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条体型并不算大的狼,可扑过来的气势却并不算小,夹带着嗖嗖的冷风,速度很快,我根本来不及闪躲,就在以为自己一定会被狼咬破喉咙时,一道黑影突然右后方蹿了出来,直将那条狼撞倒在地,我趁机稳住火把,引燃地上的枯草,逼退狼群,这才抬头看刚刚那道黑影——一条灰毛猎犬,体型比眼前这些狼都要大,它是……“老伙计”?赵牧将军的那条猎犬!
虽然人看猎犬,长得都差不多,可我却很肯定它就是赵牧将军身边的那条猎犬。
“老伙计?”试着叫一声,它果然转头看我,不过很快又转了回去,因为眼前几条狼看上去并不打算就此放弃,围着火圈打转,就是不肯离开,“老伙计”趁着火势蹿了出去,上下翻咬。风催火势,火苗燃得很快,狼群不停地往后退,加上“老伙计”的强势攻击,没多会儿,狼群便悻悻然离去,直到林子里传来悠长的狼嚎,“老伙计”返回,我才确定这场危机真是解了,马上燃好火把准备去找于福,不知道她有没有出事。
“老伙计”蹲在一旁,眼睛被火光照得异常闪亮,似乎正等着我。
攥好火把,想往于福消失的方向走,心想带着“老伙计”找于福应该更快才是,可没想到它却挡在我的脚前不让走。
“先去那边。”伸手指指前方,不确定它能不能听懂我的话。
只见它站起身,很难得地冲我轻摇了两下尾巴,随后竟一口咬住了我的衣角,直往另一边托,它的力气太大,一个没站稳被它拖倒在地,之后又被连扯带拽,硬是进了荆棘林,手上、胳膊上都被荆棘划破,痛痛痒痒的,很是难受。
月色朦胧,树影斑驳,火把早已遗落在荆棘林里,此刻抬眼四下张望,东方不远处有一点火光正飘摇闪烁着,也许那就是“老伙计”想让我看到的吧,它的尾巴摇得更加勤快,像是急等着我往火光的地方去,回头望望身后,心里还惦记着于福的安危,可瞧“老伙计”这阵仗,它是不会轻易让我回去的。索性加快了脚步往火光的地方去,希望早点看完,也好早点回去找于福。
“老伙计”头前带路,顺着荆棘满布的小道一路跑近火光处,当拨开眼前最后一把茅草时,不禁愣在了当下,他……怎么会在这里,而且还带着满身的血?
“赵老将军……”迟疑一下,赶紧扯开身前的茅草跑上前,没错,他就是在甘兰城外曾有幸有过一面之缘的赵牧赵老将军——赵国的护军大都尉,只是他怎么会满身是伤的躺在这荒郊野外?
等了半天,他才略微睁开双目,看他的眼神,似乎并没有记起我是谁。
“我……是武秦人苍秦身边的那个丫头。”也许秦大哥他应该能记得吧。
想了想,微微点点头,看样子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微微掀开他铠甲的一角,不禁有些鼻酸,血肉早已冻结在了铠甲上……双膝跪到地上,想伸手帮他解铠甲,手一碰铠甲,却听他疼哼了两声,“老将军,伤口还在流血,您忍着点,我……”话还没说完,就见他艰难地微微摇头。
“可这伤口不能不止血啊。”还是坚持想帮他止血,手却被半路挡住,他的手抖得很厉害,不过还是能看得出来,他在往天上指。
顺着他的手指,抬头望向夜空,夜空里只有一轮圆月,以及或明或暗的星子,并不明白他的意思,“北……北。”
北?“您是说北方吗?”他头朝北躺着,也许本想指北,只是没有力气,所以只能指天。
点点头。
“是有什么东西在那儿吗?”
再次点头。
“要我帮您去拿?”
摇头。
“那……”是什么意思呢?
“去……”吐字并不清晰,且声音微弱。
“您是要去北面?”
点头。
可——他这种状况,怎么可能走得动,我也背不动啊,再说……他都已是这样子了,再乱动,万一……我一时也没了主意。
“去……咳——”一阵猛咳。
虽然他看上去已有些奄奄一息,然而那双眼睛依然异常锐利,尤其眼中的那抹坚韧,经不住他的眼神威吓,无奈之下,只好将他战袍上的系带解下,系在两根幼椿树枝上,做了个简易支架,费了老半天的劲,好不容易将他托上了支架,已是累得满头大汗,根本拖不动支架,差点把他摔下来。
那一晚是我生平第一次觉得茫然与绝望,即便是与屈氏、房文露宿街头,也没有觉得这么无助过,他是闻名天下的赵牧将军,然而此刻他的性命却正掌握在我的手里,而我却完全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怎么救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帮他,除了拼命拖着他往北走,到那个连我也不知道的地方。
我并不清楚自己到底走了多远,直到“老伙计”在我身前打转,才清楚到了该到的地方,趁着火把的光亮,回头望去,身后只有两条深深的印子,一直拖到幽暗的尽头……而眼前却是一片空旷。
这是一处高坡,站在高坡上北望,隐约可见山峦叠嶂,一片清辉之下,四野苍茫。
“老将军,是这里吗?”回头想询问他,却见他正站在身后,吓得我一个趔俎。
很难想象一个已经快到生命极限的人竟然能自己站起身,还稳稳当当地从我面前走过去。
月色清辉下,他的背影嵌固在一片苍茫的背景下,如同青山一般稳固。
“老伙计”围着他转了几圈后,****了一下他的手,哼唧两声,乖顺地窝在了他的脚下,那一刹那,我突然明白了些什么,他这是在北望故国吗?
