畅恩堂内，宋氏端坐榻上。案上瑞书与冷阮亲自送来的瓜果，刚从璟园摘下洗了个干净，整齐切块摆盘，宋氏只吃几口便放下，“这东西寒冷，记得叫异儿也不可贪口多吃。”
“是，夫人放心，奴婢们一惯都注意着呢。”站在下面的瑞书微笑应答。
时至四月中旬，京都的天气已经很是炎热。宋氏今日只着了中衣，窗户微微开了个缝，身旁的丫头缓缓摇着团扇。
原本答应只去两个月，邓异左一个营中诸事繁忙，右一个将士懒散成性，所以拖了整整三个月才回来。
“这一趟可玩够了？”她看向瑞书身旁的冷阮，她将头垂得很低，很是乖巧安静的模样。
瑞书轻轻推了一下冷阮，她才知这话是问自己，遂诺诺地低声答：“回夫人话，奴婢其实也不曾怎么偷懒的。”
谁成想她答得这样实诚，倒惹笑了一旁的安妈妈。
宋氏想生气，却又发不出脾气。那璟园虽离她山高水远，但她也并不是什么都不知道。气得是她同邓异旁若无人的亲昵，但瞧在她性子乖顺，既不惹是生非，亦不恃宠生娇的份上，她满心的气到底顺了些。
这些日子，她辗转反侧。异儿确实到了男儿血气方刚的年纪，若放着家里头这些清清白白的不理，偏和宋钰那小子一般正事不干寻花问柳，将来不定惹出什么祸害。家里头放着这么个如花似玉又守分寸的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何况，她年纪尚小，心性未定。将来自己时常提点教导着，大致也生不出什么事端。
她心里的打算，如今只有安妈妈瞧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所以，打冷阮一回府，尽管府里其他人仍旧对她冷言冷语、不爱搭理。但安妈妈已经第一个转变了态度。
“小丫头，夫人问你话，你好好回答便是，做什么委屈样。”安妈妈亲昵地笑道，“将来这可上不得台面。”
冷阮忙点头，“妈妈说的是，奴婢识礼少，将来且得向妈妈学呢。”
安妈妈听了很是受用，“夫人方才是想问你，这几个月公子都做了些什么？”
冷阮一幅恍然大悟的模样，道：“回夫人，公子每日早起晚归，甚少在家中歇息。倘若营中无事，也是在书房看兵法，与于将军等议事。至于说的什么，奴婢们不能进去，也未曾听得。偶尔，公子爷会带奴婢们去田野山上瞧庄稼，同庄上的管事说话。公子爷既不曾去镇子上玩乐，亦不曾邀请朋友回来饮宴。不过，宋家公子倒是来小住过一段日子，听说是回京途中恰巧经过。”
宋氏听她提及宋钰，那小子虽是她亲哥哥的孩子，可她却老实不大喜欢。从小教养的骄奢淫逸，虽父辈做官，但他既未从文，也未从武。整日斗鸡走狗，至今日有二十四岁了，亦未见他考取什么功名。
“罢了，你们先去罢。”宋氏道，“小阮，自明日起，每日午后你来我这里。”
“夫人有事吩咐？”
宋氏看了看一旁静默不语的瑞书，又看看一脸天真的冷阮，斥道：“无事便不能唤你麽？”
冷阮连忙低下头去。
“傻丫头，夫人叫你来，自然不是什么坏事。”安妈妈安抚道。
冷阮想起前些日子日日来此立规矩，难道便是好事麽。
回长嘉院路上，独瑞书同冷阮两个人。
“瞧这情形，夫人她是接受你了。”瑞书似笑非笑地道。她是邓异身边最年长的丫头，把与各院子关系处理得井井有条，少不了那一份察言观色的本领。
冷阮不解，“姐姐这是什么意思。”
“你就别装啦。”瑞书难得打趣了她一把，“且等着罢，你的好日子要来了。”
冷阮看着她胸有成竹地笑，心里想得却不是她心里想得那回事。
夜里用过饭，冷阮喂完六角亭的鸟儿，这些日子多亏了莲藕帮忙照管，她连连道了好几声的谢。方出来向正房东首的耳房走去。
推开门，冬露正一面在炉上煮着水，一面将新近到的茶叶干果等分门别类。瞧见冷阮进来，含笑道：“你还不去歇息？”
冷阮看着她，“姐姐还在忙呢？今日奔波了一天，可仔细累着了。”嘴上说着体贴的话，语气却是冷的。
冬露不疑有他，“等会公子爷就回来了，且得准备着呢。不然一会子回来连茶也没有。”
