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未亮,阴阳不分,日月皆有。
深巷之中,一道人着白灰道袍,左手一支“料定乾坤”旗,右手一面阴阳八卦盘,蜗行牛步,或走或停。
道人身后,一个小道士环抱着一堆黄纸,上面堆积着茶壶,毛笔,石砚,跟在道人身后,缓缓而行。
道人随着自己的步伐,啊呃咦哦,合上了若梆子一般的音律,他唱道:“阴阳未割,生死不定,命里有卦,卦有乾坤。”
接着,道人又变了节拍,继续唱道:“天干十二支,甲子一纪年。子时阴阳浑,丑时命不分,寅时有一气,起于天地间。气如龙,吞云雾,气如虎,吞山河,气若紫,圣人行,气若赤,万人屠,高入云,登高郎,三千里,众生相,荧荧如一炬,长夜掌孤灯,明明如一月,万世照太平……”
唱腔未完,似绵绵无尽,但道人已经穿过了长长的街道,站在一扇门前。
然后,道人抬起了脚。
向前一踹。
刚才积累的神仙气,就被这野蛮的一脚,一下子给踹了出去。
房门顿开,显露出了尚未睡醒的黄安一行人。
……
……
吴梦蝶慢慢走进屋内,找了张桌子,把手上物件一个个轻轻放好,位置条理有序,然后吴梦蝶又搬来了张太师椅,摆在桌后。
莫不平则是神态自若,略有得意,一个踢腿,一个甩手,左插旗,右摆盘,撅起屁股往后一倒,便坐在了椅子上。
睡眼朦胧的黄安,刚刚从屋里走出,见到吴梦蝶与莫不平如此郑重,顿时醒了一半睡意,惊讶道:“大道人这是要算命了?”
吴梦蝶点点头,说道:“嗯,师父说,阴阳未分的时刻,最容易看清命数。”
黄安听了这话,虽然不太懂,但也颇有些兴奋,左右看了看他人,再战战兢兢地望着莫不平,心里却有些跃跃欲试。
而本就睡得不沉的老楚,听到吴梦蝶的话后,刚走出了屋内,又默默走进了屋内,继续睡他那半梦半醒的春秋梦了。
“诶?老楚?”黄安回头看去,觉得有些诧异。
“他的命,算了也不太准,用剑的人嘛,都不吃这一套。”莫不平念叨道。
此时刘轩与柳清涵已经双双从自己的屋里走了出来,刘轩本来睡眼朦胧,但一看到莫不平与吴梦蝶如此大的阵仗,便醒了一下,听到方才的对话,心里好奇,又醒了一下,不禁问道:“这是为什么?”
莫不平看着刘轩的脸,不说话,过了会儿,忽然用手指隔空弹了弹他的脑门,笑骂道:“小孩子就是问题多。”
被这么一弹,刘轩只觉得一股转瞬即逝的气浪在他额头上炸了一下,身子不自觉向后一倾,师妹看见了,立刻过来扶住了身子。
这道人当真是脾气古怪。
刘轩心里嘀咕了一句。
这心里的话音刚落,莫不平又瞪起眼直视刘轩,让刘轩吓了一跳,而后莫不平带着一道耐人寻味的眼光,慢慢转过头,看向黄安,说道:“你先来。”
黄安急匆匆地冲到桌前,点头哈腰。
“大道人好!”
莫不平点了点头,左手执笔,沾了口墨,点在黄纸上,右手拨盘,抬头,嘴里嘀咕了些模糊不清的词句,而后清晰,问了个奇怪的问题。
“那女人,漂亮吗?”
“啥?”黄安被这问题问傻了眼。
“那幅画。”莫不平见黄安没明白,又补充了一句。
“这……”黄安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见了黄安的反应,莫不平点了点头。
他“嗯”了一声,甚是悠长婉转,左手点墨,笔锋一划,便是一个字。
一个“水”字。
莫不平点了点头,方才说了话。
“你的命不太好。”
“师傅!”站在一旁的吴梦蝶听了这话,立刻吓了一跳,“黄先生是个好人,别说这些丧气话!”
