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无忧无虑的富家小姐,颠沛他乡被卖作婢女。
彼时的巧娘从未想到,有一天,她会阴差阳错与一位萍水相逢的少年暗生情愫,更未想到过自己也因此摇身一变,成了大户人家的女主人。
命运实在太过蹊跷!她甚至觉得一切太过不真实!叫她无比欢喜的同时又无比害怕!
她怕这一切来得太容易,怕这一切本该不属于她。
近来,这种莫名的忧虑始终伴随着她,以至于她进谢家的门后,依然像做丫鬟时谨小慎微,有甚么话也不敢提,再也不复先前与谢懿私定终身时的勇敢了。
直到方才有人与她讲了无为大道,乃脱离尘世苦难之法门,不禁使她想起今日在路上见到的那一幕。百姓如此信奉祂,必是有祂的道理……
然而谢懿听了巧娘的话,也想起了路上那一幕,可那些举止癫狂的信众却只令他心生厌恶,难道巧娘这般聪慧的女子却看不破这等蠢事?
他哪里想到,这是穿越者和明朝人之间深深的思想隔阂!
后世明史大多记载朝堂之上、士大夫之间那点破事,对民间社会风貌所述不多。实际上,明朝民间社会普遍崇信神佛,只是知之甚少罢了。
一般而言,一个明朝百姓的收入有四大支出,第一是赋税徭役,第二是宗教活动,第三是衣食用度,第四是人情应酬。其中宗教活动的靡费堪比赋税徭役。
以松江府的迎神赛会为例,不论丰年还是灾年都会举办,而且尤尚奢侈。仪式之中,须有一人扮演状元走街,一身行头里仅珠鞭三条便花一百多两!整个赛会日程有四五日,每日需费一千多两!
而活动的开销由全民摊派“醵金”,尽管富贵人家出大头,可对普通百姓而言,也是不小的负担。并且迎会之时,亲戚纷纷来聚,主人须“浆酒藿肉”招待,“费用甚侈,贫者至典质以应之”。
到庙会期间,更是举国若狂!各地百姓扶老携幼、跋山涉水,去寺庙进香。
譬如上海,每逢年节,凤凰山、佘山和厍公山上的香客熙熙攘攘、络绎不绝。
明人冯梦龙所编《山歌》里有一首《烧香娘娘》唱道:
我先脱各小衣裳洗浆洗浆,打发两人转背,就央个姑妈外甥,收铜杓注子两件,同两领补打个衣裳,替我拿来典当里去当当,买停当子纸马牙香,蜡烛要介两对,还要介一块千张,汆了三升白米,明朝煮饭,一箍松箍今夜烧子个浴汤。兑介钱半成银子,还个船轿,换介三十新铜钱,我打发个叫花婆娘。
可见,香客旅途所需经费包括“纸马牙香”、“蜡烛”、“千张”,路上所带饭食、住店钱,“船轿”、“税房”、“山税”等过路钱,以及打发“叫花婆娘”的辛苦钱。
许多平民百姓宁可典当家里的衣服、器皿筹集旅费,也要准备法锦、绸帛、金珠、宝石等,去山上供佛。就连士大夫也颇感不解,明人吕坤便说“:民间耗财,第一修建寺庙,铸塑神佛、刺绣幡袍、买烧金纸、打醮进香、暗室密施,此小民妨业耗财之大蠹。”
不过,来自后世的谢懿却看得更明白些,这不过像是解放前的西藏,越穷越信、越信越穷罢了。
只是可惜了这些供品、香火钱,佛也只能看看,最终都孝敬那些肥头大耳的和尚去了。
既然笃信神佛是整个社会的风气,那盛行乡里的无为斋便也不甚奇怪了。谢懿之所以反感,只因他是穿越者,但在巧娘等原生明朝人看来,却并不觉有甚么离奇。
尽管如此,谢懿却不打算妥协,身为无神论者,真是一文钱也不想浪费在这种蠢事上。
因此,谢懿语气有些严厉地反问巧娘道“,是谁教你这番话的?”
巧娘感觉到谢懿的不悦,心中一颤,神色黯然地低下头,喏喏道“,奴家只是偶听丫鬟们私下闲语罢了,并无人教……”
谢懿见她不肯说,也不忍逼问,便安慰道“,既然是下人的闲言碎语,便当不得真!娘子只管安心,切勿胡思乱想。待过几年,谢家在此地立稳了脚跟,我便依循大礼,正式娶你为妻。”
他生性叛逆,在后世尚不遵流俗,又岂会将明朝那套礼制看在眼里?奈何巧娘是土生土长的明人,若全然依自己,又恐伤了她的自尊,便也只好入乡随俗了。
岂料,巧娘闻得此言,却只是默然点了点头,令他更加捉摸不透。
这般明确的承诺也不能打动她,便真是没有别的法子了。
谢懿暗自摇了摇头,并未将此放在心上。今日须得好生歇息,明朝还有许多事要操心呢!他之所以迁到乡下来,可不是为了享受田园生活。
眨眼间日落日起,一天便过去了。
次日上午,露水缀满了谢家园子里的花草树叶,在晨晖映照下,成千上万颗露珠莹光闪闪。
偌大的宅院里仆役们来去匆匆,开始了一天的忙碌。
谢懿用完早茶后,在谢长盛带领下来到了一座偏院,却见院子里的人已恭候多时,见了谢懿齐齐拜道“,见过官人。”
谢懿一看,一个是未老先衰、神情萎靡的中年汉子,另一个是身形佝偻、饱经风霜的白发老丈,二人身后是面有菜色的老弱妇孺。
“这……这能行吗?”他不禁心生犹疑,悄声问道。
谢长盛见状,凑到他耳旁低语道“,这两家都是脱籍的匠户……”
闻言,谢懿这才恍然大悟。
在明朝,工匠多是没有人身自由的匠户,承担着官府分派的徭役,父死子替,不得脱籍,与军户并称的“贱籍”。
譬如一个铁匠,每年须无偿为官府铸造铁器若干,若未完成分派的额数,轻者杖刑,重者下狱等死。
许多匠户为完成徭役不得不倾家荡产。而被逼急了的,便拖家带口逃遁他乡,成了匿籍的亡人。
然以明朝户籍制度之严厉,亡人若想重新入籍为民,比登天还难。故而逃亡的匠户若不愿隐居深山,只能投入豪强大户做家丁,在大户人家的庇护下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