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莉斯?”
她猛地睁开眼睛,呼吸急促,又急忙屏住呼吸。伊莉斯躺在黑暗中,竖起耳朵不放过一个声响。连续几晚,她从睡梦中醒来时都觉得自己听到了迈克尔在叫她的名字。她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全神贯注地听着。
她把左手放到迈克尔以前睡的那边。那一侧的床单摸起来冰冷,没有一丝温度,这又一次让她痛彻心扉。每次醒来,迈克尔离去的这个事实都会给她带来新的痛苦。她仍然没有从巨大的打击中走出来,回忆似洪水决堤般向她涌来,好像他的离去就发生在昨天。迈克尔死了,他不会再回来了。她再也听不到他上楼的脚步声,感受不到他在工作室工作到深夜后回来躺倒在床上的重量。她再也听不到迈克尔轻声唤着她的名字看看她是不是醒着,如果醒着就跟她聊聊他的想法。
伊莉斯坐起身,看了一眼时钟,是凌晨三点,但是她清楚试图继续睡觉是毫无意义的。每次她半夜惊醒,猛地想起生活中出现的变故,就再也合不上眼。她穿上毛衣和拖鞋,走下楼梯。
走到楼梯底部,她停下来透过前门的窗户看着迈克尔的工作室。皎洁的月光照在工作室的窗户上,在那短暂的一瞬间,她觉得迈克尔正在那里熬夜工作。他是只夜猫子,有时会待在工作室里一直到清晨。伊莉斯站在那儿,看着月光,轻轻地移了移身体以找到一个更好的角度。好一会儿工夫,她才反应过来那只是月亮反射在玻璃上的光线,叹了口气。
她轻手轻脚地走进厨房,开始磨咖啡,疲惫让她的动作迟钝起来。她舀了几勺咖啡豆放到研磨机里,按下按钮。研磨机的噪音打破了屋里的寂静,那个声音,让她听着入了神,又轻声唤着她的名字。“伊莉斯?”
她把手指从研磨机上移开,仔细地听,脊背一阵阵发凉。伊莉斯转身走回窗户,看着外面的工作室。什么也没有,没有动静,没有灯光,没有声响。
半英里外那户人家的狗开始叫起来——狗不停地狂叫通常意味着有熊潜入。伊莉斯侧耳聆听。这个时节通常熊不会再出来了。她又一次全身颤抖,过去就像一根冰冷的手指,顺着她的脊背摩挲着。那一声轻轻的呼唤,微弱得像呼吸一样,却让伊莉斯觉得她不是孤身一人。
她的世界又一次被搅得天翻地覆,和在阿马利亚的第一年一样,那一年是一年级。父亲的去世给伊莉斯造成了巨大的创伤,原本熟悉的家变得面目全非。她融入不了新班级,和其他十四个同学合不来。她和一个以前从未谋面的外祖母住在一起,而这位外祖母很少说话,不论遇到什么事从来不表露任何情绪。
伊莉斯还记得,就在搬到这个陌生的西南小镇的几周后,放学回家的路上,她心情激动,迫不及待地想回家告诉母亲自己在学校里学唱了一首西班牙歌曲,是《老麦克唐纳》的西班牙语版本。她一路上哼唱着这首歌,“在美丽的大牧场,我有一只小鸭子。他们看到我来了,小鸭呱呱呱。多么可爱的小鸭子。”
她蹦蹦跳跳地走进狭小的蓝色卧室,看到母亲坐在椅子上,呆呆地看着窗外。自从她们搬回新墨西哥州,罗斯就像一尊石雕,没有一点生气。在田纳西州时,母亲就是她生活的全部,而现在的母亲和以前大不相同。伊莉斯的心凉了半截,双臂发抖。她没有告诉母亲学校的事情,没有唱她练了一路的那首歌。
她静静地转过身走到外面,爬到一棵杨木树的树杈上。她把膝盖紧紧地贴在胸前,伸出手臂环抱住膝盖。她多么希望此刻能回到田纳西州;多么希望生活回到过去;多么希望能和她的小狗蜷缩在一起;多么希望他们一家人乘着父亲天蓝色的渔船出海。
