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空依旧阴沉,看来不是老同学出发的日子,辰海多少能放下心来。他想起昨天庞梓文的邀请,还是有些厌恶,但是想到芷梦也会去,又增添了几分动力。
聚会的地点就在学校附近的防洪坝外面,离辰海上次途径的那个村子不远。辰海知道要喝酒,索性不开车,坐出租车到了江边,打算坐船渡江。
他来到上次下船得的地方,说来也巧,又遇到上次那个撑船的老人。老人的客人刚下船,正准备空船返航。
辰海叫住老人,说:“过江多少钱?”
老人回头看到辰海,多少有些惊讶。他并未马上靠岸,而是留在离岸边不远的地方跟辰海说话。
“不拉客喽,我要去接儿子回家。”
辰海挽留道:“空船也是划,带我也是划,你跟钱过不去呀!再说你要接几个儿子,多我一个坐得下不!”
老人一边将船靠岸,一边对辰海说:“儿子就一个,多你一个是坐得下,但是你可别怕,我儿子有点傻。”
辰海以为老人是怕自己又不给船钱,就编出个接儿子的谎话,想让辰海先掏钱,以示诚意,于是打算将上次的船钱也一并付给他,省的落下埋怨。
“先把钱给你吧,连上次的一并算上,是多少!”辰海说
“看着给吧。”老人说
老人搭手,辰海上船,一下划出岸边,两下触手不及,三下已到江上。船并未直接划向对岸,而是奔江中的小岛而去。辰海虽有疑惑,却未发问,猜想老人可能真的去接儿子。
此岛无名,大小如足球场,无人常驻,只有打渔的人偶尔在此晒网。辰海远远看到无名岛上有一人朝此观望,猜想可能是老人的儿子。船离小岛越来越近,辰海才看清,那人正是站在路口向自己鞠躬的傻子。
船靠上岸去,但老人的傻儿子并未靠前,而是原地站在那里看着他们。老人从口袋里掏出一根香蕉,以此引诱傻儿子上了船。
傻儿子上了船,完全没有理会坐在旁边的辰海,只顾低头吃香蕉。一根香蕉吃完,他便坐立不安,使劲往辰海身上靠。辰海并未嫌弃他,伸出手臂将他搂在怀里。
“他生来就傻吗?”辰海问
老人叹了口气,说:“小时候聪明的很。”
“那怎么变成这样?”辰海问
“媳妇跑了。”老人说
“怎么把他一个人丢在岛上。”辰海问
“他总喜欢站在路口看车,太危险,让他呆在岛上更安全些。”老人说
“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在岛上,怪可怜的。”辰海说
江上风大,老人划得格外吃力,傻儿子依偎在辰海怀里却很安静。下船的时候,辰海要付船钱,老人没有要,说他跟傻儿子有缘,又不嫌弃他,是个好人。辰海说,好人才不该白坐船。老人拒不收钱,辰海拗不过,只好算作赊账,以后一并算。
辰海上了岸,穿过村子,远远就看到炊烟渺渺。
走近了,看到芷梦和张亦菲正坐在一起说话,几个男老师架起一桌麻将,打的正欢。飞姐和一个老男人沿着江边溜达。庞梓文正在炉子前烤肉串,看到辰海来了,招呼他过来帮忙。
庞梓文烤串手法纯熟,怕是遗传了老庞的烹调基因,肉串在他手里,就像孙悟空手里的金箍棒,来去自如。
辰海偷看了几眼不远处的芷梦,却被张亦菲发现,大概以为他在看自己,还朝辰海这边挥挥手,随后张亦菲捂着嘴,不知道跟芷梦说了什么,然后两人就偷偷的笑了起来。
飞姐身边的老男人大概是她新的相亲对象,这次领来与大家见面,看来大事可成。辰海看的出,飞姐看老男人的眼神中,流露出些许爱慕,而老男人始终一副成熟稳重的姿态,背着双手,笑容可掬。
肉串烤好,几个男老师撤了麻将,腾出桌子。众人围坐,庞梓文端起酒杯。
庞梓文说:“今天虽然天气有些凉,但大家的心情是火热的,因为我们敬爱的飞姐,终于要结婚啦!”
