵懂地问。
“我不是说过不许她们两个近身服侍,你和瑞书都白张耳朵了?你可知道她们刚才……她们刚才做了什么?”他道。
冷阮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打量,瞧坠儿松散的发髻和茗香裸露在外的粉色胸衣,立时明白了一半,心内不由赞叹两个人比她想象中更大胆,差点笑出了声。脸上却分外惶恐,“她们做了什么?奴婢确实不知。”她天真地问。
邓异手里捏住案上仅剩的半片茶杯碎片,怒道:“胆大狐媚,谁都给她们的胆子,是暖香斋那位当我是死的么?任由她拿捏,爪子都伸到我院子来了。”
瑞书和冷阮俱低着头,不敢应话。
倒是茗香和坠儿,不死不休地哭泣着辩解,“奴婢冤枉,奴婢是因为爱慕公子爷,才会如此……才会如此不知分寸。实在是奴婢年少懵懂,公子爷可千万不要厌弃了我们。我们……我们愿意当牛做马留在公子爷身边。”一边说,一边膝行到邓异跟前,拽着邓异的裤腿哀求。
冷阮看着地面不由莞尔,这般的不要脸,她诚然是做不出来。
谁知邓异是毫无怜香惜玉之情,厌恶地抬脚一踢,将茗香踹翻在地面上。她踉跄狼狈地趴在地上,方才好不容易捂好的衣衫顿时散了大半,大片洁白胸脯都隐约可见。上面清晰一道红色脚印,触目惊心。
邓异厌恶地别过头去,“拉出去,打三十板子,遣回暖香斋。”
两个丫头立时再也抑制不住,悲痛惊惧地哭嚎起来。也顾不得体面,坠儿俯在邓异脚边连连哀求,茗香则回过头来拉住冷阮的裙琚哭泣道:“小阮……小阮妹妹,你帮我们劝劝公子爷。三十板子,可不是没命了,叫我拿什么脸面去见姨娘。求求妹妹,好歹……好歹替我说句话罢。”
瑞书听了,知他素日秉性,不敢再劝,犹豫了片刻,终于朝门外行去。
冷阮则抬起头,柔柔劝道:“少将军,我瞧两个姐姐素日都是和善聪慧的人,也许只是一时想不开,受了人唆使,不如就饶她们这一回罢。”
怎料邓异听见她话语里“受人唆使”一词,更加地怒不可及,连眼神也冷到彻底,“好啊,是背后有人,所以才敢在我这长嘉院张牙舞爪是不是?很好,瑞书,命人打残双腿,丢出府去,任由她二人自生自灭。若府内有人敢接济,同罪论处。”
茗香和坠儿顿时大惊失色,坠儿更立时晕厥了过去。那茗香慌张下竟从地上随意拾捡了块茶杯碎片抵向自己的喉咙,“若要打死我,我不如现下就去就死,也全了我的清白之名。”
瑞书见她如此,竟也慌了神,一时不敢去叫人,只道:“姑娘别做傻事,快放下……”
邓异怒火攻心,竟骂道:“要死便让她去死,你若死在这屋里,脏了我的地方,你全家都得死。”
冷阮因离她极近,茗香不断后退撞到她身上,她便伸手欲拦阻,谁知茗香竟突然发了疯般,拿着碎片胡乱飞舞,身后的茶案椅子全部都她撞得东倒西歪,冷阮来不及躲避,她手中的碎片从冷阮的小臂处划过,那冰冷的碎片瞬间割破了她的衣袖,冷阮吃痛地惊呼了一声,向后跌坐在地上。不过片刻,鲜血便蔓延了出来。
邓异见此情形,竟随手抄起身旁的茶案向茗香砸去。过于庞大的物什在茗香身上应声碎裂,碎片脱手,那柔弱的身子如破布一般,摔出老远,最终摔在墙角。
她似乎受了很重的伤,挣扎了半晌也没有爬起来,只能趴在地上哀哀痛呼。
邓异却不再看她,双手抱起地上的冷阮便往屋内走,“快,去请大夫。”
长嘉院顿时灯火通明,里里外外乱作了一团。
冷阮坐在耳房里自己的床榻上,大夫刚走,屋内点着一盏烛灯,她看着未关严实的窗户,冷漠地听着屋外的动静。夜渐沉,约莫已是巳时。冬露瑞书尚未回来,倒是尚妈妈因着邓异的吩咐,守在右臂受伤的冷阮身边。
院子里响了很久的惨叫,凄厉而悲哀。现在人都去了,竟寂静极了。
有小丫头过来找尚妈妈说话,像是通传什么。又过了半晌,尚妈妈重又推门进来,走到她床边。
“怎么了,外头。”她问道。
“茗香死了。”尚妈妈轻描淡写又略带惋惜地答,“打死了人不是小事,惊动了夫人,公子爷这会儿去畅恩堂回话了。”
冷阮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坠儿呢?”
