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晓娥已经度过的三十五岁的生命,在她的意识里被分成了两个部分。
前面一部分时间很长,记忆很模糊,恍如隔世。
后面一部分相对的时间要短很多,却有着许多色彩斑斓的鲜活片段。
嫁给欧阳子乐的六年,是蔡晓娥最不愿从记忆中抹去的印迹。
十九岁结婚嫁人,五年后因为不孕被丈夫赶出家门,乡里的婚姻,不满法定年龄,宴请过了宾客就算是完成婚嫁仪式,少了张结婚证,倒也便利了离婚也不必去民政局办理手续。
被丈夫一家人轰出门外,就算是净身出户。
婆家不要,娘家怕接回了女儿婆家追上门讨还彩礼,硬着心肠也不收女儿进门。
顶着王二媳妇的名,蔡晓娥在乡里四顾无亲,一咬牙,横下一条心进了城。
城里好讨生活,但也要有本事或是出得起一把力气。
小学毕业就辍学回家的她,除过地里的农活,就没了别的能耐,真要下苦力的活计,一个女子又比不得壮汉能干。
顶下个铺面做点小买卖也要本钱,兜里只有娘家妈偷偷给的五百块钱,要坐吃山空也顶不上三俩月光景。
嫁给欧阳子乐前的五年时间,蔡晓娥从拎着篮子走街串巷贩卖从乡下收来的时令蔬菜,到买了三轮车骑着车走街串巷卖菜。
说起来本钱多了,似乎小菜贩子的买卖做大了,有一点却一直没改变,在只有五万多常住人口的小县城里,蔡晓娥一直在和城管,工商打着游击战。
没个固定经营场所,小菜贩子也和庄稼人一样,要看天吃饭,加上要东躲西藏做买卖,收入自然很微薄。
在县城租房舍不得花钱,要便宜就只能往远处偏僻乡村找住处,一早一晚十多里地,来回奔波着,苦点,累点,活的倒也踏实。
欧阳子乐和他的前妻,都是过日子的人,蔡晓娥是从每次自己路过公路段家属院这夫妻俩都等着买上一批新鲜蔬菜猜测到的,一斤菜和市场差了三五分,一毛半毛的。
被丧偶的欧阳子乐拦下自己,还把自己带到了他两室一厅的楼房里,给她看在婴儿床上打滚的胖小子,问她,愿不愿意做孩子的妈妈。
一个健康的孩子,曾经是蔡晓娥最宏大的人生愿望,后来变成了幻象,再后来又变成了噩梦。
从床上抱起满身奶味的胖小子,一瞬间被激发出强烈母性的蔡晓娥,就决定了,无论要自己付出任何代价,她也要成为这个孩子的母亲。
这一次结婚,很正式,去民政局办理的手续,捧着压着俩人合影照片盖了圆圆钢印的大红色的结婚证,蔡晓娥整整一宿乐的没合眼。
丈夫年纪比自己大,还是大的有点偏多,比亲爹老子只小了几岁。可是丈夫是正经的国家干部,吃公粮拿俸禄,住的是城里的楼房,自己生不了孩子,大儿子胖乎乎的,刚刚半岁,打小养大,还不就是自己的亲儿子!
婚后,有了丈夫支持,在家不远的巷口盘了个小门脸,卖烟酒小百货,捎带着新鲜蔬菜;头顶有了一片瓦,工商手续办齐全了,不怕刮风下雨,做事安心踏实;凭着走街串巷卖菜待人实诚的名声,小生意做的一年比一年红火。
有好事自然也有糟心事,结婚六年时间,夫妻俩都是分房住,丈夫对自己很客气,但是夫妻间过分的客气太久了,个中滋味只有当事人品的出苦涩。
起名欧阳宝的儿子,是维系夫妻关系的纽带。
宝贝一天天长大,叫出的第一个清晰的词,是妈妈。
即便是现在,送儿子上学,牵着他的小手,蔡晓娥的心都是酥软的。
丈夫身上总有股药味,每隔一段时间还会神秘的消失一天半天,结婚后在一起共同生活时间久了,蔡晓娥也都习以为常。
直到今天,蔡晓娥才知道,自己的习以为常是个无法挽回的遗憾。
闻讯赶到医院的时候,丈夫已经有点神志不清,短暂的清醒时,蔡晓娥通过对丈夫平日说话的熟悉,半是听丈夫如蚊子叫的语声在说,半是看着丈夫嘴唇猜测。
“给去年国庆节来的客人打电话。”
那俩个客人蔡晓娥还记得,上了年纪的一对夫妻,很气派,说话也很客气,一眼就看得出来不是小县城里的。
还有陪着他们来的黑衣年轻人,话很少,走的时候偷偷塞给宝宝的钱多的有点吓人。
还是从县医院医生前倨后恭的态度猜出了电话那边,去年来的客人身份不一般。
可惜的是客人电话里说了,她们在千里之外的南方,眼前病床上昏迷着的丈夫,等不起呀!救活丈夫,就是留下如今幸福的三口之家。
县医院涂着银漆的铁栅栏大门被疾驰来的汽车大灯照的明晃晃,片刻间,院内已经停不下来车了,后续的车沿着院门外的马路排出一长溜。
小县城里陡然间出现大批豪车组成的车队,晚上八点的时间,被车队轰然穿过的声音惊到,稀稀拉拉的就有人追着看。
县医院的领导像是早有准备,车上下来的人走进县医院二层主楼,院长和书记已经站在亮着灯光的门厅里等候着。
“这里交给我了,静静和你妈快去见你父亲。”最后追赶上来的付云河当仁不让的接替萧鸿青做了主事人,一面说着话,一面挥挥手示意随同院长立着的护士领着林梓潼和欧阳静去病房。
“有没有抢救过来的可能?你们选择让家属放弃治疗,是不是有着经济方面的考虑?”
