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连拉带拽地爬上山坡,来到一处石壁下,林克对黄素衣说:
“就是这儿,去年我发现这条路直通到神树背面,不会被发现,从这儿就能看见神树祭祀。“顺着林克指的方向看,天上泛着淡粉色的光。
黄素衣扒着石壁向上观瞧,见一棵白色大树,粗干宽枝都是白色,只是记忆中的神树是光秃秃的,今夜依旧无叶,却在枝头开满了粉色的花。发着光的小飞虫围绕着神树,月光下,连同枝干发散出银色的光芒。
黄素衣看得呆了,又见树下有几位身穿黑袍的祭司,脸前用黑布罩得严严实实看不见相貌,体型都是成年人,却在这大树下显得格外小巧。
这六七人环树而立,朗诵祭文,远处山路口火光闪烁,有力士把守着上山的路,不许旁人通行。
为首一人身材高大,黑袍上绣一朵蓝色大花,图样比其他人更复杂。这人走近神树,跪在摆满各种花草的祭坛蜡烛前,为花草撒上香油。
林克说:“那是你爹。”
黄素衣说:“是我爹,我见过他这一身祭司长袍。“
心下里想:“爹自从去年担任了大祭司就变得少言寡语,心事重重,对妈妈和我颇为冷淡。“
黄素衣觉得父亲对大祭司一职颇为重视,曾委婉地示意父亲过于认真工作忽视她们,却被父亲严厉呵斥了一顿,从此也不再提起,但对父亲担任大祭司一事始终不满。
林克心想:“听说历任大祭司没有一个善终的。“但又不便对黄素衣讲,见黄素衣脸上显出担忧神情,便问:
“你是在担心你爹吗?“
黄素衣说:“嗯,我爹担任大祭司的那一天就写好了遗书。”
林克说:“这大祭司又不是大将军,应该没什么危险啊。”
黄素衣说:“可我爹将遗书交给我娘时的那个神情,就像是自己已经死了。”
黄素衣回想起,父亲将遗书交给母亲时说:“我死后,方可开启,“眼神中没有一丝生气,“我已为此事奉上所有。”
两人扒在石壁边,见另一名祭司牵一头小羊来到祭坛前。大祭司黄觉撒完了香油,便起身来到小羊前,单膝跪地,用手指从口中粘了唾液,放到羊口中,又用手指在自己头上和羊头上分别划了印记。
林克说:“你爹干什么呢?”
黄素衣说:“这是祭祀的仪式。“心里又更加担心父亲的安危。
黄觉起身,一名祭司拿刀过来,将羊脑袋向后扳,从背后割开羊的喉咙。
那只羊挣扎嘶叫但始终被那名祭司牢牢按在原地。
黄素衣背过身去不愿看这血腥的场面,耳中只听见众祭司的吟唱,夹杂着羊渐渐消失的呻吟。
林克平日里也宰杀过鸡和羊,但未有过今日这般的不适感,也想别过头去,见黄素衣紧蹙眉头,便说:
“不过宰只羊而已,我爹过年杀猪,那个叫声比这大许多呢,周围十几户都能听到。”
银色的飞虫越聚越多,神树闪烁的光芒越发耀眼。
黄素衣不愿看那血腥的祭祀,见有只小飞虫飞到了两人身边,她伸开手掌,那飞虫便落在手心。
那小虫纽扣大小,不停震颤着透明的翅膀,身体一阵阵地发散微光。黄素衣怔怔盯住那小虫,觉得颇为漂亮神奇。
完成血祭之后,几名祭司都聚集到了大祭司身旁,到了祭祀的最后最关键的一步。
黄觉走进神树,将手套包裹着的手伸向一处树枝。他捏住一截树枝,那树枝却力折不断。
黄觉有些慌了神,这是祭祀最重要的一步,今年也是他第一次执掌大祭司职位,从前他看大祭司折树枝都是轻轻一捻,为何他暗地里用足了力气也折不断。
黄觉站在原地,脑中飞快地回忆祭祀的流程,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周围的祭司注意到大祭司站定久久,手捏树枝却不继续,心中也疑惑,但口中仍然念诵经文。
正在黄觉不解之际,林克却发现身边的小飞虫越聚越多,将身边的草丛照的发亮。这样下去迟早会被发现,于是转头对黄素衣说:“我俩会暴露的。”
却见黄素衣仍看着手里落的那只飞虫,双眼失神,身形摇晃,眼见就要摔倒。
林克急忙抱住黄素衣,一把打掉她手上的飞虫。
“素衣,你怎么了?“
黄觉在神树前久久不能完成仪式,几名祭司也颇感诧异,发觉远处草丛亮起光芒,似有人语,几人一同冲过去揪起了林克和黄素衣。
见是两个少年,一名祭司大声哧问:“你们是谁?”
