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入秋,露凝而白。
昨日小雨后,乡间的清风捎着丝丝凉意,又散着扑鼻的泥土与草木味儿,沁人心脾。
十几辆驴马骡车前后相接,排成一条蜿蜒的长龙,行走在松软的乡道上。车夫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不时还夹着一两声鞭响。车轱辘碾过无数坑坑洼洼,终于来到了一处村庄。
一辆颠簸的马车里,一位少年挑开了帘布,透过侧窗朝外看去。
只见乡道两旁是连成一片的农田,田地里长满了成熟的棉花,大朵大朵的棉苞露出了雪白的棉絮。
松江府多临海旱地,适宜生长棉花。明初推广木绵时,朝廷准许此地百姓折棉纳赋,致使乡里农人多种棉花,而种粮甚少。松江府因而成全了天下棉纺织业的中心。
且各县之中,尤以上海为最,只靠沙船贩北粮而来,各乡各里则无一例外皆是种棉。
显然,这位于浦东最东部的北亭乡亦不免于此。
然而,看着眼前成片的棉花地,虽漫山遍野却不甚茂密,总显得有些稀疏。
少年不禁皱了皱眉,问前面驾车的车夫道“,车大,这北亭乡今年的收成似乎不妙啊?”
谁知那车夫头也不回,只轻轻摇头道“,官人有所不知,此地如此已有数年,非独今尔。”
少年不由一惊道“,因何也?”
“北亭乡地偏人狭,民风闭塞,少与外连通消息,故而外人知其甚少,”车夫答道“,乡中近年来盛行佛法,百姓多崇信无为大道,以积念功德、早脱苦海为求,却着实耽搁了农稼。”
少年闻言怔了怔,再放眼一瞧,果然是眺尽田间却不见半分人影!
须知此时正是摘棉时节,他一行人自县城赶来,沿途各乡所见,无不是一家老少齐上阵,热火朝天的农忙景象。哪里似这等的空旷寥寂?
竟有这等咄咄怪事?
少年心下不免奇道“,车大可知这‘无为大道’是个甚么来路?小可怎的未尝耳闻?”
“这却不甚分明,”那车夫又答道“,小老儿也只是偶听附近乡人的传闻罢了。只知供的是‘无生老母’,叫作‘无为斋’。”
“无为斋?”少年一边喃喃念叨着,一边紧锁眉头苦思冥想着甚么。
这时,只听身旁一声嘤咛,打断了他的思路。与这少年并坐,一路上倚着他肩头打盹儿的少女迷迷糊糊醒来。
“官人,这是到哪儿了?”少女一边揉了揉眼睛一边问道。
“应是快到家了,”少年答道。
言罢,车队又向前走了一阵,沿途皆不见农人,少年的眉头也因而越发紧锁起来。
突然,只听前面一声吆喝“,驴——!”车队当先的一辆马车渐渐停了下来,而紧随其后的十几辆车也不得不收缰止步。
车厢里的少年不觉奇怪,只问车夫道“,莫不是车轱辘坏了?”
车夫却叹了口气道“,官人出来一瞧便知。”
少年听了更觉古怪,便对身旁的少女道“,娘子且呆在车里,我去瞧瞧是何事。”
于是钻出车厢来,站在车轼上朝前方看去。
只见原本不见半分人影的乡间陡然冒出乌泱泱一大片来!齐齐聚集在车队前方,排成一行长长的队伍,正循着乡道迎面走来!
人群当先有几名童子扛着幡领头。而后跟着一队戴头巾、打赤膊的青壮汉子,有的腰悬一面大鼓,有的手持一对铜锣,有的高举一只唢呐,随着队伍渐渐向这边走来,喧天的锣鼓声、刺耳的唢呐声也愈发的近了。
再看鼓吹手身后,同样跟着一队如此打扮的青壮汉子,却是分作两边,扛着一抬大轿,大轿四面帘幕敞开,里头赫然是一尊神像!
而那些短衣裋褐的乡中百姓,不论男女,皆脱下鞋来提在手中,光着脚、扶老携幼跟在后面走着。
少年大感诧异,忙问车夫道“,这做的是甚么法事?”
车夫答道“,亦不知。只知凡遇其徒众借路,若不想惹麻烦,须得避让才是。”
过了一阵,游行的人群终于走近了,只闻震天的锣鼓声中,依稀还有阵阵呼喊声“:无生老母,真空家乡!救苦救难,自在无为!”
等这庞大的队伍大摇大摆,从车队让出的道路上擦肩而过时,少年定睛一看,只见那大轿上的神像是个盘坐于莲座上的老姑,耳垂甚长,披着一件黑袍,双掌上下相对抱于胸前,中间却是个阴阳八卦图!
而在大轿后面,还跟着几个似道非道、似僧非僧的人!
至于跟在最后面的男女老少,无不振臂高呼,举止若狂!
他看了一会儿,转过头来,却见不少避让到一旁的车夫垂首伏地,正向神像叩拜作揖。
少年摇了摇头,转身回到车里,却见娘子正透过车窗,呆呆地看着这一幕。
“有甚好瞧的!”少年一把扯下帘幕挡住了窗外的景象,坐回少女身旁道“,愚夫愚妇罢了。”
“官人休要胡言!”那少女立即按住他的嘴,嗔怪道“,神佛之事,纵是不信,亦不可不敬之!”
少年却不以为然,只一脸不耐地等待车队继续前行。
良久,等这长长的队伍终于走了过去,车队才重新出发,那一声声呼喊才伴随着锣鼓声渐渐远去。
及至午时,车队终于走到了另一片庄子,远远只见一座高墙深院的大宅座落在田地围绕的中间。
北亭乡谢家庄,谢家大院。
“是官人!”
“官人到了!”
“所有家人速速出门去迎官人!”
“快!遣人去叫那些佃户都来!”
大宅院里一阵喧嚣,伴随着许多人匆匆奔走的脚步声,一会儿功夫,百十来人从大门里鱼贯而出。
其中一些人到附近的田间地头四散奔走传信,过了一会儿,又各自领着三五成群的农人赶了回来。
等车队终于走到大宅院外时,道路两旁已挤满了熙熙攘攘的佃户和仆役,皆俯首欠身以待。
“驴——!”
当先的马车又一次止住了前行,而身后的十几辆马车也依次收住了。
接着,后面的十几辆车里各自钻出几个年不过二十的小厮来,皆背着行李铺盖等物什,陆陆续续合有好几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