她记得自己坐在小船中间的底板上,心不在焉地钓鱼。因为父亲非常热爱钓鱼。她记得父亲把虫子穿到鱼钩上。她可真讨厌看到挤出虫子内脏的那一幕,而父亲此时会哈哈大笑。坐在船尾的母亲也跟着笑起来。母亲举着一把伞遮在头上,避免白皙的皮肤暴露在阳光下。伊莉斯记得她循着母亲的笑声望过去,笑声回荡在湖面上激起层层涟漪。她记得母亲回过头,牙齿洁白发亮,脖子修长白皙。那时,罗斯还是个活泼有生气的妈妈,一个会一边干活一边大笑、玩闹和唱歌的妈妈。
如今在这里,在阿马利亚,欢笑声已经成为被遗忘许久的回忆。这里的土地干裂,长满了枯草,一片深深浅浅的棕灰色,了无生机,和她们称呼为比尤莱的女人生活在一起感受相似。她既不像母亲也不像外祖母。罗斯和她母亲之间始终很生疏,好像两人都被淀粉浆过完全变了一个人:僵硬而沉默寡言。伊莉斯能够感觉到在这种隔阂下隐藏着什么不言而喻、令人不安的东西,但是她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她只知道这座房子太过安静,母亲沉浸在无声的世界中让她无处可逃。而她的外祖母不能,或者说也不愿意去消除鸿沟,主动接触她们两人中的任何一个。
冬天来临,雪花飞舞,寒冷包围了这座原本就冰冷无比的房子。罗斯开始咳嗽。有好几次,伊莉斯从学校回来看到她躺在床上,面对着房间的墙壁,侧卧着蜷成一团。
二月末的一个下午,天气转暖,天空明亮湛蓝,伊莉斯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撞见了比尤莱。“跟我走。”她命令道。伊莉斯跟着比尤莱沿着一条土路向前走。比尤莱从来不过问她学校的生活,不关心她好不好,即使今天她们单独相处了一段时间,依然如此。一路上她们一言不发,走到位于土路尽头的一座土坯房。房子周围长着几棵高大的老杨木树,旁边有一条小溪穿过,冰面下的河水涓涓流淌。房子是土棕色,但是门和窗沿涂成了明亮的蓝绿色。一条木桩扎成的篱笆围成了侧院,木桩只有几英寸粗,直直地插在土里。院子里长满了植被,郁郁葱葱,看起来比比尤莱的家要有生气得多。篱笆边上满地都是醋栗树丛,房子周围围着一圈矮松和雪松。她和比尤莱踏上由粗壮、削了树皮的圆木支撑的门廊。纱门忽然打开了,莫妮卡和她的哥哥从屋子里跑出来,他们身后的纱门砰地一声又关上。
“嗨。”莫妮卡边跑边喊,很明显忙着躲她哥哥而无暇跟伊莉斯打招呼,只能跑过时叫了一嗓子。
看着追逐的两人沿着路冲出去后,伊莉斯回过头来,突然发觉自己对视着一个女人的眼睛,这个女人可以说是她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莫妮卡的妈妈,洛雷娜,正站在门口。她身材娇小,但是轮廓精致,乌黑的眼睛温柔似水,似树叶上融化的一摊雪水。
“你一定是伊莉斯吧。”她笑盈盈地道。“莫妮卡把你的事情都告诉了我。”
伊莉斯脸颊绯红,笑颜盈盈。她和比尤莱走进屋内。前厅温暖舒适,弥漫着矮松的香味,角落的壁炉里堆着红色的木炭。厅里还摆着几把椅子和一张沙发,上面都铺着条纹羊毛毯。地板上铺着一块同样颜色的灰棕色毯子,毯子上布满了青绿色、深红色的条纹。
比尤莱和伊莉斯跟着洛雷娜走进厨房,坐到涂着亮黄色油漆的木椅上。伊莉斯坐在椅子上动来动去,观察这把椅子的木工、亮黄色油漆和椅背板条上精致的树叶图案。这是她几个月以来见过的最鲜艳的颜色,黄色带来的温暖和空气中的温馨让她心情好多了。
“这些椅子是我丈夫做的,”洛雷娜说。“他很擅长漆刷,你们觉得呢?”
伊莉斯点点头,在洛雷娜面前她完全说不出话来。
“喝咖啡吗?”洛雷娜举着一个灰色的搪瓷咖啡壶,这个咖啡壶明显已经用了有些时日了。
“好的,谢谢。”比尤莱轻声说。
“伊莉斯呢?要咖啡吗?”
