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上车。”莫妮卡站在厨房里,双手叉腰,一双乌黑的眼睛闪闪放光,做出一副随时准备开战的姿势。
伊莉斯看了一眼莫妮卡,目光又落回到面前的咖啡杯上,手指摆弄着杯子的边缘。“莫,我……”话没有说完她就停了下来。小学一年级她就认识了莫妮卡,她很了解莫妮卡,知道这眼神的意义。反对莫妮卡是件费神的事情,伊莉斯恐怕吃不消。
莫妮卡·马德里身高只有五点一英尺,就算是吃完感恩节大餐体重才勉强达到一百磅。但是她性格十分坚韧。也许是因为她身材娇小,也许因为她和三个哥哥一起长大,她变成了一个斗士。莫妮卡既遗传了她的陶斯印第安部落母亲的特点,又继承了阿帕切族父亲的特质。她留着齐肩黑发,有一双伊莉斯见过的最乌黑发亮的眼睛。这双眼睛深邃无比,从不透露下面到底隐藏着什么,就像一潭井水。现在它们正放着光,等着伊莉斯说些什么——说些什么都可以。莫妮卡仍然保持着一副战斗的架势,这个时候跟她反着来几乎不可能。六岁时,伊莉斯就第一次见识到了莫妮卡性格中的这一面,并且给她留下了难以忘怀的深刻印象。
那时伊莉斯和母亲刚刚搬回阿马利亚。阿马利亚小镇位于新墨西哥州,伊莉斯的母亲在这里长大。比尤莱外祖母仍然住在一个有四间房的土坯房里。而伊莉斯的生活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先是父亲在一桩车祸中丧生,当时她年仅五岁。父亲的去世,使伊莉斯失去了往日有父亲陪伴时的欢笑、温暖和安全感;使得这个往日幸福完整的家庭变得支离破碎。她甚至还没来得及接受父亲去世的噩耗,母亲就打包好行李,装上车,启程搬回了新墨西哥州。
母亲变得沉默寡言,没有了以往爽朗的笑声,甚至连个微笑都没有,她似乎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自己还有个女儿。从田纳西州到新墨西哥州,一路上整个行程沉默得像一场祷告:没有广播,没有歌声,没有说笑。而从前父亲和她们一起在车里时,一路上总是充满了欢声笑语。伊莉斯仍然记得父亲过去常常给她和母亲唱一首狂暴版的《嘿,美人》,逗得她和母亲笑得前仰后合。而如今只剩下车轮摩擦路面发出的呜呜声,停车加油时汽油进入油箱发出的咕噜声,以及伊莉斯的牛津鞋踏在加油站卫生间冰冷的油毡地上发出的踢踏声。
她们离开了伊莉斯熟悉的一切。阿马利亚小镇坐落于新墨西哥州北部的桑格里克利斯托山区,与田纳西州的山区完全不同。这儿空气干燥浑浊:搬到阿马利亚的一个月来,伊莉斯每天都流鼻血。伊莉斯向远处望去,满眼都是山艾树、藜科灌木和印度落芒草。每次冒险出门只要走上十多英尺,伊莉斯的运动鞋上就扎满了仙人掌的刺。而这里到处荒芜一片,尘土飞扬,映射了她离开树木繁茂、郁郁葱葱、家庭幸福美好田纳西后的生活写照。
比尤莱外祖母的土坯房狭小拥挤。伊莉斯和母亲搬回来以后住在一间狭小的卧室里。卧室的墙壁刷成了鲜蓝色,地面铺的油地毡在与墙的接缝处向下弯曲,墙壁上厚厚的土坯砖已经有些年头了。卧室很漂亮,有两张铺着雪尼尔花线床单的铁床。但是和沉默寡言的母亲待在卧室里比去教堂做礼拜还要令人沮丧。伊莉斯感到沉重压抑,几乎不能呼吸。哀伤的气氛令人窒息。
比尤莱外祖母和她的女儿一样沉默寡言。她和罗斯从不亲近,比尤莱似乎对女儿搬回来感到很惊讶,而且还拖着个头高挑、且十分安静的伊莉斯。罗斯搬回来并不是渴望和自己的母亲住在一起,而是因为她没有其他地方可去。
安静和沉默充斥着伊莉斯的生活。饭桌上从没有谈天说地,偶尔也只有只言片语:“把盐递给我。”“玉米饼呢?”“我来洗碗。”除此之外,伊莉斯只听到刀叉与陶盘的碰撞声和咀嚼吞咽声。伊莉斯经常坐在餐桌旁把盘子里的食物叉来叉去,期待着有人能跟她说句话。她多么希望能听到父亲的声音,听父亲给她讲这一天的经历。她多么希望抬起头可以看见父亲冲她眨眨他那闪闪发光的蓝眼睛。她又是多么希望能听到父亲的笑声,看到母亲舒展笑颜和父亲一起哈哈大笑。