林克心神慌乱,抱着昏厥的黄素衣说:
“我们。。。你们先看看她怎么了?!”
黄觉走上前来,却看见女儿昏厥在林克怀里。急忙搭脉翻眼,捏开黄素衣的口,见舌头上一条紫气隐隐浮现,惊叫一声:
“啊?!”
转身拉起黄素衣,愤怒之际竟运起功法,周身一股紫气环绕,抬起一脚蹬在林克脸上。
这一脚让林克猝不及防,他背后是颇为陡峭的山坡,只觉眼前一黑,便天旋地转滚下山去。
黄觉背了黄素衣向山下飞奔,几名祭司紧随其后。黄觉跑动间大喊:
“几位,我家小女是中了燃丁虫的毒,这镇上何人可医?”
几名祭司方知是黄家小姐,说:
“镇上医术牛大夫最高,但燃丁虫毒。。。您也知道,无药可医。”
黄觉自是知道,历代祭树之所以穿戴严密,不露缝隙,并不只是传统,还是为了防燃丁虫。
这燃丁虫以何为食,如何繁殖人们一概不知,这虫只有在每年祭祀神树的这个满月才会忽然出现,围绕神树发出银白色的光,随后又不知所踪。
黄觉在年轻时刚当上祭司学徒就知道了,对这种致命的神秘飞虫感到恐慌,第一次参加祭树的时候,燃丁虫在身边飞舞,但自己周身包裹严实,并不会有危险,后来一度忘记这种虫子是致命的,直到今日。
黄觉背着黄素衣疾奔至山下,来到牛大夫家前猛烈砸门。牛大夫此时未睡,但见几位不问人间事的祭司正装到来,大祭司还怀抱着一位少女,觉得非同一般,也不敢多问,忙将黄素衣置于椅上检查病情。
一番检查下来仍是不辨病因,少女似中毒昏厥,但看不出来端倪,于是问:“这位姑娘是中了什么毒吗?“
黄觉忙说:“这是燃丁虫毒,你能治好吗?”
牛大夫方才明了,这燃丁虫毒只曾听过,但闻无药可医,中毒者必死无疑,不由面露难色。
黄觉见他吞吞吐吐,顿时阴火冲顶,一把拉过牛大夫问道:“你到底是能治不能治!“
黄觉身形颇为高大,一拉一提竟将牛大夫提起离地。
牛大夫慌忙说:“是有一法,但只是我猜测,是否有效我也不敢肯定。”
见女儿性命有救黄觉赶忙放下牛大夫,说:
“我莽撞了,求先生救救小女,你的大恩黄觉定竭力报答。”说完深鞠一躬。
牛大夫想:“原来是黄祭司的女儿,怪不得看着眼熟。”
当下拿出针灸进行消毒,又让将黄素衣抬至床上,于后颈刺入两针,接着撬开黄素衣的嘴,用刀在舌头染上紫气的部分纵向划开一道口,紫色的血液流出滴在地上。
做完这些,牛大夫令将黄素衣趴在床头,头伸至床外使血液流出。
牛大夫说:“只能先这样,却无法医好,这也只能延缓毒气攻心。”
黄觉蹲下看着女儿发紫的脸色,黄素衣二八年华,出落的秀丽大方,此时眉头微颦,显出痛苦神色,两股青气正爬上她的脸颊。
稍时,一名祭司走过来对黄觉说:
“君临的人来了。”
黄觉抬起头,见房门口走进一人,正对各人拱手施礼,那人三四十岁辨不清年纪,留着两撇浓黑的胡子,姿态谦恭,白衣锦带,样貌周正,唯有一双特别想睡觉的眼睛,眼角向下耷拉着,像是下一秒就会因疲惫昏死过去。
那人行至屋内,向众人一一行礼,接着来到黄觉身旁,左手搭右臂,右掌竖起三指,向黄觉行礼,意为“凡人见真主”。
黄觉也起身右手搭左臂,左手竖起两指指天,意为“真主在天”。
向黄觉行过司命礼后,那人开口道:
“得知此事我当即赶来,对令千金遭此不幸深感痛心,我听闻牛大夫医术高明妙手回春,定可救黄小姐于危急。”
牛大夫赶忙说:“小人空负微名,只能凭银针吊着黄小姐的气,却无力医好。”
闻牛大夫此言,那人向黄觉说:
“大司命,黄小姐吉人天相,自会脱险,我冯某定当竭力相助。”
大司命既是大祭司,只是民间称祭司,官方称司命。