庞梓文故意抬高了嗓门,大家也跟着欢呼雀跃。
飞姐说:“历尽艰辛,终于走到今天,也算是拨开云雾见青天,好饭不怕晚,下个月初八,大家都来喝喜酒。”
老男人此刻有些害羞,只知道傻笑。有人敬他酒,他就喝,别人说什么,他都说好。
庞梓文依旧是饭桌上的主角,活跃气氛全靠他。他总是有话说,而且跟谁都能说,不光能说,还说的合情合理,话题在他嘴里,从未落在地上。
辰海就显得有些孤傲,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尤其是在这种不那么正式的场合,他总是随意不起来。别人说的话,他总是接不上,好不容易遇到能接上的话题,也总是被庞梓文抢先说出。他想说什么,总是在心里反复琢磨,不知该不该说,偶尔说出一句话,也总是落在地上,无人搭茬。
张亦菲坐在辰海旁边,看他有些紧张,总是主动给他夹菜,辰海也总是微笑着说谢谢。飞姐在张亦菲的另一边坐,似乎看出些端倪,有意无意的挤着张亦菲,让她往辰海身上靠。张亦菲推回飞姐一下,嘴上说着让她别闹,脸上却怯怯的笑。
这一切辰海都看在眼里,他想起昨天下得决心,所以此刻只打算装傻充愣。
坐在对面的庞梓文,不停的跟芷梦说话,芷梦偶尔回他两句,也全是客套,身体有意与庞梓文保持距离。等到被庞梓文逼得无路可退,她就起身,拉着张亦菲陪自己回学校上厕所。
天公不作美,好事总是配不上好天气。芷梦和张亦菲上厕所还未回来,稀稀拉拉的小雨就下来了。庞梓文提议,转战到自家的饭店,再让老庞炒几个菜,大家继续喝。
好在离学校并不远,在雨下大之前,顺利完成了转移。此时只差芷梦和张亦菲。辰海自告奋勇去教学楼里找人,庞梓文安排饭菜脱不开身,只好嘱咐辰海快去快回。
男人大概都了解男人对女人的想法,就像辰海看出庞梓文喜欢芷梦一样,庞梓文也从辰海看芷梦的眼神中发现了爱慕。防人之心不可无,庞梓文时刻提防着其他男人与芷梦有独处的机会,若不是张亦菲也在,他才不会放心让辰海一个人去。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辰海顶着雨来到教学楼的时候,只见到芷梦一人站在门口。说辰海愚笨,一点都不冤枉他,下雨天去接人,好歹也要带伞,这样才有亲密接触的机会。
“张亦菲呢?”辰海说
开口辰海就后悔了,怎么能先提张亦菲,这样难免会让她误会自己不是专程来找她,而是找张亦菲,顺便带着她。
“她手机忘在厕所里,回去取了。”芷梦说
辰海知道机会难得,时间也不多,可就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见芷梦衣服单薄,就脱下自己的外套递给芷梦。芷梦推让几次,最后还是披在身上。
雨越下越大,就这样冲出去,怕是要被淋成落汤鸡,不过辰海一点也不急。他倒是愿意让这雨多下一会,这样才能和芷梦多待个一时半刻。不过这样一直不说话,未免太尴尬。
辰海想了半天才说:“先进屋里吧,外面冷。”
辰海随意的在大厅里走来走去,有意无意的看芷梦一眼,被她发现了,就把目光移开,假装若无其事。
“还没谢谢你,那天把我送回家。”芷梦说
辰海有些不好意思,笑着说不用客气。
张亦菲从从楼梯下来,看见芷梦穿着陈海的衣服,略带娇气的对辰海说:“我也冷,你再脱一件衣服给我穿吧。”
辰海还没反应过来,芷梦就主动脱下辰海的外套,递给张亦菲。
张亦菲又给芷梦披上,说:“哎呀,开玩笑的,你穿吧,我抗冻的很。”
张亦菲说着还展示了一下自己的肱二头肌。
芷梦躲在张亦菲身后,她看出张亦菲的醋意,正暗暗偷笑。
张亦菲走到门口,看着外面的大雨,说:“呦,下的这么大,这饭怕是吃不成了。”
“转移到老庞饭店了,我特意过来接你们。”辰海说
“带伞了吗?”张亦菲说
“没有。”辰海说
“知道下雨,还不带伞。”张亦菲说
张亦菲明显在埋怨辰海,她的态度让辰海慌了神,觉得现在已经非常有必要跟她划清界限了,不然真的弄巧成拙,肯定不好收场。
“我去办公室看看有没有伞。”辰海说
芷梦朝他点点头,张亦菲斜眼看着他,嘴角却微微上扬。
辰海走后,芷梦悄悄对张亦菲说:“瞧,他已经害怕惹你生气了,一会儿准保花言巧语来哄你。”
张亦菲说:“我才不要他来哄我,他要是那样的人,我反倒看不上他。”
辰海上楼找伞,路过二楼,发现走廊消火栓的门被风吹开,里面空空如也,觉得放一把斧子应该不容易被人发现,于是决定下次带一把斧子,趁人不注意的时候,藏在里面。
辰海把办公室翻了个遍,只找到上次穿过的雨衣。他不甘心,又到于主任的办公室找了一圈,仍然没有找到雨伞。
等到辰海拿着雨衣下楼来,张亦菲和芷梦已经走到了外面,原来雨已经停了。
“这天气真怪,一半晴天,一半阴天。”芷梦说
“是啊,刚才咱们还在阴天里,现在就到了晴天下。”张亦菲说
