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丹凤镇出来后，行脚商黄安就没有回过头。
他走得极快，常常一脚刚放在空中，另一只脚就脱离了地面，若非刘轩刚进了修行的门槛，怕单是他这一身常年劳作的身板，怎么也赶不上黄叔。
至于师妹？她一直走得很轻松。
奔波了一段时间，刘轩已然觉得自己的双脚越来越沉重，前脚一落下，后脚却抬不起来，像是扎了根，跟大地连在一块。
终于，刘轩忍不住发了言。
他幽怨地嘶吼道：“黄叔啊，干嘛走得这么急啊！”
黄安停步，回头看了看刘轩，连忙道歉：“抱歉抱歉，我平时赶路习惯了，没注意你跟不上。”
见黄叔停了步，刘轩赶紧趁着这时机，站在原地大口大口地喘气，还觉得不够，索性心一横，坐在了地上，锤着自己的双腿，抬起头问道：“黄叔，你是不是也有练过？”
“要说练过，其实也没有怎么练过。但我这辈子吧，都只想着怎么把背包里的东西卖出去，哪有那闲工夫想什么得道修仙。”说到这儿，黄安忽而嘴角翘起，眉眼挑动，颇有些自豪。
他点了点头，不急不忙，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不过，我倒是也有了见微上境的程度了。”
“见微？”刘轩疑惑道。
黄安恍然大悟，“看来你还啥都不懂？那我随便给你讲讲？”
听到这话，刘轩不禁有些高兴。虽然他经常听一些人讲起各种奇谈怪事，但关于修行的事，他却并没有个大体的轮廓。
“那就多谢了。”
黄安拉着刘轩起了身，“来，我们边走边说，这走路啊，也是个锻炼，找准了气息节奏，自然就不太累了。”
刘轩苦笑了一番，站起身子，深吸一口，应了一声。
“好！”
……
……
黄安问道：“刘轩，你可知道，何谓修行？”
刘轩愣了下，答道：“这我还真没想过。”
黄安继续说道：“有道是，人活天地间，全凭一口气，修行，全修的是这一口气。不过自古也有一群武夫，以锻炼自身筋骨为追求，修行者是绝不会称之为修行了，后来逐渐倒是有了一些武夫的境界划分，称为门。”
“门？”
“共有七门，分为开门，休门，生门，伤门，杜门，景门，惊门。”黄安扳着指头，一个个数到。
“那我？”刘轩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没来由地有些自信，想到自己这些年跟着王师傅种地割麦扛东西的，自然是锻炼到了筋骨。
“两门？”黄安上下打量了一番刘轩，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不不不，你还只是一门的极限。”
说罢，黄安又摆摆手，略有叹气地说道：“武夫七门具体是怎么算的，我倒是没了解过，以后你如果遇到了修行武道的人，再咨询也不迟。不过，修行五境，我倒是了解过一些。”
黄安握紧拳头，一个个伸出手指，数到五，慢慢说道：“这五个境界啊，分别是，见微，入玄，盈虚，逍遥，长生，名义上是依次递增，但实则也就是个大致的参考，没有太多谁就一定比谁强的说法，因为用着方便，所以无论怎么修行，佛家，道家，书院，剑门，还有其他一堆乱七八糟的流派，都可以按这境界划分。”
刘轩继续问道：“那，怎么判断到哪个境界了呢？”
黄安一脸窃喜的骄傲，继续说道：“所谓见微，就是能感受到玄妙之处，好比钓鱼，你能把鱼竿垂进水里一般。至于入玄，就是能细察天地气机，好比能看清水花，知道池底有鱼一般。还有盈虚，就是自己的呼吸能与天地有所共鸣，好比单凭鱼竿的摆动，就能知道这鱼有多重，钓不钓得起来了。”
黄安嘴上说着话，脚下却没放慢太多，依然匆匆而行。
刘轩只觉得刚松了口气，又逐渐有些吃力，嘴里准备着一句话，却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然，后，呢？”
“然后？”黄安打趣地笑道，“然后我就不知道了嘛。”
“啥？”黄叔这一个答复，倒是让刘轩有些没想到。
“我就是个卖东西的，知道些干嘛。”黄安挑了挑眉毛，动了动嘴角，一脸无所谓。
不过，黄安忽然抬了抬眼睛，问道：“说回来，刘轩，既然你踏上了修行的道路，你可曾想过为何修行？”
修行？
以前旁听瘦师傅给师妹讲学时，倒是有所耳闻。
师妹忽然试探性地回答道：“身合天地？”
