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爷找你,叫你前头去伺候。”莲藕站在冷阮对面,隔着饭桌,看着正吃饭的冷阮。
冷阮很认真地吭着肉包子和白米饭,她正在长身体,得多吃点。遂道:“前头有那么些姐姐伺候,不差我一个。”
一旁的小芷轻轻推了她一把,“你怎么?公子爷叫你去,你都不去。”
莲藕有些气恼,“你的意思是要忤逆公子爷咯?”
“不敢,不敢!”冷阮微微一笑,“烦莲藕姐姐告诉公子爷一声,说我今日身子有些不适,不便在前头伺候,明日再去罢。”
莲藕懒得再说,“随你便罢,若公子爷责怪,可别怨旁人。”撂下这一句,转身便走了。
用过晚饭,冷阮又裹了件袄褂,从长嘉院东后侧的小院子绕到长嘉院西后侧的小厨房走一圈且当消食。不想见正瞧着两个婆子正在开小灶煮蛋羹吃,她殷殷切切地走过去,“两位妈妈煮什么好吃的呢?”
“哟,你这丫头,想是闻着味来的罢?”其中一个婆子打趣她道。
冷阮搓着冻得要僵硬的手凑到炉灶前取暖,“谁叫妈妈们手艺好,香味都飘到我那去了呢。我鼻子灵,可不就循着味道来了吗?”她嬉皮笑脸地道。
两个婆子听了皆十分受用,“罢了罢了,也分你一杯羹罢。”
冷阮欣喜万分地等着蛋羹出笼,双手捧着就要接过。
“仔细烫手。”一个婆子吼道。
冷阮连忙缩回手,手足无措地吹着烫红的两根手指。倒把两个婆子逗乐了,“你这个傻丫头,真是蠢得紧。”
她憨憨一笑,方小心翼翼接过垫了帕子的蛋羹盅子,自个儿坐到一边的小板凳上去吃。一面吃一面张着烫得合不拢的嘴夸赞,“蛋又滑又软,火候刚好。”
“你这丫头还懂吃?”一个婆子笑话道,另一个婆子附和“人家是拍你马屁呢。”
“我这哪里是拍马屁,说的都是发自内心的大实话。”
两个婆子一齐都笑了。
想起冷阮刚入府时,她们也同这府里大多数人一样,第一眼见着这丫头小小年纪便生得明艳张扬,都料定必是个不省心的小蹄子。不过些许日子相处下来,她虽很得公子爷欢心,却很是会来事,嘴巴讨巧,又乖巧知礼。倒也生了些好感。总比那起子仗着自个儿是家生子、娇气又尖酸的来得强些。不过都是做小伏低的,谁比谁尊贵。
冷阮便在这些婆子的闲言碎语中,将长嘉院甚至整个后宅的关系人物弄清楚了七七八八。哪个院子的婆娘最不省心,哪个院子的丫头最会惹是生非,哪个管事最得主子们的欢心。甚至于夫人与三位姨娘的关系,两位小姐的性子喜好都听了不少。
不过,可怕的不是她已经听到的,而是那些她未曾听到的。
当然,她也知道这府里有多少人不喜欢她。毕竟,邓异是这府里的独苗,多少人看着盼着希冀着。自己一个才买进府的小丫头,竟直接被召进了屋内服侍。被眼红的并不是这个二等丫头的头衔,而是邓异对她总是有别于其他人的关心和抬举。
譬如今日送个首饰发簪,明日送个香粉扇子,但凡在外头得了什么好东西,总有一半送进了冷阮的屋子。尽管,她并不如何刻意去炫耀。但该知道的人,总归还是会知道。
如何叫她体味得更明显呢。就好比今日去暖香斋取东西,那张妈妈话里话外的讥讽,大约便是最好的证明。
尽管她已然很是懂得收敛,却还是过于锋芒毕露,那至少得有保全自己的法子罢。
刚吃到一半,尚妈妈进来了。
“这会子你们还不出去?”她瞧了门边的冷阮一眼,继而问两个婆子道。
尚妈妈是邓异的乳母,又是管事的,兼得很受夫人宠信,平素说话又爱摆一副严苛样,一众婆子瞧了她都得收敛三分。那两个婆子便道:“这就出去了,今日收拾得晚了些。”
她们忙收拾完最后的残羹剩饭。
“你怎么还在这里偷吃东西。”尚妈妈转向冷阮问道。
冷阮乖巧地站起身,笑嘻嘻道:“这羹很是好吃,尚妈妈是否要尝尝?”她挖了勺凑到尚妈妈嘴边。
尚妈妈瞥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出门去了,“赶紧给我滚回去。”
冷阮遂三两下吃干净剩下的羹,急走几步地跟上尚妈妈的脚步。
“今日公子爷找你,你怎么不去?”尚妈妈听到她跟在身后的脚步声,冷声问。
“妈妈,我今日去暖香斋时,你可知张妈妈对我说了些什么?”她故作坦率地道。
尚妈妈不语。
“张妈妈说,我不知羞耻,整日打扮得妖妖娆娆地,狐媚公子爷。”
“难道不是?”尚妈冷眼瞧了瞧她,“一味的装巧卖乖,你当我不知道你那点心眼子。”
她的笑容消失殆尽,换了张很严肃沉静的面孔,“我不过是想好好活着。”
尚妈妈停下脚步,她转回头看着冷阮。她微微抬了抬眉,挤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她忽然觉得,看错了眼前这个丫头。
走到分叉路口时,她要往南后门出去,冷阮要回自己的屋子。尚妈妈看向她,犹豫了片刻,方叮嘱道:“无论你做什么,善意为先,别做坏事。这句话,我只会告诫你一次。种什么因得什么果。”
冷阮接道:“天道轮回,从来如是。”她笑了笑,眼睛盛着与十二岁年纪不相符的内敛静默。
尚妈妈看着她转身远去,那身量已和寻常十五六岁的女孩差不多。虽稍显稚嫩,却已有凤雏之像。心道,这丫头迟早非池中之物。
次日一早,莲藕又来唤她,“我再说一次,别想再把我当跑腿的。”
冷阮刚刚收拾好,笑着作揖,“是我不懂事,辛苦莲藕姑娘啦。”
莲藕恨恨拿眼睛剜了她一眼,“我求你少作些恶,现在讨厌你的人少了么?”