伊莉斯惊呆了,在这之前从来没有人给过她咖啡。她迅速地看了一眼比尤莱,比尤莱点了点头,只是轻轻地颔首,伊莉斯开心地笑了。“好的,谢谢。”
洛雷娜为她拿来一个绿色的毛玻璃马克杯,杯子里装满了冲好的咖啡,加了很多奶和糖。伊莉斯到现在还能记得那杯咖啡给她带来的美妙感受。她双手端握着杯子,她曾经看到妈妈这么握着杯子,俯身凑到杯口闻着香味,那香味浓郁、醇厚、质朴。她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她在木椅上挺了挺腰板坐直,看着坐在对面的这个迷人的女人。
“她的母亲,”比尤莱看了一眼伊莉斯,开口说,“咳嗽咳得很厉害,肺部积了很多痰,有时都能听到她肺部的痰鸣声。”
洛雷娜的眼睛里充满了伤感和忧郁,她关切地点了点头。“是的,悲伤郁结在肺部。”
“医生说……”比尤莱停下来,声音哽咽。这哽咽声使伊莉斯抬起头望着外祖母。比尤莱转过身去,清了清喉咙,接着说。“医生说只能看病情的发展了——他们已经尽力了。”
洛雷娜看了一眼伊莉斯,又看着比尤莱。她伸出她那又小又黑的手握住比尤莱长满斑点攥成拳头的手。伊莉斯惊讶无比,在这之前她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人摸过外祖母。比尤莱没有躲开,没有后退。她那双布满皱纹、苍白的双手被洛雷娜修长、棕色的手握着。“她已经失去了继续活下去的意志。”洛雷娜轻声说。
比尤莱点点头,再次把脸转过去。伊莉斯觉得她看到外祖母的脸颊上有泪光闪烁,听到了外祖母的哽咽。伊莉斯心生恐惧,心里开始打鼓。比尤莱从来不表露任何情绪,伊莉斯对房间里的气氛高度警觉起来。
洛雷娜隔着桌子看着伊莉斯。然后站起身来,走到一个旧的红色柜子前,柜子上的油漆已经剥落,露出油漆下面灰棕色的木头。“我给你一些东西能让她好受点,”她说着,把手伸进柜子拿出两瓶小小的棕色瓶子,小到一个拳头就可以握住。“这个能缓解她的咳嗽,可以帮助她好好休息。”她站在比尤莱的身旁,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我没有药剂能缓解她的悲伤,最好的办法就是,如果可能的话,带她出去走走。她需要接触大自然才能康复。”
比尤莱摇了摇头。“我已经尽力了,她说她只想休息。”
洛雷娜抿了抿嘴,点点头。“那就把外面的东西搬进家,雪松枝、松果、干草,或者一些干花,一切你们能找到的。把这些放到她的床上,房间里。床头边可以放一些有香味的植物,雪松,或者松树。”
比尤莱点点头。
突然后门砰的一声被撞开,莫妮卡跳进房间,脸蛋因为奔跑涨得通红,眼睛里闪烁着胜利的光芒,她成功地躲过了哥哥的追逐。
伊莉斯等着洛雷娜说些什么,等着她告诉莫妮卡慢点跑,关上门,或是不要在房间里奔跑。比尤莱就会这么做。过去罗斯仍然还在意这些时,她也会这么做。但是洛雷娜却只是对着女儿笑一笑,站起来把门关上。
“想不想看我们家的小羊羔?”莫妮卡问伊莉斯。
伊莉斯记得那天下午晚些时候和外祖母一起走回家,路上忍不住蹦蹦跳跳。看到莫妮卡住的地方,见到她美丽的母亲,喝了从小到大的第一杯咖啡,看到出生一周的小羊羔紧紧地依偎在羊妈妈身边,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她完全忘记了就在几个小时之前她还因为恐惧全身发抖。
这只是个开始。很快,几乎每个下午她都在莫妮卡家里度过,包括周六。她喜欢这里。莫妮卡和她的哥哥们像无拘无束的野马驹,一直在奔跑、嬉笑、打闹。他们骑马、钓鱼、在山上徒步。他们扮演牛仔和印第安人,但是在他们的游戏中,最后总是印第安人获胜。晚上,一家人围坐在前厅土坯砌成的火炉边,吃着松果,听莫妮卡的父亲讲阿帕奇的杰卡里拉人的故事,他是在那里长大的。
