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二日,命运日到了,大臣们仍旧留在皇宫里,到五更时分,天将亮未亮时,御药院突然传来了消息,让大臣们快速赶往福宁宫。说哲宗的病情急剧恶化,从四更起就在急救了,这时非常危险。
等他们赶到福宁宫时,发现宫门垂下了一道帘子,这是一道天堑,任何外臣都无法越过——宫里有皇后或者皇太后。
章惇、曾布等人的心都凉了,这意味着他们无论怎样都没法再见到宋哲宗了。而皇储是谁还没有确定,这是最重要的事,他们没法插手,连宋哲宗最后的遗言是什么都没法亲耳听到!
在那片竹帘的另一面,福宁宫内部,一个老妇人终于现身了——向太后,之前她一直藏在皇宫的深处,不管宋哲宗得病也好、病重也好、见人也好、病危也好,她都忍住了,绝不露面。
直到这时宋哲宗奄奄一息眼看要死时,她才突然出现。时机的把握像前面挽回追废高滔滔的诏书时一样地准确、及时!
帘幕内的福宁宫,哲宗躺在床上呼吸微弱、盗汗不止,这样子落在向太后的眼里一点都不出奇,更不可怕。在她的一生里,至少见过三个这样重病至死的人了。
宋英宗、宋神宗、高滔滔。
这三个人是她的公公、儿子、婆婆,身为儿媳和母亲,她全程目睹了死亡的转变,到今天她能准确地把握住哲宗生命的流失。直到这时,她仍然保持着沉默。
最后的关头还没有到来,还有最后一关没有通过。
很快,她等的人来了。哲宗的生母朱太妃一路痛哭,赶了过来。到这一步,她才赶过来!明显地晚了,哲宗眼神涣散,还能认出这是母亲,他想说什么,可是身体不受控制,什么也说不出来。
朱太妃痛不欲生,号哭着扑向了哲宗,她在病床上抱住了儿子。
生离死别,人间惨剧,在他们的身后,向太后仍然冷冷地看着,仔细观察。到这时,她终于确定宋哲宗彻底失去了表达能力。
向太后突然拉住朱太妃,把她从哲宗的身上扯起来,拉到一边,说:“他已说于我了。”
他……他说什么了?
悲痛中的朱太妃很懵懂,她快哭傻了,儿子刚才说什么了?说给向太后听了?自己听漏了?很多疑问中,她条件反射一样地问,仍然没意识到危险。
向太后很庄严,一字一顿地说:“让我立端王。”
这五个字像耳光一样把朱太妃劈醒了,端王,是赵佶,神宗的第十一子,生母陈氏。平时很乖巧,对朱太妃很尊敬,可在这时突然间立他当皇帝,这简直不可思议。
朱太妃不止宋哲宗这一个儿子,她还有另外一个!简王赵似,就算哲宗无子,兄终弟及,也轮不到别人,只能是赵似才对!
可是这时向老太婆以太后的身份说,刚才宋哲宗对她亲口说的,要立赵佶做皇帝。
什么叫后悔莫及呢?前些天当断不断,章惇把写好的诏书送给哲宗,哲宗不同意,结果高滔滔没废成,连带着向太后也保住了。
现在哲宗眼睁睁地看着、听着向氏在他面前捣鬼,却说不出话,更没法阻止。
哲宗,后悔否?
前些天一路狂奔,跑向儿子阻止诏书成立,现在被向氏欺压,另一个亲生儿子即位的希望立即渺茫。
朱太妃,后悔否?
历史没有记载他们的心情,所以不能乱猜,只能从结果上去看。事情是很惊人的,在亲身经历这种赤裸裸的谎言,以太后之尊来骗人的把戏之后,朱太妃没有愤怒,没有想办法挽回,而是愣了一下,接着低下头转身就跑了。
就连奄奄一息马上就死的儿子都扔下不管,跑了。
她为什么要跑呢?也简单,联系前面她被长时间欺压,却转而为欺压她的人说话这一点来看,她就是个根深蒂固不可救药型的受虐狂。她的出身、她的经历决定了她只是社会规范的遵守者,哪怕被冤枉、被欺负,也习惯了忍受。
只有贵族,只有规范的制定者,才不遵守规范。如向太后。
这女人目送着敌人跑远,再转回目光盯着宋哲宗咽下最后一口气,转身发布了一系列命令。令,殿外的宰执大臣们觐见;令,所有皇子进宫;令,为大行皇帝小殓。
最重要的事是第一项,她很清楚,大臣里有刺儿头,掌权的新法集团一贯和她作对,尤其是章惇。她想做点什么,必须得和这人较量一番。
见面时,向氏第一时间哭了,她边哭边说,国家不幸,大行皇帝无嗣,要立谁当皇帝,得早做决定啊。
章惇厉声回答,当立大行皇帝的同母弟简王赵似。
他是首相,有权力第一个回答。他有胆量,连第一老太婆高滔滔都敢废除,何况这个次等货色。由谁掌权太重要了,不是哲宗,怎么有新法集团的复兴,所以这个皇位,必须落在赵似的头上,只有这样才能杜绝旧党复辟。
向氏很稳,她抛出了一个看似绝对正大光明的理由——“老身无子,诸王皆神宗庶子。”多博大,我没儿子,所以谁也不偏向,所以什么同母不同母的,根本不是即位的首选条件。
章惇郁闷,没法反驳。谁让哲宗亲政的六年里,居然没把生母提到太后的位置!他只好转移话题,说自古即位不嫡则长,现在没有嫡皇子,那么就要选年龄最大的,是申王赵佖。
说出赵佖,在场的人都鄙视了一下章惇,首相今天很幽默嘛,这种事儿上也开玩笑。申王赵佖一只眼睛是瞎的,自古以来残疾人当大臣都不合适,谁听过瞎眼人当皇帝?