“行行行,”莫不平摆摆手,“那就,时好时坏,看你自己的造化吧。”
黄安被这话也是吓到了,双腿一软,就差跪下来了,“求道长指点一条活路!”
吴梦蝶却走过来,扶稳了黄安,附在他耳边说道:“师傅老糊涂了,见到人就喜欢算卦,但他就没算准过,说的话怪里怪气的,跟他性子一个样,说不准的。”
“我还没糊涂到听不见你说的悄悄话!”莫不平吹胡子瞪眼,虽然神色上有一丝生气,但也仅限于此。
而后莫不平看着徒弟叹了口气,再眯起眼,看着黄安,同时指着黄纸,不耐烦地说道:“这不,我留给你一个字,再加一句话嘛,不能说保你没事,但能助你一臂之力。”
“这可真是谢谢大道人了!”黄安心慌则乱,竟然双手合十,作起了揖,抬起头,眼里充满着期待,等着那句言出法随的大玄妙。
莫不平举着笔,一晃一晃地,一字一字地念道:“往,西,走。”
黄安愣了下。
“没了?”
“没了。”
莫不平见黄安听到这简单的三个字略有些失望,倒是面露不爽,他直接挥挥手,把黄安扇到了一旁,指了指柳清涵,说道:“你来。”
柳清涵觉得有些害怕,觉得面前这个大有来头的大道人的性格跳脱,不守规矩,又怕惹他生气,又怕他乱说一通,心下有些慌乱,但还是默默走到了桌前。
莫不平见着柳清涵,上下一看,脸上顿露喜色。
“佛道双修,又学了剑法,天生一副纯净的胚子,若是你早出生个几百年,那可是大造化啊。”
然后,莫不平叹了口气,摇头说道:“可惜啊,生不逢时,再者我看了看你命中气数,长久来看,你命里还有一劫呀。”
柳清涵一惊,立即问道:“那,老爷爷,我该怎么办呢?”
莫不平想了想,手上一阵勾勒,没有写字,瞪了瞪眼睛,仿佛想把柳清涵的周身气数尽收眼底。
他慢慢说道:“你虽佛道双修,但这一劫,与佛道都无缘,也就是不挨着,哪管你佛法滔天,道法深远,也无济于事,你若是想像那学剑的老头把尘缘斩断了,这倒是可以,但我想你也不乐意。我给你说,这一劫呀,不好说祸福,因为气象虽是往死里走的,但又有一线生机,只是这生机被一些东西遮掩,我看不真切,若非世外高人以玄机藏天机的手段,那只能说,你这一线生机,本就是死里求生,难中之难。搞得我都不好留你个解法,我算了半天,留你一字,你且记着,留意‘周’这个字。”
莫不平这一个说辞,把柳清涵搞得云里雾里。
站在一旁的刘轩倒是听明白了。
师妹有一个死劫,但也有一线生机,一切祸福,都在一个字里。周,州,舟,咒,诸如此类,有这个念法的字,师妹,都应当留意一下。
莫不平又看向柳清涵身旁的刘轩,说道:“若你离开他,这劫可能容易度过一些。”
柳清涵被这句话吓了一下,立刻攥紧了刘轩的衣袖。
刘轩撇过头,看了看师妹一眼,深吸了一口气,慢慢说道:“没事的。”
莫不平这时才补充了一句,“但不离开,也不会太差。”
刘轩听了这话,立刻松了一口气,点了点头,道了声:“谢谢道长。”
柳清涵也一起点头致意,说道:“谢谢道长。”
莫不平露出了欣慰的目光,惭愧一笑,闭上眼,似是在回味着诸多命数,叹了口气,幽幽说道:“祸福相依,生死不定,死里有生,生里有死,这气象,从未见过呀……”
见师妹的命数被这样论述了,刘轩心里也一阵担忧,立刻上前问道:“那我呢?”