伊莉斯彻彻底底地爱上了莫妮卡的妈妈。洛雷娜乌黑的大眼睛洞察一切;古铜色的皮肤光彩照人。除了回陶斯村的娘家探亲,其他时间她乌黑的长发或是蓬松地披在肩上,或是梳成一条长长的辫子。伊莉斯喜欢看洛雷娜把头发在颈背后盘成一个发髻,用一条红色的印花布扎起来的样子。她告诉伊莉斯在普韦布洛印第安地区,只有年轻的未婚女孩才能把头发披下来,一旦女孩出嫁了,就要把头发盘起来。晚上,他们依偎在手工编织的毯子里取暖,把毯子盖在腿上或者肩上。就是从那时起,伊莉斯摸着洛雷娜自己纺纱、染色、编织的羊毛,沉浸在马德里一家人的温馨和陪伴下,萌发了对编织的热爱。
从生长在平原上的落芒草、藜科灌木、金花矮灌木到长在山里的艾草和苋菜,洛雷娜认识每一种植物,并知道它们的用途。她向伊莉斯展示了如何把鼠尾草和雪松碎片绑成小条熏香;她自己做茶;做一种颜色看起来令人不舒服的黄色酊剂,闻起来像臭鼬。但是所有人都来找她,向她请教一些解决问题的建议,这些问题通常都是和健康或生活有关。她告诉伊莉斯,当她在外面漫步,寻找一些能治病的草药时,只要静静地站着仔细聆听,植物就会告诉她所需要知道的信息。“植物是我的朋友。如果你发现了治疗某种疾病的植物,它就会说,‘快摘我,快摘我。’它几乎要发出光来,因为它为自己有所用处而感到激动兴奋。”
洛雷娜似乎无所不能。伊莉斯喜欢看洛雷娜在拉坯轮上工作,用黑色的云母黏土做罐子。做好的罐子放在木板上,在高山阳光的照射下风干,然后她在后院的大坑里烧一个火堆,把陶罐埋在木屑里。她只用杨木烧陶罐,杨木烧起来浓烟滚滚,气味难闻,所有人都被浓得似羊毛的烟呛得直咳嗽。“这烟就像有人在火上撒尿了似的。”莫妮卡最年长的哥哥说。杨木不如矮松,矮松烧起来温度高又干净,他们通常烧矮松来给房子供热,但是用来烧陶罐的话,慢火浓烟最好不过。
马德里一家人的房子里洋溢着欢声笑语,充满了活力,大家讲故事、说笑话,屋子里弥漫着做菜的香味。即便如此,洛雷娜总是摸一下伊莉斯,有时只是抚摸她浅色的头发或是揉一揉她的肩胛骨。伊莉斯爱这里,这里和比尤莱那充满冰冷的沉默和难以言喻的紧张气氛的屋子完全不同。
春天快要过去时,罗斯悄悄离开了人世,去天堂和她的丈夫重逢。坟墓前,是洛雷娜站在伊莉斯的后面,手放在伊莉斯的肩头。是洛雷娜带着伊莉斯走了很长的路,穿过田野和树林,并告诉伊莉斯可以通过身边的一切事物来聆听父母的灵魂。“你可以向他们寻求帮助,”她告诉伊莉斯。“他们会保佑你,看顾你。”
但是伊莉斯从来没有和母亲或父亲的灵魂说过话,也从来没有向他们要过什么。她几乎记不起父亲的模样了,而母亲事实上在离开之前很久就不和她亲近,一直沉默不语。伊莉斯已经学会了不依赖父母。即使有机会和他们说话,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而关于迈克尔则是另一个故事。她认识迈克尔是在一年级刚刚结束的那个暑假,母亲去世后不久。他和哥哥安德烈斯每个暑假都会来阿马利亚和莫妮卡一家共度几个星期。孩子们是堂兄弟姐妹,他们的父亲是兄弟,一起在阿帕奇的杰卡里拉保留地长大。从一年级开始,每个暑假,伊莉斯都加入到他们的探险中。她和迈克尔几乎一起长大,她一直把迈克尔当成哥哥,除此以外没有别的感情,至少在六年级结束后的那个暑假之前是这样。
那是七月初美好的一天。山谷底部已经热浪滚滚,而在这里,在高高的桑格里克利斯托山区,空气仍像清晨般的凉爽。伊莉斯在后院帮着比尤莱除去番茄的杂草。她听到重重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光着的脚底板都能感受到地面的震动,她抬起头看到两匹马朝着篱笆跑来。莫妮卡坐在她哥哥纳西索的后面,骑在一匹棕白条纹的马上。迈克尔骑在一匹灰色斑点种马上,这马还没有忘记自己曾经是一匹种马的威风。他们在篱笆前停下来时,那匹灰色的马朝着一边一跃而起。迈克尔坐在高高的马背上,后背挺直。他的马背上没有马鞍。那年他十四岁,比以前更加安静,忧郁。伊莉斯站起来,搓了搓手上的泥。
