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老带领病人上路。你身披的床单被扒掉,换上一件白大褂。你有些不习惯,问:“去做什么?”
“去看医生是怎么死的,去寻找万能治病仪。”爱老说。
“太好了,听说它能治百病。找到它,病人都痊愈啦。”
“不,要砸烂它。”
“为何要这样做?”
“因为我们没有病!万能治病仪是医院的最后一块遮羞布。亡灵被唤醒后,就知道该做什么了。”
你只好随爱老而去。夏泉当了女俘,挟裹在病众中,不停被羞辱。她得到的待遇,与冬露不同。你渐渐看不到她人了,只听见她终于发出呻吟。你有些难过,但很快不去想她了。“圣母”或“爱女”,在这捉摸不定的火星上,都瞬息万变,稍纵即逝。此刻大权在握的是“父亲”。
阿房宫一样的医院建筑群摇撼不止。穹顶震动,掉下碎片,立柱坍塌,裂缝扩大。构造外墙的,是硬度几与钢铁相当的特殊玻璃,在二氧化硅中注入氧化铝,与火星不堪忍受的自然环境隔绝。但就连这也难以坚持。不断有机器白蚁失去动能,如雨纷坠。但在地窟中,病人汇成洪流,昂首阔步,迈过瓦砾,一边吸氧,一边前行。有些病人本来快死了,也从病床上蹦跶下来,加入大队,充电似的,双脚并拢,垂直上跳,跃向前方。有的披挂结肠袋,有的携带呼吸机,有的佩戴起搏器,有的乘坐电轮椅。几乎所有人身上都插满各种管子,为肉体输送血浆、营养液和消炎药,或导出腔子里的尿水、粪渣和污血。他们中不少人还恍恍惚惚,跌跌撞撞,如夜行食肉动物一般谨小慎微,好像做梦未醒。这大概是亡灵之池留下的后遗症。他们是被赋予形骸的鬼魂,还需要花时间习惯新的人生。不过这使他们更像医院的真正主人,神情间熠闪着非我莫属的光影。他们没有丝毫逃离医院的意思,哪怕它害惨了他们并即将成为废墟。以前病房中争风吃醋吵闹打斗的,也勉强形成统一战线了。这多少受着精神作用的激励。他们心态变了,如若第一次发现了活着是有意义的,据信这比药物更能抑制癌细胞生长,并分泌内啡呔,起到止痛效用。又凭借一身新衣,登堂入室,出人头地。他们亦在彼此模仿,行路姿势一模一样,不让人看出有病。他们此番活像是第一次在为了自身的存在而奋斗,也拥有了一支本族的子弟兵。他们必须摆脱从前分散而猜疑的状态,开始紧密合作。于是组成一条巨大的百足蜈蚣,这是医院从未有过的盛况。它发生在远在天边的火星上。这个红色世界的历史还太短暂,尚未建成长久管用的治疗体系。但这不是它被颠覆的唯一原因。
考虑到不少人还行走不稳,爱老便让卢梭找来运尸车和垃圾车。大家呼朋唤友爬上,叠罗汉一样坐好,大呼小叫,横冲直撞。又手举从宣传栏上撕下的模范医生照片,誓言要找到他们,亲眼看看白衣天使是怎样死的。病众冲破浓雾,拥入农场。生菜和黑麦类植物在窸窣作响,纵情歌唱。他们发现,林间有一只鸟笼,里面横七竖八躺着一群人,便蜷手缩脚围上去,对照相片,判明是医生,都喊起来。医生死了,果然翘辫子了。但怎么会呢?病人一旦走出亡灵之池,医生不死的神话便瞬间破灭了。喜悦和哀恸冲入你的心腑,你为那个名叫白黛的女病友感到欣慰而难过。她是你初入医院时结识的。她艰辛求索多年,想看一看医生是怎么死的,也没有等到这一刻。
卢梭俯身,喜出望外,又紧张谨慎,如检视猎物,头探入鸟笼,把医生的眼睛和嘴巴撬开,凑近了往里探看,又拿起照片,说:“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急诊科主任呀。我们都承蒙过您的照料。宣传栏有您的事迹介绍:在急诊的方寸之地,您跑足了万里长征;病人生死一刻,您从容镇定;瞬间英明决断,挽狂澜于既倒,救大厦于将倾……圣人呀,是哪位使徒呢?您也死了。不是装死,是真的呜呼哀哉了。别以为医生不会死哟。只要剥掉白大褂,就原形毕露了,再没法表演幻术了。究竟谁是亡灵啊?这不一清二楚了嘛。”卢梭诅咒着,像报了世仇。他把医生身上的白大褂剥下,又扯掉他胸前的十字架,病人们拍手称好,又面露惧色,食粪鬼般嘶鸣,都跑开了。你腹中愀然一痛,趴伏在地,大口呕吐,说是怨怕,脸上又挂了蠢笨的喜色。你掩饰般问:“一定要让医生死吗?”你仿佛也在暗暗期冀这一天。
卢梭守住医生,吸血鬼一样干咳,往尸体上吐口水:“咯,咯,不是病人选择了恐怖,而是恐怖选择了病人。亡灵之池给我们留下的唯一遗产,便是恐怖么。大家平时在医生面前俯首称臣,逆来顺受,怕他们怕得要死。最想做的,不就是有一天从医生手里夺过手术刀吗?自己得的病,想怎么治就怎么治。这样就不会过度医疗了。再说我们本无病。死人怎么会有病?是医生宣布我们有病。疾病的定义和标准都是他们搞出来的。医院是火星上最大的恐怖组织,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生命政治共同体’。医生操纵病人的身体,把啮齿动物弓形体强加到我们身上……”
爱老说:“还将资本的魔爪伸到四面八方,控制了生物制药、DNA测序、手术机器、医疗设备、医学技术、医学研究者、健康协会、医药报纸和期刊……如果不让病人活着,这个摊子怎么办呢?”