“老将军……”迟疑着走上前,却不敢抬头看,视线从他的脚慢慢往上移,直看到他手中紧攥的青铜长剑——剑已入鞘,不禁呐然,徐剑染血不入鞘,入鞘即归剑……
视线来到他的脸上,双目微眯着,似乎正在远眺,花白的胡须夹带着星点血迹,四下纷飞,“丫头,会吹骨笛吗?”声音清悦。
“会一点。”
哆嗦着从怀中取出一只残破的骨笛,我赶忙接过来,“吹一曲听听。”
看着手中这支残破不全的骨笛,想到第一次见他就是没多少日子前的事:甘兰城外的茫茫大雪,那一汪清灵的温泉,黑岩间反复回响的笛声,一位白发老者……
“好,是个聪明的丫头。”听我吹奏了初见时他曾吹过的曲子,即使我吹得并不十分好听,可他依旧笑赞,能得到这样一位老者的称赞,也许这辈子再没这种机会了。
“牧野四方,想不到我赵牧最后竟还有人送终。”仰天大笑,笑声在山间不断回旋往复着。
笛声落,他依旧跨剑站在原处,双目直视北方,“老伙计”站起身,朝北方一声长吼,吼声悠远、凄厉,如同狼嚎。吼声一落,山谷间此起彼伏,响起数声狼嚎回应,接着是更多狼嚎回应,直到清辉的山间闪出无数双黄绿的狼眼。突然,“老伙计”纵身一跃,撞向一旁的砾石,我根本来不及做任何反应,它便已经血溅当场,再抬头看赵老将军,依旧是刚刚那副神态,我不知道不该上前试他的脉搏,视线在老将军与“老伙计”身上来回看着。
到底是怎么回事?赵老将军不是赵国大都尉吗?怎么会独自一人重伤在此?就算战事有变,也不至于落得如此地步啊……我根本接受不了眼前这个事实。
恍惚间,北坡下已聚集了无数双“黄绿瞳孔”,火把的光亮再也抵不住群狼的袭击,也没有了“老伙计”的奋勇相助,可即便如此,我还是不能让一代名将、周人口中的大英雄葬身狼腹,恐惧的极限便是坚强与决绝,攥着幼椿树干,疯狂地赶着狼群,也许我也会死在这里吧,可那又能怎样呢?与老将军这样的人物相比,我的性命又有何不舍得的?
那一刻,我是真得没想过独自逃走。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一双手从身后使劲掐住我的腰时,我所能做得就是狠命地用指尖抓他的脸,他的脖子,他任何我可以够到的地方。
“啪——”被狠狠掴了一掌,脸上的热辣让我停了下来,可眼里依旧看不到任何东西,良久之后,才看清眼前的人,那一刻再也止不住大哭出声,“大哥——我保不住老将军!”我没能阻止狼群啃噬老将军的遗体。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我搂在怀中。
“师傅,山下也打起来了,起了山火,风势太大,我们最好尽快离开。”元七拎着一棵小槐树,从狼群堆里撤过来,说话毕,还伸手拍拍我的肩膀,“小师叔,我没白叫你师叔。”
元七在回去的途中就遇上了秦大哥跟几个凤府的卫士,他们是一路循着赵老将军的踪迹而来,不想在这里居然撞上了我,还着实把他们吓了一跳。
赵老将军的遗身与坡上的那群野狼被这把山火烧得一干二净,秦大哥说老将军大概本就是打算葬身狼腹的,他一生征战沙场,无婚无娶,无牵无挂,死后也不必居与一方黄土之中,他一生与狼为伍,身前身后都无需世人追奉,这才是真正的英雄。
他虽是这么说,可我心中依然还是结了一个节,老将军毕竟是死在我的眼前,毕竟是在我的眼前葬身狼腹,而我却什么也做不了。
“大哥,这支骨笛是老将军的遗物,我可以带在身上吗?”趁着他替我包扎伤口,将袖袋里的骨笛捧到手心。
“你自己决定吧。”撕开我膝盖上厚厚的棉絮,被狼咬到的伤口已然殷紫,身上似乎还有不少这种伤口,加上被荆棘刺伤,以及拖拽老将军时被树枝划破的伤口,浑身疼得发痒,他蹙眉与我对视,看得出来,他有意责备,却又没说出口。
高坡下一片凄厉的狼嚎,元七说那高坡下是狼群的聚居处,山民们都叫它“野狼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