“那是道家的追求与解释，小姑娘，你必然是听你的师傅的话，所以才有这么个想法。”黄安摇了摇头，“可是啊，这世上啊，诸子百家，各有各的解释。佛家说不入轮回，道家说身合天地，书院说浩然天下，剑门说人剑合一，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说也说不尽。像你我这种普通人，最需要的，就是自己的解释了。”
刘轩瞪大眼睛，直视着黄安，说道：“你的意思是，修行，需要个理由？”
黄安微微一笑，缓缓说道：“我正是因为只想着苟活于江湖，所以，修行到了见微，便到达了尽头。”黄安有些自嘲地笑了一笑，又说道：“但这也对，要是再厉害点，还当什么行脚商呢？”
修行的理由？
这是个大问题，刘轩一时并没有什么答案。他只觉得似乎自己有些理由，但又说不真切，他只是人物自己应该去修行，所以一直追求。
到底，为什么修行呢？
刘轩想着这个问题，瞥见了师妹。
相视一笑。
书院的李先生说过，没想过的问题就慢慢想，不要一下子就想给出个结论。
“黄叔，这问题，我会慢慢想的。”
“嗯，不急。”
话刚说完，黄安便突然停住了脚步。
猝不及防，刘轩往前踉踉跄跄地跌了几步。
一只大手按在了刘轩肩上，让他站稳。
刘轩抬头一看，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头，背部高隆，脖子被身躯埋没，一头灰白的散发，一脸苍老与坚毅，他一见刘轩，就把嘴巴大张，左手指了指里面，表示他没有舌头，说不了话，另一只手则紧握着缰绳，牵着一头背满货物的瘦马。
“老楚啊，别吓着人家。”黄安上前拍了拍老头的肩膀，说道：“行走江湖走得有个照应，老楚就是我的保镖。”
“楚爷爷？”柳清涵试探着打了招呼。
看见柳清涵这样水嫩的小姑娘向自己问好，老楚心情立刻大好，闭眼朝天，甚是回味这一声呼喊。
“行，今天就先走到这儿吧，原地扎营。”黄安安排道。
……
……
饮食过后，就着篝火，黄安取了点酒，喝了小口，递给刘轩，刘轩摆了摆手。
“哟，还客气呀。”黄安笑了笑，把酒囊扔给老楚，老爷子仰头大喝，喝酒如喝水，喝完了，倒头就睡。
师妹盘坐在原地，呼吸吐纳。这是瘦师傅定下的规矩，早晚打坐一个时辰。以前总是师妹打坐，刘轩在一旁看杂书，而现在，刘轩也学着师妹的样子，装模作样。
然后他就郁闷了。
刘轩上下摸索了半天，懊恼说道：“气沉丹田……这个丹田，在哪里？”
师妹摸了摸自己的小肚子，轻轻拍出声，“丹田就是这儿。”
刘轩立刻追问道：“那不就是肚子嘛。”
师妹摇了摇头，“是，也不是……”
柳清涵灵巧地动了动眼睛，想了想，认真地说道，“丹田会动。”
刘轩哪听得懂，直接凑过来，贴在师妹的身边，摸着她的肚子，说道：“你动，我感受一下。”
柳清涵被刘轩一摸，突然有些怪异的不适，一下子打乱了吐纳的节奏，连忙把刘轩推开，说道：“我睡觉了！”
“这还半个时辰都没到呢！”刘轩摇了摇师妹，却丝毫没有反应，似乎认死了就是不教。
把一切看在眼里的黄安，憋着嘴偷笑，打了个眼色，把刘轩招呼过来。
“你呀，就吸气。”
刘轩吸了一口气。
“再吸。”
刘轩继续深吸了一口气。
“吸。”
刘轩吸到头了。
忽然黄安喝了一句：“呼气！别停！”
刘轩只觉得一股清风从嘴里呼哧地吹出，直到自己像是口被按扁的大口袋，脑子有点麻，里面泛着迷糊。
“怎么样？麻不麻？”
刘轩气喘吁吁地说道：“你来你也麻！”
“丹田在哪你自己悟去，反正这玩意儿就是吐纳。”
刘轩忽而想了想，问道：“黄叔，我吐气，最多吐到你脸上，那传闻的一气三千里是咋回事？”
黄安上下打量了刘轩一眼，问道：“你说皇帝下地干活用的是不是金锄头？”
“哦……”刘轩知道自己问了个傻问题，便也不管了，原地打坐，练起了吐纳。
他不停地一呼一吸，感觉气息在自己体内流淌，不自觉地想起入玄的那个夜晚梦到的那条道路，冥冥中，他想象着自己再次抬起一脚，想向前踏一步，结果一脚踩空，落在了地上。
刘轩眼睛一睁，发现自己已经侧躺在了原地，众人都已睡去，只有黄叔坐在不远处，端详着一幅画卷，似有所语。刘轩站起身，本想凑上前去，黄安却早一步发现他醒来了，立刻把画收好，放回随身的行囊里，刘轩只是匆匆地一瞥。
好像，画的是个女人？
刘轩不敢问，黄安看着刘轩，也觉得有些尴尬。
他忽然提了一句，“说起来啊，刘轩老弟，”黄安压低声音，“你想过杀人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