冷阮拖住莲藕的手,“好姐姐,等会我得好吃的糕点拿回来给你们可好?”
莲藕毫不留情地甩开她的手,“你那点子小恩小惠收买谁呢?”
“姐姐不吃算了,等会我和小芷吃,你看着罢。”冷阮笑道,一径出门去了。
正屋内,仅瑞书、冬露、玉簟三人服侍着邓异用着早饭。屋外窗下,站了七八个丫头婆子。众人俱敛声屏气,大气也不敢出。
不过片刻,便听见“砰”的一声瓷器碎裂。有婆子探头张望了一眼,瞧见满地的茶叶和着杯子碎片。站在门口的冬露推了她一把,低声道:“还不赶快下去,现在哪是您进来的时候。”
邓异向来性情乖张,性子好时,院内上上下下都能得点子赏赐。发脾气时,天王老子也是压不住他的。再加上年纪渐长,在军营了混了几年,有了些大男子脾性,口头上虽不说什么,打人板子时却眼皮子也不抬一下,时常叫下面的人心惊胆颤。
冷阮走到廊子上,门外候着的众人都看向她,那些目光掩藏的情绪各不相同。有的希望她能进去劝和一二,有的则等着邓异将脾气撒到冷阮头上。
她轻轻掀开帘子,脚步才踏进去,半盏汤碟便飞向她,“我不是说了,进来找死吗?”
冷阮顿住脚,手足无措地看着裙摆上湿了一角。颇是委屈,“少将军把婢奴婢的裙子弄脏了。”
他抬了抬眉,面色忽有些僵硬,却仍旧是冷着,“脏了又如何?”
“这是少将军让裁缝给奴婢做的新衣裳,弄脏了奴婢可买不起新的。”她轻声抱怨道。
“昨晚为什么不来。”他有些愠怒。
冷阮不答话,自顾自弯腰去收拾地上碎了的汤碟。
“别碰。”邓异放下筷子,急走几步拉起冷阮。
她看向邓异,神情有些异样,有些古怪又有些好奇地探寻着他那不甚自然的神色。邓异却忽地放开手,很是尴尬地坐回榻上。
“少将军心疼奴婢,害怕碎片把奴婢的手扎了。”冷阮微微笑道。
“滚。”邓异怒道。
“哦,奴婢滚就是了。”冷阮用手帕擦擦弄脏的手,转身就往门口走。
“你,站住。”他直起腰,差点又从榻上蹦起来,“给我滚回来。”
冷阮便转回身,绽开一抹灿烂和煦的笑意走向他,“奴婢滚回来了。”
邓异抬眉冷冷瞧了她一眼,转而瞥了一下屋内余下默不作声的三人,“都出去。”
瑞书和冬露很知情识趣地出去了,唯独玉簟一步三回头恨恨瞧了好几眼,才被瑞书推着赶着带走了。
“少将军为什么不高兴?”
“不关你的事。”
冷阮撇了撇嘴,却望向他面前的小饭桌,“这是什么?好吃么?”
那小饭桌上,放着莲子粥,金丝烧麦,碧玉豆糕,珍珠鱼丸,酒酿冬菇,火腿烧乳鸽,陈皮牛肉,珍珠鱼丸等各色菜肴。大早晨的吃这么丰盛,实在暴殄天物。
他厌恶又怜爱地看了她一眼,“自己去拿筷子。”
冷阮便从食盒重新摸出一双新筷,自个儿动手夹了块金丝烧麦拿在手中,又夹了两筷子乳鸽肉塞进嘴里。
“你慢点,谁跟你抢着吃?”
冷阮点头,“我还没吃早饭呢。”
他将手中的粥递给她,“吃我这碗。”
冷阮接过他动了没几口的粥,又听他道:“坐这里。”
冷阮朝窗外瞥了一眼,连连摇头。
“没出息。”他叹了一声,亦朝窗外道:“让瑞书进来。”一面说,一面下了榻,去卧房里取了剑。
再出来时,瑞书已经站在屋内听吩咐。
“我不吃了,你们两个把剩下的都吃了,别浪费。”他道,提了剑去院中练剑去了。门口的众人见了他,即刻作鸟兽散。
往日邓异也时常将饭菜赏给瑞书等人,所以亦并不算什么逾矩。不过瑞书甚是了悟,先让了让冷阮,见她坐了,方才于她对面坐下,简简单单吃了个早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