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一在方丈室内坐禅。
“师父。”靖无在外面对着归一顶礼。
“起来吧。”归一应声。“秋夜地凉。”
“谢师父。”靖无没有站起,仅抬起上身,合掌躬身。“今日让师父挂虑,弟子有愧。还麻烦了铉仁师弟,弟子……”
“既然来了,过来同为师一起。”归一说道。
“是。”靖无拧眉应下,进了方丈室,跪在归一身后。
在他顶礼之前,归一在诵《往生咒》,他知晓这是为谁而诵,是为他。他轻轻叹气,跟着归一开始念诵《大悲咒》。儿时于小圆寺,他常伴在归一身侧,与师弟们一同诵经习武,而后……。
今日这是恩赐。
“欲要止静,你回去吧。”归一捻动手中最后一颗珠子,说道。
“是。”靖无应声。“弟子谢师父恩典,弟子告退。”
“你受苦了。”待靖无走出方丈室,归一如此说道。
靖无听罢心中酸涩,抬头止住欲要如泉的泪水,没有应答,对着归一的背影双手合十躬身,离去。
二十二年前,归一在小圆寺山门前捡到了还在襁褓中的靖无,除了名讳与生辰,没有其他随身物。归一将他放在身边抚养。(欢迎来起点中文网支持我)
靖无在3岁时出家,成为了小圆寺的一位小沙弥,法号铉无。
十五年前,靖无7岁,归一告诉他,他们要往南,去往麓城华清寺。
次日,归一带着一众二十多名僧侣,两车典籍,从九龙国西北小圆寺出发,一路往南行脚而去。
行路一年多,只要再穿过砾城往麓城的旦夕峡谷,不过几日便能进入麓城。
此时正值旦夕峡谷雨季。近两个月以来,连天的暴雨使官道两侧的坡体滑落,泥石堆积,阻碍了去路。马车的车棚为草所搭盖,若不找个地方避雨,两车典籍必然遭殃。众人只得不做停歇,重新觅得他路。
他们来到一处岔路口,一边为峭壁栈道,栈道窄得只允许一人侧身通行。栈道外无围栏,仅有峭壁上不知牢固与否的锁链子作为搭手。栈道下丛林密布,未能见着谷地河流。大雨倾盆,若是卸了马车,将典籍背负于身,即便过去了,典籍也将化为纸浆。即使如此,带着马车自然更是过不去。无奈,他们只得往另一边走。
行至尽头,已近黄昏。前方是一处寨子,牌匾上书“大风寨”,若不借路,他们须得退回五天前那处被堵的官道,重新寻路。
暴雨滂沱,可还有退路?
归一让众僧在寨子外面候着,独自一人进到寨子里,一来借地躲雨,二来借道通行。
靖无隔着雨帘看见归一躬着身,一家挨着一家问询。他看见那几户人家在归一身后交头接耳,脸上尽是不怀好意的窃笑。归一被大家指引,去了路尽头的一处大宅子,出来后便召唤大家进去
归一告诫僧众,谨言慎行,不可再给施主添任何麻烦。一众只借了一处安置马车的地方,众人围在马车附近盘坐下休息。
于他们而言,这也是修行。
靖无看见了,在归一领着大家坐下之前,脸上那不明所以、稍纵即逝的哀愁。
他扫视周身,这寨子,戾气很重,怕是怨魂无数。
他看着归一,归一对他微笑。
他跟着归一一同坐下。归一垂眉敛目,双手在胸前合十,嘴里默诵,如往常那般。见罢,他又抬头望了一眼天降的大雨,也将双手合十,收了心。
和着雨声,靖无听见了四下里那些轻如蚊蚁的议论声。
“一群行脚的和尚,有啥钱?”
“这你就不知道了,两车典籍,这东西啊可值钱得很。”
“哎我说……终归是和尚,不太好吧……”
“寨主都不怕,你怕什么?”