冷阮冷笑了一声，“姐姐可真是细心，怪不得夫人那么喜欢姐姐。”
冬露这才察觉她口气不对，疑惑地抬眸看向她。
冷阮继续道：“姐姐那副耳坠子可是夫人新近送的？”
冬露下意识摸了摸耳朵上的翡翠滴水耳坠子，仿佛预料到什么，一时竟无言。
“平日夫人若是赏赐什么，姐姐总是拿得最好那一份，有时比瑞书姐姐还要好些。姐姐是从夫人院里出来的，比旁人更亲近自然也是有的。平日这院里有一丁点什么事，想必姐姐也不会瞒着夫人罢。”
冬露语塞，顿了半晌，她才觉得她仿佛不识得眼前这个冷阮，说话轻描淡写却冷漠刻薄，往日乖巧顺从全然不见。
冷阮见她不说话，以为她是默认。原先夫人头回找她，说她狐媚公子爷的事。冷阮一直以为是玉簟在夫人面前撺掇她的不是。旁的人如何看待冷阮不知晓，但唯独只有瑞书冬露玉簟几个屋里服侍的是日日看着的。若没有在夫人面前添油加醋，夫人上回怎会那样斥责她呢。
冷阮不想再问下去，转身出去，手下砰得一声甩上门。倒惊了冬露一跳。
她不是恼怒，大约只是失望罢了。来了有半年光景，冬露日日带着她，什么事应做，什么话该说，都由冬露亲手教她，她总以为冬露待她是诚心实意。
回屋路上正巧碰上玉簟，朦胧月色下，她只着薄薄一件衫子，靠在廊上小憩。也不知是乘凉，还是看月色。原来她住在正屋耳房里头，近日不知怎么，被挪到了同她们一个小院子。
冷阮经过她时，只轻声问好：“姐姐在这里乘凉呢。”
玉簟回头看了她一眼，冷漠别开头去，“听说你同咱们公子爷处得挺好，只怕是要攀高枝了罢。”
冷阮被她讥讽了两句，却仍旧面不改色，“姐姐说哪里话，我不过是做些份内事罢。”
“份内事？包括和公子爷搂搂抱抱，兼爬床麽？”玉簟冷笑。
这也是个消息灵通的，不在璟园，却都似生了千里眼顺风耳一般。冷阮也不再一幅温顺样，嘴角一挑，似挑衅般：“总好比在这里顾影自怜地强，姐姐你说是不是？”
“你嘴里说什么？”玉簟气得站起身，质问她道。
“没说什么呀，姐姐可别多心。”她天真无邪地答，绕过玉簟向屋内走去。
玉簟在她身后恼怒地大喊，“你可别得意，迟早有一天摔死你。”
冷阮脚步略微一顿，却并未回头。摔死之前，至少她可以活得好好地。
院子里其他小丫头听见玉簟大喊，不由打开窗子看过去。只见得她一个人站在院子里的廊子上，气得捶胸顿足，发了疯般。
次日，她按着平日宋氏午睡起身的时辰，去畅恩堂请安。宋氏的作息雷打不动，所以要摸出规律来实在很简单。
不过，这一回，无人教她立规矩，无人给她脸色使。从宋氏身边的大丫头到院里洒扫的小丫头，虽并不如何刻意讨好，却也十分温恭和善。
冷阮向宋氏请完安，便跟着安妈妈去为宋氏准备下午的茶果点心。往后每一日皆是一般。有时下午宋氏要看书，便叫她在下首捶腿摇扇，看到兴处，还要念出来指点冷阮几句。不过她看的书，多半亦是《女戒》《内训》等。有时便教她誊抄佛经典籍，写完检阅后还非得撑着本就易疲累的身子教训她哪里写得不好，应当如何如何下笔。其他时候，便得跟着安妈妈学女红针线、点茶熏香、行座礼仪等等。
冷阮偶尔听见宋氏身边的丫头轻声议论，“说大点，不过是个内定的收房丫头罢了，将来做不做得了妾还不一定呢。连国公爷的妾室，夫人也从未如此费心。怎地，偏对她如此上心。”
冷阮每每听见她们议论，也并不离去，只端端站在她们身后。等她们议论完了瞧见她，那些又惊又惧，跟见了鬼一般的眼神，叫她瞧得十分有意思。
别人瞧不出来，她心里却跟明镜一般。宋氏并不是为了自己，不过是为了她那个疼在心尖上的独生子罢了。倘若自己不能如她所期盼的那般，也会很快就被抛弃。
过了短短半个月，宋氏不着声色地升了她的月银，从她房里出，知道的人不多。但如今她的月银诚然已经比瑞书等人还要多出一倍。另外隔不多时，便赏给她的衣裳、钗环，旁的人却个个都瞧在眼里。不出几日，府里所有人瞧她的眼色通通都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