果然,向氏很轻松地就驳回了这一条,她提出了自己心目中的人选。
向氏说,有一个人福、寿、仁、孝俱全,是皇帝的最佳人选。这四字评语不容怀疑、不容反驳、不容抗拒,因为是大行皇帝宋哲宗亲口说的。
这人就是端王赵佶。
可以定论了,这句话里的含金量是超恐怖的。出于上任皇帝之口,由太后转诉,还有更高的规格吗?谁想搞事,简直是和太后作对,和刚死的皇帝作对,和马上就要即位的这位四佳皇帝作对。
两个字,找死。
但是真的有人跳出来了,章惇在这件事上都敢唱反调。他说:“端王轻佻,不可以君天下!”轻佻,指不稳重、不沉着。看似没什么,可是每一个中国人都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由此可以推断章惇的出发点。
他和赵佶没有私怨,赵佶也不是旧党,他没有半点必要和赵佶过不去,那么为什么这么做?只能是对宋朝前途的考虑。
机会出现了,在中国的古代,一个皇帝的诞生,哪怕是开国皇帝,都有一个必要的程序。那就是全体通过,不当不行,哭着喊着说不干也不行。例子请参考赵匡胤、郭威被黄布包起来的过程。
和平年代也一样,除了有明确的传位遗诏,不然更得全体通过。现在章惇豁出一身剐,要把赵佶拉下马,向氏就算是皇太后也不好办,毕竟反对的人是首相,该首相手下还有整整齐齐的超庞大死党,这么多年了,改革派有多能折腾,谁都清楚。
就在这时,就在章惇最需要帮助时,他身后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这声音的主人在这之前所有的岁月里,都是以一个平和、仁厚、体贴、不过分、让旧党都普遍喜欢的形象出现的。曾布,这个在宋神宗时期和王安石唱反调、在宋哲宗时期和章惇打对台的人,在决定新党命运、宋朝命运的最关键时刻说话了。
——“章惇,听太后处分!”
这句话决定乾坤,向氏、章惇两人立即冰火两重天,知道了各自的输赢。章惇输了,没有皇帝的支持,没有新党集团的支持,他再强硬能做什么!
他退了下去,当天再没有说半个字。他知道自己的命运是什么了,这时只能安静地等待着一个时刻。离皇子们进宫还有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里,大臣们会被允许进入福宁宫,见哲宗最后一面。
宫里的御榻上,躺着一套冠冕齐全的皇帝袍服,与平时不同的是皇冠的下面,还遮着一块帛帕……那是遮脸布,下面盖着哲宗死后的脸。那套皇帝袍服,遮盖着他年仅25岁的遗体。
大臣环绕,太监揭起了帛帕,据说哲宗神色平静,面如敷粉,没有什么特殊的痛苦样子。或许他真的解脱了,可是他知道他的帝国、他的事业,还有他个人的历史评价都变成了什么吗?
帝国与事业太遥远,没发生的事不可以预知,更不能评论。这时看一下《宋史·哲宗本纪》里最后的“赞”。赞,是记录皇帝平生事迹之后的最终评价。为了方便,我为大家译成现代普通话。
——赞曰:宋哲宗以儿童年龄即位,由高滔滔辅佐,共同治理天下。初期,任用司马光、吕公著等贤人,废除青苗法等苛政,恢复常平法等善政,开科取士任用言官,天下人心都很喜欢,元祐年间简直可以和宋仁宗时期相比。可惜熙宁、元丰时期的奸臣搞复辟,把前面的成就都毁了,列党籍分派系,打击贤良君子,导致宋朝的政治越来越惨淡。
最后四个字是:“吁,可惜哉!”
知道什么是欺负死人了吧,一切的错都推在新党身上,推在哲宗的身上。元祐年间才是光明万丈的、完美无缺的,什么经济衰退、对外懦弱、压制皇帝、陷害大臣等一字不提。相应地,哲宗击败西夏、威服党项更是半点没有。
在这个时刻,历史真的是个任人装扮的小姑娘。
哲宗死了,他的一页翻了过去。新的皇帝带领宋朝走向新的世界,这个世界是全新而未知的,辽、宋、西夏等老三强都会变成配角,新生的强者主宰一切。
而在宋朝一方,这位新皇帝本是极有希望的一个。他有宋朝之前所有皇帝,不包括赵匡胤之外的几乎所有的优点,他取得的成绩更是自赵光义以下所有皇帝都没能达到的,甚至是开国皇帝赵匡胤也梦寐以求的!
可惜的是,他为什么生在了这个时代,这时代充满了矛盾、屈辱、死亡、新生、荣耀、激情!
它流光溢彩传说纷呈,明暗交错真假难辨……它是我们民族永恒的一堂课。
如果这是宋史——真相与颠覆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