付云河说话的声调不高,来自高位者的威压已经压得鬓角染白的院长惶惶然。
“钱不是问题,只要你们认为需要的药品,或者对症的医院,告诉我就行了,剩下的事就不用你们费心了。”
萧鸿青瞪着眼,并排立着大王,胡峰和配着大校军衔一身戎装的郑君耀。四条高猛大汉站在一起像是立了一堵厚实的墙。
没有穿上白大褂,比院长显得年轻精干的县医院书记,一面暗暗心惊,一面和面前已经认出是全省最年轻的市长付云河,说道;
“付市长您可能有误会,这个病人的情况很特别,说句您不高兴的话,即便是没有发生今天的意外,他的生命也维持不了多久。
交警队的事故调查结果已经出来了,有多名事发现场的目击证人证实,是他自己在骑行中突然倒向一侧正常行驶的车辆。
得知他本人身体状况,推测他是在骑行时突然失去了自主控制肢体的能力,也就是昏迷了。”
“瞎扯啥子呢,谁他娘有闲工夫问你这些子乱七八糟的,你就照直了说,人现在还有救吗?
没救了,是你们医院没能力,还是到哪都是一个结果。”
大王最是熟悉医院遇到医疗事故时,一拖二推的手法,低吼着,冲着翻动着一对薄唇的书记挥动着熊掌般的大手。
院长总算是从突然涌进医院大门的众多豪车带来的震惊中缓过劲来。
给欧阳子乐下绝命论断的是他,接听前省一把手白安东书记夫人电话的人也是他。
接完电话后,他还是将信将疑,方才在电话里表明身份,我是白安东的妻子林梓潼,如今我在g省,请您务必全力抢救欧阳子乐,不必考虑费用,我现在就赶往你们医院,欧阳子乐的抢救费用,由我来承担。
不到五个小时,从数千公里外的G省赶到偏远的小县城,似乎是个神话。
可是停满医院的车队,还有贵为一市首长的付云河甘为驱使,让他相信了,刚刚进去的夫人,就是白书记的妻子。
至于为什么小县城里近几年混的差强人意的欧阳子乐啥时间和白书记扯上了关系,他已经无暇细思。
萧鸿青四条大汉给人带来的压迫感是威武,随之进来的脸上一道青紫伤疤横过脸颊的毛子,半眯起眼来盯着他,就让他有森冷的感觉。
“说实话,我不敢确定。
病人现在的情况很不乐观,我们县医院已经尽到了最大能力挽救他的生命。
如果现在病人是在设备药物齐全的省城大医院,或许能够有限度的延长他的生命,可惜,从我们这里到省城,最快也要三个小时,加上旅途颠簸,病人根本就坚持不到省城。”
“我们有能力在一个半小时把病人送到省城最好的医院。”
院长对言辞切切做出承诺,一身警服的胡峰,摊开手,耸了耸肩,无奈的说道;
“我看到了停在院子里的车辆,一个半小时到达省城,我相信这位警官有能力做到。
只是很遗憾,转移危重病人需要的是设备齐全的专用救护车,你们停在院子里的豪车,虽然价值不菲,却没一个符合要求;而我们医院仅有的一台救护车,老旧的根本无法保证一路上不出意外,速度就更别提了。”
居小妹从医院的幽深长廊里走了出来,神色黯然的冲着众人摇了摇手。
“付哥,萧大哥,你们不用争了,人已经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