卢梭说:“因此就算病人死了,也要让他复活,使他继续生病,令他接着打针吃药。不想活也得活,没有比这个更恐怖的了。”
爱老说:“这正是如今的主要社会矛盾。病人是医院的掘墓人。”
卢梭感激地说:“我们要以恐怖对付恐怖。都是您教导的哟。要是没有您老人家挺身而出,病人还不知道要受苦受难到哪一天呢。”
这好像解答了你的疑问。你看爱老,见他志得意满,精神焕发。你又看卢梭,他身上的卡波西氏瘤也变得亲切了。你从他们的话中证实病人可能真的死过,反而放下心来。卢梭看你的眼光也有了异样,好像他与你的关系,比你与爱老的,还要亲密。你脸上一热,转头望去,见火葬场烈焰依然喷薄,却光色奇诡,纷卷上扬,黑气之中,赤焰之下,吐出一片接一片的金花,指头般大小,嗡嗡作声,八方飘降,犹如盂兰盆节的燃灯。你心头哗然一动。
病人从死尸上剥掉制服,笨手笨脚换穿在自己身上,又取下医生佩戴的十字架,冲着它指指点点笑个不停。爱老却对行动的成果不甚满意。看到死医生后,还要觅活医生。他把病人分成两队,一队前往火葬场,占领战略要地;另一队搜寻活医生。你之前是见过活医生的,看到他们收拾细软逃跑,与病人争抢氧气瓶,此时却觉得如同鬼影。
你才去找夏泉。她竟踪迹全无,不知是死了,还是跑了。你不禁瞠惑,你真的遇到过这个女人吗?好吧,就算她的确存在过,你也保护不了她。你并不能像她救你一样去救她。病人也很快对她失去兴趣,要找年轻些的。这是大家攻占医院的主要目的。在亡灵之池,与性有关的活动受到禁止,现在可以放开来玩了。病人早就听说,只在医生的阵营中保留着女性,这大概是特权吧。你失落而不忿地想,夏泉最终也没有向你告别,作为“父亲”,你在她眼中,终究可有可无。女人性情多变,不可托付,且毕竟不是一个阶级的。你看错人了。她无力救你救到底。你要活下去,还得靠爱老。没有“父亲”的世界才是脆弱的。你却止不住回味在女人肉体里的感受,心上酸甜苦辣。
见你恍钝,爱老呵斥:“怎么,还在钻牛角尖,觉得是认贼作父吗?上回没死透吧。我们很久没见面了,有陌生感也属正常。这都是亡灵之池害的。医生定了一条规则:死人不能有家庭。这太过分了。冬露,你说说看。”
冬露像被老师点名的学生一样,满怀成就感地背书般解释:“医院以遗传风险为名,把病人身份大规模基因化,剪除血缘纽带,消灭亲属伦常,也算得上釜底抽薪了,为的是方便对亡灵实行军事化管理,让大家不能抱团结伙,只得悉听遵命,乖乖接受治疗。但是绵延千万年的父子关系怎会一夕瓦解呢?伟哥哟,你和你父亲拥有同一个灵魂。既然做了脱狱者,就要恢复原初基因关系网。它织成了悠远的血缘传袭和家族记忆,承担着相互责任和关爱义务……”
爱老笑道:“医生的这点小伎俩,早被我识破了。吾儿,我一眼看到你,心中就漾起爱意温情。你将从我手中拿过接力棒,做病人的领路人。这样才能拾回我们丢失的国籍、文化、欲望、宗教、饮食习惯和生活风俗,我们才能昂首挺胸重新做人。因此死也要找到你啊。我知道,你曾受医生胁迫,做过戕害病人的红牌突击队队长。没关系。谁让你是吾儿呢?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吧。救不了别人,但怎么也得救杨伟兄呀。”
爱因斯坦口吐真言,自信满满,就像扮演大学公共课教授的独角戏演员。他和冬露紧密配合,女人似乎也很依赖他,对你另眼相看,仿佛她才是你的“母亲”。爱老嘘呵着,伸手捏你的脸蛋,似是考验儿子,或要成就你,封了你一个先遣官,令你率领病人寻找活医生。你为与夏泉分离而气馁,但你被爱老的队伍裹挟,没有自主行动的可能。你从病友的身上嗅到了死的味道,确认他们果然是鬼魂。亡灵必定要做不寻常的事情。他们一旦复活,便会卷土重来,让灾难再次降临。你本是他们中一员。这么一想就不那么歉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