辰海的雨衣用不上了,但带在身上以备万一还是有必要的,谁知道那一半阴着的天会不会再被风刮过来。
“走吧,他们还等着咱们呢。”辰海说
“你先去吧,我跟芷梦要到江边走走,雨后的空气最好。”张亦菲说
“带上雨衣吧,万一再下雨。”辰海说
辰海把雨衣交给芷梦,不小心摸了她的手,芷梦下意识的把手收回去,害羞的低下了头。
辰海没有接到人,一个人回到饭桌上。庞梓文正和几个男老师行酒令,根本没空搭理他。飞姐跟他的未婚夫端着酒杯,像是在推心置腹的说着什么。
甚至都没人看辰海一眼,他孤零零的坐在角落里,显得那么不和谐。辰海只是没把他们当自己人,但他们已经把辰海当做外人。辰海不知道自己这样想对不对,是不是又犯了胡乱臆想的毛病。
如果每个人都在忙自己的事情,大家互相之间都没有交流,那辰海这样呆着倒也没有什么感觉,但此时大家分帮结伙,辰海哪一伙都融不进去,这就让他实分不自在。
几分钟只有,辰海起身出了门。
外面的空气确实清新,辰海围着操场一圈一圈的走,越走越快,最后跑了起来。他心里数着自己的呼吸声,想着数到一千就停下来休息,但数着数着就乱了,不知道想到什么事情上去了,然后重新数,依旧数不到一千就溜号。
辰海发现跑步是个能让人变得健忘的运动,也许体力和脑力本身就是相互矛盾的东西,那烦恼的时候多消耗体力是不是就能忘记烦恼。他跑出大门,跑上江堤,一路朝江边的村子跑去。
芷梦和张亦菲正在江边捡石子,捡到可心的,就甩开胳膊扔到江里,看能打起几个水花。辰海看到芷梦还穿了自己的衣服,心里的感觉就像自己还在芷梦身边。他故意加快脚步,不让两个发现,以免芷梦还他衣服。
来到村里,一伙人正在墙上写“拆”字。村子中心的广场上,不少村民在此议论,说的都是拆迁的事。
辰海跑不动了,就在人群中走来走去,一边喘气,一边听村名说话。等他气喘匀了,事情也大概听明白了。
原来村子外有个造船厂,这一片本就是造船厂的家属区,但是后来厂子黄了,这就变成了一个村子。现在开发商相中的这块地,要在这里建一个观江别墅区。
这种事情自然是大快人心的,村民们决定团结起来,坐地起价,让那个开发商狠狠的出一会血。
辰海满足了好奇心,就朝码头走去。老人的船还在,但是老人不在。辰海猜想,老人可能也在广场上跟大家商议拆迁的事,就又回到广场找人。
在回去的路上,碰到了老人的傻儿子。傻子欢呼着“拆喽,拆喽”,蹦蹦跶跶的朝辰海跑来。
辰海笑着问他:“那个楼拆啦,为什么拆呀?”
傻子用力指向灯塔。辰海纠正他,让他指着村子的方向。傻子不干,仍然指向灯塔。辰海没再管他,让他自己在那里尽情的指。
果然不出辰海所料,老人正在人群中与大家说话,看的出他很高兴,似乎因为拆迁,让生活又有了指望。
辰海上前拍他肩膀,他见是辰海,知道来生意了,就从人群中出来,和辰海一起来到马头。
“拆迁能得不少钱吧。”辰海问
“不多,不多,房子小。”老人答
老人划船带着辰海出了码头,回过头朝傻儿子喊道:“去,回家,桌上有香蕉。”
傻子听到香蕉,朝家里跑去。
老人划着船,嘴里哼着小曲,转念又叹了口气,怕是想起自己的傻儿子。辰海没再问拆迁的事,他估计老人得了钱,也就是给傻儿子看病,如果花不完,再买个房子,可能也剩不下什么。
老人将辰海送上岸,并未提船钱的事,辰海怕提钱伤感情,所以也没说。
本以为雨会一直下,没想到过了中午就停了,现在天上一半晴一半阴,辰海拿不准这种天气老同学会不会出发。
“也许该去看看,说不准他正要走。可老同学上次说的是云开日出,此刻云只开一半,太阳还没出来,况且已经是下午,如果要出发,也应该是早上才对。”
辰海胡乱猜想,就是不愿给老同学打个电话问问清楚。他手里攥着手机,几次翻出老同学的电话号码,都没有拨出去。他越走越快,好像是急着赶到家里再打这个电话。忽然,他意识到自己匆忙的脚步是那样的茫然失措。他看向后方,看着他不知不觉已经走了很远路,双脚的疲惫此刻一下传到心头,然后化作一股鲜血涌入脑中,眼里看到的却是星光在闪烁。他没给自己找任何停下的借口,一直向前,甚至没有准确的辨别过方向,因为他知道,自己背后是江,与此相反的每一条路都是通往家的方向,但是他不知道,自己此行要走多少弯路,多流多少汗水,多用多少时间,多花多少心血。
天气始终让辰海有所期盼,他从阳光下走到乌云里,随风飘来的几颗雨滴落在他脸上,像久旱的甘露,更像救命的稻草。
辰海一直对老同学有多期待,希望他能带给自己一些启发,当自己无法忍受现实的束缚,彻底放飞自我的时刻,至少有个人是理解他的。但这一刻也许是量的累积,极限取决于辰海内心深处对于现实的宽容,于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等到何时,才能变成真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