“我们要去湖边,妈妈想要几条鳟鱼做晚饭,你要一起来吗?”莫妮卡冲着下面喊道。
伊莉斯看着坐在花园红土上的比尤莱。灰色的长发在颈背部梳成发髻;戴着一顶破旧的草帽遮住她的眼睛和脸。她看着伊莉斯点了点头。“我可只想要虹鳟鱼,”她大声说。“别给我抓那些小鱼回来,抓到小鱼就把它们放回去。”
伊莉斯浅浅一笑跑进屋子拿起鞋子。她在一边奔跑着穿过院子一边套着鞋子,左倒右歪的。跑到两匹马跟前停了下来,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这时迈克尔弯下腰,伸出手,她抓着迈克尔的手顺势翻到马背上。
就在那一刻,她非常清楚地明白,他成了她人生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深深地刻进了她的心脏,她的血管,她的骨髓,再也容不下别人。就像,她清楚地熟知雪松和鼠尾草的味道,以及乌鸦飞过屋顶时的叫声一样。
这份爱埋在她心里,融进了她的血液,就算迈克尔变成了一个怪物也未曾改变过。那年冬天,他的哥哥安德烈斯死了,只有十七岁。他没有开车,但是和同车的另外四个孩子一样喝得醉醺醺。迈克尔从此完全变了一个人。第二年夏天他回到阿马利亚时,变得郁郁寡欢、阴沉灰暗、脾气暴躁、令人讨厌,就像午后在山间咆哮的雷暴雨。大家去钓鱼时他猛灌啤酒,眼圈总是红红的。有时他会忘了洗澡,一条牛仔裤和牛仔衬衫一穿就是两三天。伊莉斯不喜欢他这样。但是她知道那个内心深处真实的他——那个如果不经历这些痛苦的话他应有的模样。
她理解痛苦的滋味,理解失去的滋味。年龄还小时,她就已经尝尽了这些滋味。她看着他,等着他,满怀希望,小声地对着一些不认识的神灵祷告,希望迈克尔能早日恢复。
八月,他离开了阿马利亚,没有和他极度悲伤的母亲一起回到保留地达尔西,而是逃到了洛杉矶。后来他们听本地的一些小道消息说他染上了毒瘾,神志不清,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
她和迈克尔一别就是七年没有再见。那年她二十岁,刚刚送走了比尤莱,她最后一个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也是她和家庭的最后一个联系。她在比尤莱土坯房的后院中打扫凸起的花坛。高中毕业以后她和莫妮卡离开了阿马利亚。她们搬到了阿尔伯克基,考进了新墨西哥大学。一个学期以后莫妮卡选择退学,她说城市生活不适合她。伊莉斯一个人继续孤独地留下来,直到春假来临。她回到外祖母的家乡,回到莫妮卡、她的哥哥们、母亲和父亲的家乡,舍不得离开。现在她在当地的一家咖啡馆当服务员,独自住在比尤莱的老房子里。
她坐在铁路的枕木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去年番茄枯黄的枝藤。一个影子落在花园里。她转过身,是他,坐在高高的马背上,还是他很多年前骑的那头灰色的骟马。那马已经失去了许多野性,静静地站着,眼睛盯着伊莉斯。
“嘿。”迈克尔打招呼。
伊莉斯抬起手放在眼睛上方挡住太阳光。“嘿。”他看起来变化很大,留着几乎及腰的长发,扎成一个马尾。他个头更高了,肩膀宽阔,下巴透着阳刚之气。
“知道比尤莱去世的消息我很难过。”
伊莉斯咽了咽口水点了点头。
他没有从马背上下来,只是身体前倾,把胳膊搭在马脖子上。他的目光由东边的山峰转向枯槁一片的花园,由花园又继而转向那间土坯房。但他唯独没有看伊莉斯一眼。
伊莉斯打破了这长久的沉默。“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回到达尔西快一个月了,妈妈想看看莫妮卡一家人,所以昨天就开车过来了。”
伊莉斯点点头,低头看着面前干枯的茎秆。“你妈妈还好吗?”