“你?我算不了。”莫不平毛笔一扔,抬脚上桌。
这话奇了怪了,让刘轩完全不解。
“这么说吧,”莫不平踢了踢脚,指着脚底的黄纸,“人的命数呀,好比一张藏着机密的黄纸,常人的纸,凑近眼睛看,便看得清楚。而你,仿佛被人用浓墨前前后后润了一番,怎么看也看不清,如果说你师妹的一线生机我看不清,是因为这条命数的气运本就深远不可见,那你倒好,我把眼睛凑到你脸上,也看不清你的命数,看来是有人特意藏的天机。”
是胖师傅?瘦师傅?如果说真的跟气运相关的话,那就是道家了,看样子最有可能是瘦师傅做的事,但他为什么这样做?
刘轩心里一阵困惑,喃喃道:“怎么会?”
“信不信随你们了,”莫不平躺在椅子上,往后一指,门扉顿开,“卦算完了,你们该走了。”
“道长……?”刘轩还有一丝不甘心,和一丝忐忑。
莫不平突然凭空生出了一股不耐烦,催促道:“路在你们脚下,你们走得好,命就好,走不好,命就不好,若你们不走啊……命,就没了。”
听了这番话,黄安立刻双脚一蹬,向门外飞奔,同时还不忘大喊:“谢道长指点!他日再见,必将重谢!”
“不谢!”莫不平大喝一句,看着剩下的刘轩师兄妹,和从屋里走出来的老楚,“快走吧,再不快点,就赶不上你们的机缘了。”
刘轩带着师妹,躬身拜谢,追着黄安离开了。
而老楚,此时已经走出了房门,站定,与老道人沉默地注视了会儿。
微微点头致谢。
方才走出门外。
待众人离去,莫不平把门一指,门又关上了。
他望向了自己的乖徒弟。
吴梦蝶眉头略有些皱紧,说道:“师傅平时算命,可没有这么大排场。”
莫不平点了点头,别有深意地说道:“总有例外。”
……
……
行至深巷尽头,刘轩,柳清涵,老楚三人,终于见到了在原地不停踱步的黄安。
黄安见刘轩师兄妹和老楚终于来了,抬起头,给了个深情的凝望。
他是真的有些担心了。
“刘轩老弟啊。”黄安一副惨兮兮的嘴脸。
刘轩笑道:“黄叔啊,你别太担心呀。”
黄安立刻答道:“怎么能不担心,咱这三个人,谁命好了?”
“说的也是……”
说罢,算了命的三人,倒是都有点沉浸在郁闷的情绪中。
只有一个人不同,他抖了抖手中的朴刀,上面墨绿的剑穗闪着光辉。
学剑的,都不信怎么命。
好的坏的,不问命,只问自己手中的剑。
老楚看了看三人,不管,不顾,走在了队伍的最前面,稍微挺起了脊梁,显露出学剑的人该有的神气,他抬头向前一看,面带骄傲。
便看见了镇口处有一个身影挥舞着手臂,远远地打着招呼。
“我叫吴空蝉,我跟你们一起走!”
……
……
深夜,庭院里的师徒俩,又开始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谈。
莫不平慢悠悠地说道:“梦蝶啊,我给你说句实在话,空蝉的气息你也看得出,妖气过重,她却是个人,这事儿,跟今天那柳清涵的生死不定象一样,难解呀。但我还是能望出点眉目,所以我让空蝉跟着这群人走,便是给空蝉一个机会去找回自己的名字。”
吴梦蝶点点头,“黄先生是个好人,一定会照顾好她的。”
“是吗?”莫不平笑了笑,眼里带着吴梦蝶还读不懂的意味。
“师傅……”看见师傅这样,吴梦蝶自己心里也有点没底了。
“梦蝶呀。”
“嗯?”
“心里有问题,就多想想,别被自己困住了。”
“是,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