“昏迷不醒,被打了四十几个板子,只怕也好不到哪里去。现下已经抬出去了。”她道。
“她们虽性子张扬,却也不是什么坏人。”冷阮柔声道。
“公子爷的性子我知道,到这份上,也是好不了了。”她长长叹了一声,“不过你也是疯了,茗香发疯你也敢上前拦阻,万一割的不是腕子,是别的什么地方,你还活不活?”
冷阮听着她的斥责,一时滋味难明。
尚妈妈虽然常爱作出一副刻薄面孔,可她心内到底是良善的罢。哪怕是对坠儿茗香这样放肆没有分寸的丫头,也抱着两三分的怜悯。
她想到此处,不由道:“妈妈瞧着那茗香日后葬在何处,若方便,替我带去些银两纸钱,也不算白认识了一场。”
尚妈妈难得一脸慈悲,“难得你还想着,其他人只怕唯恐避之不及。”
冷阮面上微微一僵,忙别开脸,避开尚妈妈的目光。
又坐了半晌,尚妈妈担心着畅恩堂的情况,生怕邓异被宋氏责罚,便欲起身要走,冷阮连忙按住她放在床边的手。
“等一下,妈妈,正好你在这里,我有事同你说。”
尚妈妈看向一脸认真的冷阮,“什么事?”
“听说,你近日在给于大人看亲事了是么?”她微微笑问。
她微微有些诧异,“你问这做什么?”
“可看上什么好的人家没有?”冷阮歪着头,好奇地问。
自打于南升了官,眼瞧着就要立冠了,这几个月尚妈妈都在忙着找媒婆给于南说亲事。按理说,于南虽然说是朝廷新晋的五品官,年纪又轻,相貌又俊秀,能选的人家该排着队才是。偏偏,京里的好人家个个眼高于顶,虽然看重于南有昌国公府打小的关系,却也鄙夷于南的奴仆出生,兼又无父母家族依仗,家底又单薄,所以态度大多暧昧不明。尚妈妈既恼怒那些人家的势利,又苦于在次一些的人家里没有挑到自己心满意足的干儿媳妇。既想要家世清白为人贤惠能干的,又想要对于南前程有所助益的,但世上哪有那么多两全其美的事。
所以,近来委实苦恼得很。
她便只道:“正瞧着呢。”
“妈妈若没有合适的人选,我给妈妈推荐一个人,喜不喜欢全看你自己。”
尚妈妈瞥了她一眼,“你有什么合适的人选,莫不是要荐你自个儿罢?”
冷阮微微一笑,“我要说的是,瑞书。”
尚妈妈怔了半晌,仿佛对她这个答案很是诧异。心头来来回回辗转了好一会子,才觉察瑞书竟然是她一直所忽略的人。她光想着要在外面找,却丝毫没有考虑过府内的人。只是瑞书好虽好,可她的身份……
“妈妈是看着瑞书姐姐长大的,比我更了解瑞书姐姐的秉性。她跟在少将军身边这么多年,既有大家小姐的知书达礼,亦有小户女儿的持家能力。为人更是沉稳贤惠,进退得宜。妈妈要找的,难得不是这样的女子麽?”
尚妈妈转念一想,这么些年,瑞书这丫头的行事她看在眼里,比外头那些与于南门当户对的女子竟都还要好些。但于南好容易脱了奴籍,却要娶一个奴婢为妻,将来仕途难免不被人笑话。
冷阮又道:“前些日子,少将军才同我说,瑞书姐姐年纪不小了,总要放出去的。听说她的家人在涿阳老家替邓府照管着一干田宅土地,早已除了奴籍,家里去年才刚出了个秀才。少将军念她自小服侍的身份,还说不仅要将她风光嫁出去,就连日后的嫁妆也由他出。”
尚妈妈没有应声。
“不过,这都是后话。依我看,瑞书姐姐在长嘉院里,无论相貌还是做事都是一等地好,又是大丫头里的头一人。这样的人,日日跟在少将军身边,有那样多的机会可以攀上高枝,她却从未动过那些念头,可见她是怎样一个贵重自持的人。”
这话虽是赞了她,却也贬低了自己。尚妈妈神情怪异地瞧了她一眼,“怎么?你一心想撮合他们两个是为的什么?”
冷阮无奈一笑,仰面躺倒在枕头上,“我算是白给妈妈说这一番话了,你老人家回去好好思量思量我的话罢。”
尚妈妈从她屋里出来,夜已然深得很。六月的晴朗夜空星辰高挂,微风习习,摇得树影沙沙作响。她步履沉重朝院外走去,心里忍不住去思量冷阮的话,生怕她打的什么歪主意。
等走到院门口时,心底却豁然开朗,顿时觉得神清气爽,连脚步也爽快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