学校的生活同样不尽如人意。一年级已经开学两个月,伊莉斯仍然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迁徙到沙漠里的火烈鸟,格格不入。年仅六岁的她身材高挑,皮肤白皙,长着金黄色的头发和蓝色的眼睛。她不说西班牙语,而其他一年级学生都操着一口流利地道的西班牙语。她穿着小圆领长方格连衣裙和蕾丝边的白色套袜,而其他人都穿着牛仔裤。但是伊莉斯太高了,这个小镇上的杰西潘尼卖场不会费心卖像她这样修长体型的衣服。伊莉斯觉得不知所措,她的着装拉开了她和其他同学之间的距离。
课间休息时分,伊莉斯沿着操场的边缘散步。她穿着黑白相间的平底鞋,边走边踢路上的红色砾石,手里摆弄着毛衣上的纽扣。这是比尤莱亲手织的灰色粗毛衣,她坚信暖和实用比手感柔软外观漂亮要重要得多。
莫妮卡爬在攀登架上,膝盖向后弯曲紧钩着最高的一根杆子,倒挂在上面。她的头发披下来,就像乌鸦蓝黑色的羽毛。其他的女孩子都梳着长长的辫子,而莫妮卡只留了齐耳短发。虽然只有六岁,但莫妮卡就像一个假小子般从不关注她的头发,也从不穿裙子。伊莉斯只见过她穿牛仔裤,抢购来的牛仔衬衫和三个哥哥传下来的穿旧的衣服。
劳埃德·邦克是班里公认的恶霸。他大摇大摆地走过来,后面紧跟着他的两个小弟查理和格伦。跟伊莉斯一样,劳埃德身材高大,而且体格健壮结实。他的脸上和胳膊上长满了雀斑。暗红色的头发一缕缕地翘着,母亲的梳子和水都没能征服它。很久之前,劳埃德的母亲已经放弃试图驯服儿子的头发和脾气。
“呦,呦,呦。”劳埃德的声音和姿势极其夸张,具有舞台风格,意图告诉查理、格伦还有其他在旁观看的人,他才是这里的老大。“大家快看看这个挂在树上的印第安猴子。”
莫妮卡从攀登架上翻过来,跳到地面上,轻轻地抻了抻脚。垂在两侧的手紧紧地攥了攥又松开,黑色的眼睛闪闪发亮。她至少比劳埃德矮一个头,体重也比劳埃德轻许多磅,但是她似乎并不在意。
“你刚刚嚷嚷什么?”莫妮卡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
“我说……”劳埃德一字一字地说着,享受着那一刻他的权势和他们周围聚集的目光,“看看这个印第安猴子。”
他微微侧过身,冲着站在他右后方的查理咧嘴一笑。“我猜猜是哪个更糟糕呢?是猴子?还是印第安?”他伸出一根手指放到下巴上,仰起头若有所思。“又或者……一样糟糕?”
查理和格伦哈哈大笑。
劳埃德转回身去对着莫妮卡,眼睛睁得又大又圆。“哪怕是脏兮兮的墨西哥人都比印第安人好,想不出还有什么比印第安人更差劲的。也许我应该打电话给约翰·韦恩,告诉他这里有个印第安野人要杀掉。”
莫妮卡跳起身,整个人撞向劳埃德。劳埃德向后一跌,摔倒在碎石路上。莫妮卡骑坐在他的胸口,左一拳右一拳揍他的脸。孩子们都尖叫着围过来。
瓦尔迪兹老师急匆匆地赶过来,大喊:“住手!立刻住手!”她拨开围成一圈的孩子们,拉开正对着劳埃德又踢又打的莫妮卡。劳埃德从地上坐起来,鼻子嘴巴里流满了血,滴到衬衫上。一边的查理和格伦大气不敢出。
“我还会再教训你,狗娘养的!”莫妮卡冲着劳埃德喊道。
“够了!莫妮卡。”瓦尔迪兹老师晃了晃莫妮卡。她走过去帮劳埃德站起来,还没去扶,他就自己从地上颤颤巍巍地爬了起来。“好了,姑娘,我们走吧。劳埃德,跟上。你得去护士那儿。”
劳埃德跟在一边,瓦尔迪兹老师一脸严肃地把莫妮卡让到另一边,紧紧地拽着莫妮卡的胳膊,走向办公室。“竟然能说出这种话。”她掐着莫妮卡的上臂,气喘吁吁地说。上课铃响了,所有人都排好队,满脸庄重地看着劳埃德和莫妮卡走向门口。
“瓦尔迪兹老师?”伊莉斯不敢相信是自己在说话,但的确是她在说话——在他们跟着老师走进教室之前,她说了出来。瓦尔迪兹老师转过身看着门口排成队的孩子们。伊莉斯向前一步走出来。
“瓦尔迪兹老师?”伊莉斯先看了一眼莫妮卡,又瞥了一眼还在流血的劳埃德。
“怎么了?”