迈克尔笑了笑。“她很高兴我没疯掉。”他转过头看着伊莉斯。伊莉斯能感受到那双眼睛里如从前一般调皮而温柔的目光。
“要不要骑马兜一圈?”
伊莉斯抬头看着他,手放在前额,点了点头。当他弯下腰来拉伊莉斯上马时,她知道他已经好好地回来了。
那天,他们骑着马到处漫游。没有快马疾驰,没有匆忙,随着那只老迈的灰色马穿过仙人掌、鼠尾草和岩石。迈克尔聊了些洛杉矶的事情,聊了在那个满是陌生人的城市,他隐姓埋名,迷失在毒品中的事情。
他们停在红山丘顶,迈克尔解开缰绳,让马儿吃草。他和伊莉斯俯视着下面的山谷,一起漫步着。
“一天清晨,我醒来,像往常一样宿醉一夜,身上臭得令人难以忍受,前一晚我在一条巷子里昏迷过去。这时有一个老头,正在摇我。”迈克尔笑着摇了摇头。“他的脸黝黑,布满了皱纹,眼睛乌黑发亮。他哈哈大笑好像我做了什么滑稽的事情,长长的灰色头发用一条皮带扎在后面。”
“他经营一个位于第九大街一家治疗中心的蒸汗屋。他是拉科塔族人,比较传统。他扶我起来,带我回到他的治疗中心,给了我一杯咖啡。几个小时以后,我和他一起坐在蒸汗屋里。”迈克尔凝视着眼前的美景。“屋里漆黑一片,你知道吗?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屋子中央的大坑里放置着滚烫的、红得发亮的石头(送进蒸汗屋里的经过加热的石头被视为人类的祖先)。蒸汽灼烧着你的皮肤,炙烤着你的肺。所有的痛苦都喷涌而出,安德烈斯死后压抑在我心头的一切都喷涌而出。”迈克尔用鞋尖踢了踢地上的尘土。
“那个老头一直在唱歌,打鼓,倒水。我们在里面待了几个小时。我一定流了很多汗,至少有一个月喝的酒那么多。”他瞟了一眼伊莉斯。“也可能有七年流的眼泪那么多。”
“那天我出来以后……嗯,就是从那时起,我一滴酒也没有沾过。”迈克尔转过身,俯视他们脚下的山谷。
“我开始帮他干活,砍柴,照看火。我帮着砍柳树,一起建了一个更大的蒸汗屋。他教我唱歌……”迈克尔把手插在衣兜里,深吸了一口气。“塔科塔和杰卡里拉不同,但那种传统民俗,那种古老的智慧,正是我需要的。”
接下来的二十五年里,伊莉斯见证了迈克尔践行那些古老的传统。她亲眼见证了他是多么需要这些传统的生活方式;他和大地、树木、石头是多么的亲近;他是如何聆听鸟儿、风、以及草原上奔跑的麋鹿;他是如何捡起一段枯木,慢慢地在手里转啊转,接着便看到这枯木里困着一个带翅膀的小生命。他好像知道自己一生的使命就是给它们飞翔的翅膀,将它们从束缚中释放出来。
雪松树上传来一阵鸟鸣,伊莉斯发觉自己站在前门盯着外面出神。夜一分一秒地过去,浓浓的回忆袭上心头。她看着树丛,寻找着拍打翅膀的鸟儿。
“哦,迈克尔,”她想。“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不知道怎么继续前行,我甚至不知道如何迈出第一步。没有你,我应该怎么继续?”在过去的几个月里,这些想法常常冒出来。
伊莉斯转过脸不看门口,试图逃避那些似鬼魅般纠缠她的回忆。黎明微弱的光线洒在地板和楼梯上。那张紫色的名片很显眼,就像一只颜色鲜艳的丛林鸟吸引了她的目光。名片一定是从桌子上掉下来了,伊莉斯弯腰捡起它。“切莱斯蒂娜·雷德伯德。通灵师,塔罗牌解读者,新墨西哥州陶斯村,北普韦布洛大道147号。”伊莉斯翻过名片,仔细地端详。此时,黎明的蓝光已经照亮了整个屋子。
外面,一阵微风拂过松树,吹过门廊的地板发出细小的声音,又像一片羽毛轻轻地掠过椽子上挂着的编钟。那音符飘荡在风中,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钟声在轻轻地呼唤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