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嫂的豆腐坊在安陵城西城区也算小有名气。
她男人常年在外做生意,店铺只有她自己一人打理。虽然也有好事之徒说她貌美勾人才有这样好的生意,但不管别人怎么看,她自己反正觉得,自己是凭本事努力挣来的这份名声。你们这些指指点点的男人和眼红口酸的女人,都见过丑时寅时卯时的安陵城吗?正所谓“千行万行苦,不如做豆腐”,这豆腐坊乃是各行各业第一等辛苦的工作。龚嫂一个人每天天不亮就要开始挑水磨豆,才能赶在早市把豆腐做好卖出去。若是冬天,早市卖不完还能留待晚市,可如今这盛夏天气豆腐放不住,早市卖余下了,到了晚市,即便不坏,龚嫂也是不敢再卖的。可白白浪费了龚嫂也是不愿意,除了做干子做酱,龚嫂还想了个办法,将豆腐切碎,和面炸了,做成了炸豆腐丸子,路过的小孩子都喜欢买了当个小零嘴,销路也不差。因此越是炎夏正午,龚嫂越是要在油锅边忙活,伏天里从早忙到晚,一刻也歇不得。终于忙完,第二日又要早起。如此日复一日的辛勤劳作,才挣下了龚家豆腐坊的这一份名声,挣下了龚嫂夫妻二人在安陵城的立锥之地。
这几日,龚嫂比平常起得更早些,刚过丑时就已经点了灯在磨豆了。若说是为什么,倒也没有什么太大的事。只是龚嫂收到消息,最近她娘家有人要来安陵。倒也不是为她,究竟为什么她也没问,只是想到娘家人不知什么时候会突然出现,就忍不住早些点起灯等着。具体什么时候来,她也不知道,她其实连娘家有多远住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龚嫂的豆腐坊远离安陵城最繁华的地带,周边邻居大都是些在城里做工又舍不得把银钱花在住宿上的人,老实本分做苦工的最多,夜里睡得早,因此天不亮,这周围几条街巷都是伸手不见五指,唯有龚嫂豆腐坊这一盏孤灯。
但龚嫂却是最喜爱一天当中的这个时辰。像是熙熙攘攘的安陵城整个都睡了,唯有她的豆腐坊是醒着的。她一边赶驴推磨,一边看着这悄无声息的城镇,望着满天繁星闪烁,听着第一声鸟鸣响起,等着天空慢慢发白,仿佛这一切都属于她一个人。
今天却有些不寻常。龚嫂早起看到远处天空竟有些亮光,惊了一跳,还以为自己睡到了日出时分了。再仔细一看,那光虽泛红,但只有小小一片,分明又是西南方向,天空中星月仍是明亮,龚嫂这才安心起床点灯梳洗,一面觉得有些新奇,怎么除了自己,还有起这么早的人吗?西南方向有什么呢?龚嫂想了想,近处有几户邻居,远处有些荒地荒宅,再远就是野地了……越想越不放心。龚嫂留好灯,从磨上卸下驴来,决定快去快回,查看一番。谁叫她娘家就是个多管闲事的?
娘家的事,是龚嫂的一个小秘密,连她家老龚问,她都没告诉过。说是娘家,其实龚嫂去都没去过,只是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平日也没多少联系。想到娘家要来人,那西南方不寻常的光亮更让龚嫂在意,少不得快驴加鞭。那驴平日只是推磨,难得出门撒欢,别提多高兴了,险些没把龚嫂甩下去。没到一盏茶的功夫,龚嫂就骑着驴离开了有人烟的地界,一路都没看到什么异常。再往前就只剩些荒地了,就是有宅子也早荒了。龚嫂在一座荒宅门口停了步,那光似乎是这荒宅里出来的。
这宅一座大门只剩半扇,一圈高墙全是缺口,望进去也不知是个假山还是影壁,前面挡了一人多高荒草,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也不知这地方过去是个什么所在。龚嫂站在门口左看右看,似乎光亮就在里面。也许是过路的旅人生火歇脚?或者调皮的孩子点火玩耍?这大半夜的,有什么危险怎么办?孩子调皮放火烧了荒怎么办?
但是龚嫂不敢进去。这宅子,她隐约记得,大家都说是闹鬼的。邻居陈家的小儿子阿四和张家的强子,最是无法无天的,两年前约着去这宅里试胆,回来哭得气都顺不过来,问也不说,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底遇到了什么鬼。强子原来满处疯跑的一个孩子,至今吓得门都不敢出,把他爹妈愁坏了。后来有个游方的大侠,说是会捉鬼的,陈家和张家凑了一笔银子,让那大师去荒宅里捉鬼,送大师进了宅子在门口等了一日不见那大师不回来,又一日还不回来,第三日家中桌子上却多了一包银子并一张字条,请了一个识字的先生来看了才知道,原来那大师捉鬼失败没脸见人,送还银子自己逃走了。后来也有些不信邪的过路江湖人去闯那鬼宅,可是眼见着进去的,却从来没见着出来过。也不知那鬼吃人不吃。
吃人的鬼宅里有亮光,要是真有什么事怎么办呢?
一声鸟鸣,把胡思乱想的龚嫂惊醒。她摇摇头,决定掉头回去。
邻居们没什么事就行了,荒地里的事管它干啥?
虽然爱管闲事,龚嫂也还记得自己只是个弱女子,力气只够挑水,推磨还要靠驴。再说了,管闲事也不能耽误了做豆腐啊!
龚嫂骑着驴,向自家那盏孤灯而去。
这一盏灯,是龚嫂留给自己的,却也给远道而来的旅人指了一个方向。
龚嫂走到自家门口,驴忽然叫了一声。龚嫂慌忙让驴安静,一面发现了驴叫的原因——阴影中有两个黑衣的年轻人,听见自己被驴发现了,只好走了出来。
龚嫂拉住驴,警惕地打量过去。两人都是江湖人打扮,也在打量着自己。
“请问,这里可是,安陵?”
其中一个青年恭恭敬敬给龚嫂打了给问讯。龚嫂心念一动,点了点头,“是呀,你们两个,找谁?”
“没有。我们只是,路过。”
“咋了?迷路了吗,你俩?”
“好像,稍微有点。打扰。”
三句了,龚嫂眼睛都亮了,“那怕什么?过来,有我在呢!”
两个青年对视了一眼,也都面露喜色,“这不好吧?这样,打扰您了。”
“怎么会呢?没事,快进屋吧。”
“不知这位……大姐,怎么称呼?”
龚嫂指着门楣上的招牌,笑得咧开了嘴,“龚家豆腐,我家!叫我龚嫂!”
两个青年听了这一句都笑了,再也没说一句,径直跟着龚嫂进了院子,回身栓好了门,又在这巴掌大的小院里查看了一番。
“没人,你们放心,我家就我一个!一路辛苦啦,先坐吧,你们等着,我给你们煮碗豆浆去!”
“龚嫂,不用麻烦……”
“不麻烦!现成的!”龚嫂开开心心把驴栓回磨上,盛了两瓢刚磨好的生浆装进小锅,上小灶煮起。又端了一碟炸豆腐丸子,一碟酱豆腐,一碟卤干子,并一叵箩干饼子招呼两个年轻人,“我这儿也没什么好东西,你们别跟我客气呀!好久没有家里人来我这儿了,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