伊莉斯深吸一口气。“他……劳埃德……骂了莫妮卡,所以莫妮卡才揍他的。”
莫妮卡睁大了眼睛。她自己都不会为自己辩解,她知道把事实说出来根本无济于事。一个印第安人的一句话还没有一块碎石子有价值,试图去解释根本就不会有任何好处。
“是吗?”瓦尔迪兹老师看了一眼劳埃德,劳埃德正盯着伊莉斯,眼睛里充满了怒火。“骂了什么?”
“他骂莫妮卡是……”伊莉斯顿了顿,再次看着劳埃德。劳埃德恶狠狠地盯着伊莉斯,咬牙切齿。她又看着老师。“他骂莫妮卡是肮脏的印第安人。”
瓦尔迪兹老师撅起嘴,转向莫妮卡。“莫妮卡,是这样吗?”
莫妮卡紧紧地闭着嘴巴不回答。
“劳埃德?”
劳埃德怒气冲冲地盯着伊莉斯。
“还有人听到吗?”瓦尔迪兹老师扫了一眼一年级的队伍。有几个学生低下头看着地面,脚搓着地上的碎石子。虽然开学时间不长,劳埃德已经建立了强大的势力。
“瓦尔迪兹老师?”是埃斯佩兰萨·蒙德拉贡在说话。她是一个瘦弱的女孩,和伊莉斯一样文静,但是身材瘦小单薄,很少说话。“我也听到了。”
其他的孩子们也勇敢起来,开始点头。
“好了,小伙子,走吧。你俩都要受罚。”老师转过身,手按在劳埃德的肩胛骨上,用力地捏了他。
那天下午放学后,伊莉斯沿着红土路缓缓地向着外祖母家走去。她感到很孤独,感到失去父亲的悲痛,也感到无法适应在这个既陌生又干燥的地方生活,所有的一切让伊莉斯的心情沉重不已。她不能融入学校的生活,但是至少班级里还有欢声笑语,有声音。她几乎迈不动腿,不能逼迫自己回到外祖母那死寂的家,面对两个沉默的女人。
莫妮卡快步跑到她的身边。“为什么替我说话?”她问。“我不需要一个白人女孩来拯救我。”
伊莉斯停下来,看着这个身材娇小、深色皮肤的女孩,耸了耸肩。
“现在他肯定会伺机找你麻烦,你知道的。”莫妮卡说。
伊莉斯转过身,看着路。“但是他对所有人都那么坏。这不公平……他挑起了事端,你却要承担责任。”
莫妮卡大笑起来。“公平?你可真行。”
两个女孩沿着马路向前走。
“不过别担心,”莫妮卡继续说。“如果他找你麻烦,我来摆平他。”
伊莉斯侧目看了一眼莫妮卡。莫妮卡比伊莉斯矮一个头,跟伊莉斯一样瘦小单薄。但是莫妮卡瘦得像一根金属线,紧绷而坚韧。而伊莉斯瘦得看起来就像树枝,轻轻一折就断了。
莫妮卡边跑边喊:“我会告诉我的哥哥们,让他们也帮你提防着。”沿着路约摸跑了一百码她停下来,转过身冲着伊莉斯咧嘴一笑,又朝着伊莉斯仰了仰头,便转身跑开了。
“我可不是来听你说不的。”莫妮卡语气强硬。
伊莉斯从咖啡杯上抬起眼睛。“莫,我只是……只是不想出门,你能理解我吗?我不想挤在人堆里。”
“我不管你是不是想出门。”
伊莉斯呼了口气。
“听着,莉斯。”莫妮卡走近厨房的餐桌,语气和眼神温柔下来。“我知道你悲痛万分。我也很思念他。”莫妮卡开始哽咽。迈克尔是她的表哥,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她深吸了一口气。“但是你已经几个月没有出门了,到了陶斯你也可以像在这儿一样伤心难过嘛。”
伊莉斯叹了口气。一旦莫妮卡下定了决心,和她争论就变得毫无意义。“好,好,我去,但是我可保不准会让你难受一整天。”
“没事。”莫妮卡一本正经地说。“如果你想的话,你就尽管让我难受。你最清楚了,白人女人对我的操控可是完全不管用的。”她对着她的朋友微微一笑。“所以……是你自己走到车上,还是我把你扔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