“照我说,寨主是看上那个小沙弥。”
“你的意思是……”声音一惊一乍,“杀和尚啊……这可是孽债。”
靖无听得懂,这座寨子不善。他不确定其他人是否听见,但他知道,归一一定听见了。他睁眼抬头看了一眼坐在身边的归一,归一不动如山。
“铉无。”归一唤道。
“弟子在。”
“坐禅,须得专注。”
“是……”靖无犹豫再三,“师父……我们要不……”
“既来之,则安之。”归一回答。
“可是……”
“默念六字大明咒。”
“是。”应声下,他敛了目,唵嘛呢叭咪吽。
“铉仁。”归一又轻唤道。
“弟子在。”当年,铉仁6岁。
“这雨,再过一个时辰便会停。”归一说道,众僧都从坐禅中回过神。
“是。”铉仁应声。
“你随大家先离开,我和铉无随后就到。”归一说道。
“师父……?”铉仁诧异。
“铉无中了蛊毒。”归一说道。
靖无听罢,心中一紧,睁了眼。
“铉无,切不可三心二意。”
“是……”他吞了口唾沫,应下,继续闭目默念六字大明咒。早先便听闻九龙西南地区住着擅长制蛊之人,蛊毒千奇,更有无解。他能感觉到,他的眼皮在不住地打颤。
“我与铉无留下,施主愿意借地借道便是恩德,要好好谢过才是。”
“……”铉仁欲言又止。
归一皱眉,陡然在胸前结不动明王心印,默念不动明王真言,金光以他为中心向四周散开,一些埋在地里蠢蠢欲动的蛊虫跃出土壤,翻倒在地。
僧众见罢,知晓归一何意,不再犹豫,对着归一顶礼后,起身带着马车,从寨子后门离开。
“铉无。”
“弟子在。”
“别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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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靖无早已害怕到头脑空白,除了六字大明咒,再无法思考其他。
“走,我们去谢谢寨主。”归一起身,对靖无说道。
“是……。”唇齿哆嗦。
靖无扫视四周,附近宅子里、高楼里、街道角落里,尽是虎视眈眈、手里操着家伙的人。那些人看着自己和归一往主宅走,有人得意,有人期盼,有人跃跃欲试却被身边的人拦下,如虎狼见着误入自己窝穴的美食。
归一牵着靖无的手进入了主宅,里面是开阔的大堂,尽头有一处台阶,台阶顶端的座上坐着一个人,靖无猜应该是他们首领,也就是这里寨主。大堂里站着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芸芸众生,他们抱着胳膊,等着好戏上演。
靖无十分害怕,但归一让他别怕,他硬生生做了吞咽的动作让自己平静。
“感谢寨主借地借道之恩。”归一松开牵着靖无的手,向寨主双手合十行礼。“大雨将停,我们不再多做打扰。”
“嗯,不用谢。”上座之人依靠在椅子上,不屑地说,“你走吧,这小子留下,算作过路钱。”
靖无听罢,止不住地全身发抖。
“劣徒修为尚浅,可否让贫僧替劣徒留下。”归一面不改色。“贫僧日夜为诸位诵经,不停歇。”
“哈哈。”上座之人听罢讥笑,“诵经有何用?”
“……”归一愁眉敛目。
“你真以为你们那些人能这么轻松地走出去?”上座之人笑言,“要不是因为这小子还在,恐怕……他们已变成筛子了。”
归一不语。
“你可知道我在这小子身上下了什么蛊?”上座之人问着归一,目光却是看着他,随后自问自答,“只要他踏出这寨子半步,蛊虫便会醒转,而后噬咬五脏六腑,一点一点地啃咬,每次就咬那么一小口。”上座之人举起右手,将大拇指与食指相对,眯着眼睛看手指间几乎不存在的距离。
“哈哈哈哈!”上座之人近乎癫狂般地笑起来,“大部分人都不是被这蛊虫啃死的,而是疼死的。你说好不好笑?”
大堂内芸芸众生听罢发出了窃笑声。
靖无不由地抬头看向归一,归一低头看着他,微笑着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说白了,要不就走出去,然后给疼死,要不就是留下来……”上座之人若无其事地笑着,“我下手干净,不会痛苦。”
“阿弥陀佛。”归一合掌躬身,“施主为何执念劣徒一人?”
“我这大风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好不容易来个过路的,多半也不带孩童。”上座之人说道,“大师你一定晓得幺童术,而小沙弥的修为高,一个顶过十个孩童还多。你们出家人心慈,说不得杀戮,留下这孩童,便等同于救了十多个孩童的性命,有何不可?”上座之人义正言辞。
“幺童之术不可修……”归一悲悯,“望施主回头。世间法术千千万,即便施主不修幺童,也有其他大法能让施主功力见长。”
“可只有幺童一家术法能让我功力倍增啊。”上座之人讥笑着说道。
“世间诸法,若是得法门,便能另开天地,得无上功力。若不得法,即便幺童,也无异于常。”归一说道。“幺童之法甚是邪佞,望施主尽早废弃,另辟蹊径。”
“哈哈哈哈,”上座之人大笑,“好个和尚,说起话来头头是道,还真是谢您老人家教诲。但今日,这小沙弥,我要定了。”说罢,正色。
归一敛目,长叹一气。
“施主,得罪了。他日,贫僧再来还这过路钱。”归一合掌,体态谦恭。
“铉无。”归一低头对靖无说道,“一心念诵,莫有他念。”
“是。”靖无答道。
归一将靖无抱起,转身往门外去。
堂中站着的芸芸众生,纷纷将手中利器往归一身上招呼而去,归一周身仿佛有不灭屏障,将招数尽数弹开,芸芸众生跌倒在地,往上座之人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