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天气终于没那么热,可迟迟不肯降温,大队传来消息,说渔民过了八月不准在湖里捕捞,所有人都愁了白头。关林按照村长的指示行事,幽灵般出没在渔民船上,透过微弱的灯光迅速把消息传播开来,又消失在有稍有露水的夜晚中,一路留下不安与沉重。
打开透气窗往外看,船只在湖面上摇摇晃晃,静悄悄的,睡意沉沉。其实船舱内的人们压低嗓门攀谈到半夜不肯离去,其中提及最多的就是“生存和补助”的问题。
我比预计的离开晚了两天。家里稍信过来说爷爷病重了,在艳阳的一天,我搭了鱼贩子的船离开了这片湖。简瑞比预计中离开提前了好几天,我不知道他学校是否真的有急事需要处理,还是故意在躲着我,可我宁愿相信是后者。
回来那天晚上,我有一口没一口吃着奶奶熬的南瓜粥,听着雨敲打房瓦的声音,西屋静的瘆人,比前几分钟从屋瓦掉落的蜈蚣还要可怕,那时还有惊恐声,脚步声,用鞋拍打的声音,奶奶点蜡烛声,爷爷咳嗽声,邻居吵闹声以及木门被风吹的”吱吱嘎嘎“的声音。
但此刻一片沉寂,西屋的木门敞开着,却听不见任何声响,逢夏在客厅瘆着微弱的烛光写着暑假的作业,逢秋和我不怎么亲近,我回到家后,她便跑到东屋去了,我想,此时奶奶正在和她讲着故事。此刻,我也好想听奶奶讲故事的喃喃声以及逢秋咯咯的笑声。逢冬睡在了我身旁,微弱的烛光下,我能看见他梦中舒适的影子以及平缓的呼吸声。邻居拌嘴声在此刻也休战了,连茅草屋里的爷爷为了迎合加重我的悲伤也不再把摇椅晃的吱嘎响。
没人打搅我,我坐在在木床上捧着玛格丽特·米切尔《飘》,有气无力的翻着末页,我已记不清这本书我翻了多少遍,可就算我翻个百来遍,也改变不了瑞德最终走了,留下斯嘉丽一人的事实。斯嘉丽身上体现的傲慢、自私、爱慕虚荣、霸道任性等性格,并不讨人喜欢,但不知为何,我很敬佩这个敢爱敢恨、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女人,因为她够真实,连内心恶劣的想法都恶的极度真实。彷佛,此刻,我也在为斯嘉丽的悲伤而宁愿独自待着,倘若,只有悲伤,我还能忍受,但除开失去简瑞以外,还有恐惧、懊悔、突然良心发现带来的折磨,这么久以来,我第一次为悔恨买账,悔恨之中还夹杂可以压倒一切的迷信,使我不由的张望着盘子大的窗口。
深夜,村里回荡着几声狗叫,接着,一个接着一个,像在传递着重要消息,然后消失在雾水浓重的夜色里,为了阻止恶魔对我扩散敌意,我不在面朝窗口,于是,我发现背对着窗口,敌意还是向我袭来。我叫了一声”逢夏“,没人应答,但我能感觉到她呼吸的频率,这倒让我安心不少。我又摸了摸逢冬,他光滑的脸蛋从我手中绽放开来,留有一丝余热。我紧挨着他睡下了。这时我想起了老人们所说的话,说书放在床头前可以辟邪,很快,黑夜中,我在床头摸索到了那本书。
爷爷每晚的呻吟声和咳嗽声使我整晚翻来覆去,起床时,我发觉自己身体似乎散架了,像被鬼打了似的。我是被鸡鸣声吵醒的。天微微亮,一丝亮透过盘子大的窗口渗进房间,我迷迷糊糊坐在床沿上,窸窸窣窣中没有找到自己的拖鞋,便一脚踩空在床前的踏板上,崴脚的疼痛使我开始抱怨这不人性化的脚踏板。
几分钟,我摸索着离开了房间,客厅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奶奶蹲在灶前用火柴使劲划着,我看见她布满蚯蚓青筋似的手剧烈颤动着,最后在她的坚持下,终于点着了茅草,她用夹柴的钳子把茅草一遍一遍往壁炉送着,做完这些,她艰难的站了起来,走到大锅前,她把准备好的白米倒了下去,然后她说道:“家里没水了。”
我不确定她是不是和我说话,因为我还没有完全走近她,她背对着我,几乎是看不见我的。我继续打量着客厅里面一切,生怕遗落了什么。正中间是一张桌子,桌子上面有一个精巧的神龛,里面摆放着一蹲栩栩如生的观音菩萨佛像,佛像身上瓶口上有一束即将枯黄的柳枝;佛像前放着一个圆形瓷器的香插,里面的香灰溢出散落在桌上,香棍光秃秃地立在佛像前;神龛两边摆放着两个青花花瓶,瓶子里面的花是逢夏用废纸做的;花瓶右边摆放着一个用了半个世纪的煤油灯,那盏煤油灯,有着泛黄的灯芯,我仿佛看见了当年奶奶缝缝补补的身影,于针线穿梭之间。再往右有一根白色的残烛,余烛像云雾般盘在桌前,可迟迟不肯启航;桌子右上角二十米高左右距离,也摆放着一个很长的神龛,上面供奉的是先祖的牌位;余光扫过,屋子显得更小了。我缓缓走到灶前,奶奶又似同样的语气说了一遍:“老大,水缸没水了。井里也干了。”
这时,我才确定她是在和我说话,我走过她的身边,打开水缸,我闻到一股浓重的生水味,像是馊了的食水,水缸旁湿漉漉的,里面还长了几颗像豆芽似的青草,正缓缓吐出芽来,我把木桶剩下的半桶水倒进了水缸,提着两个大木桶到了门口,这时我突然想到了什么:“奶奶,担钩呢?”
“你看下门后。”奶奶继续忙着切青菜,不出意外的话,早饭应该是青菜粥。砧板旁还放着一把南瓜花,特别地耀眼,使我忍不住看了好几眼。
我拉开了门,门吱嘎吱嘎发出沉重的声音,似乎在怪我扰了它的清梦,等我抽出担钩时,大门”哐当“整个掉落了下来,我看着倒下的木门,已提不起说话的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