此人名叫冯轮,是首都君临派来接收大祭司预言的官员。
每年今日,大司命会祭祀神树并得到预言——关于帝国上下灾祸祥福的预兆。使者将大司命的预言带回君临交于帝王。
据说三年前利剑帝亲征北漠就是得知了胡羌来犯的预言,于是在万朽关迎击,一路追杀胡羌进大漠,经过三年战争最终收复了大散关,并在远方的戈壁立下新的界碑,碑上刻着一把象征利剑帝本人的大剑。
冯轮于几日前就来到了镇上,在客栈等待着今晚大祭司的预言一出就送往君临,左右却传来消息,说黄觉的千金受伤,祭祀中断。于是一行人便火速赶往诊所。
黄觉心想:“我们疾奔至此,不到一刻钟的功夫你便得知。“不露声色地站在原地。
冯轮说:“这燃丁虫毒据说是世上无药可医,冯轮可快马奔向君临城,急报大书部,说不定那里有医治黄小姐的方法。”
黄觉心想:“他又如何知道素衣中的是燃丁虫毒?”
但听得冯轮说君临城内或许有救黄素衣的方法,忙说道:
“多谢冯先生,若能救小女性命,在下感激不尽。“说着要给冯轮行世俗鞠躬礼。
冯轮忙架住要向下施礼的黄觉,说:
“大司命言重了,您叫我冯轮就行。我即刻启程前往君临,快马加鞭五日内定可回归,还劳烦牛大夫保住黄小姐性命,冯轮有礼了。”说着向牛大夫深鞠一躬。
牛大夫赶忙还礼说:“大人折煞小民,我定当竭力。”
黄觉对冯轮顿时心生感激。
冯轮说:“那还劳烦大司命将今年的预言书于信上,纸笔我已令人备好,”说着招呼门外的侍从拿进纸笔来,“我一并送往君临。”
黄觉并未完成祭祀,哪里得来预言,要是说没有预言,冯轮若是不肯帮忙,这一线生机也断了。
难不成编造一个预言?
见黄觉迟疑不语,冯轮轻问:“大司命?”
冯轮身形始终微弓,一双吊梢眼中双目无力,却令黄觉感到那双眼睛穿透自己脸前的黑布,直钉在自己的面皮上。
黄觉缓步走到桌前,拿起笔,依然能感觉到冯轮的目光照在自己的黑袍上,屋内悄无声息,只听见一滴黄素衣的舌尖血,滴在碗里。
“我已为此事奉上所有。”
黄觉放下笔,说:“我没有得到预言。“
冯轮说:“您可是说,您没有得到预言吗?”
黄觉说:“不错。”
冯轮说:“我朝自设司命之职从未有过没得到预言的先例,还望大司命指示,我该如何将此事禀报圣上?”
黄觉说:“我并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得到预言,请冯先生禀明圣上,罪责由我黄觉一人承担。”
冯轮说:“既然如此,还望大祭司写于书信上。”
黄觉在纸上写道:“神启未显,无预言。“署名黄觉,将信封起,交于冯轮。
冯轮接过信,说:“此事未有先例,当从长计议,现在当务之急是救黄小姐性命,冯某即刻出发。”
说着同一行人走出诊所,在夜色中离去。
黄觉望着门外的黑夜出神的想,“我一生从未低头,也因此才答应他选了这条不低头的路,今日却两番折腰,皆是为女儿。”
他忆起那身高大的黑袍,在火光映照中明暗不辩,似真似影中说:“第一条,你要忠诚,忠诚于这份事业,你不能说谎,因为你要侍奉的神灵知道你是否说谎,如果你不诚实,便失去侍奉他的资格。”
“素衣,不要怪我,我不能在此事上说谎。”
黄觉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鞋边竟泛起血水瞬间淹没脚面,黄觉发觉自己正踩在黄素衣的血水中,精神恍惚之际摔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