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我回首往事,追忆孩提时代那段混沌的岁月,靓先真真切切地呈现在我眼前的是:我的母亲,有着一头飘逸美丽的长发,体态婀娜多姿,洋溢着青春的气息。还有就是佩戈蒂,毫不优美的体态,长着一双乌黑的眼睛,那黑色似乎蔓延到整个面部,还有双颊和双臂硬邦邦、红彤彤的,我就不明白,鸟儿为何不啄她,而偏要去啄苹果。
我确认自己还记得,她们两个人在不远处弓下身子或者跪在地上,这时候,她们在我眼中显得矮小了,我则步履蹒跚,摇摇晃晃地从一个走到另一个身边。我的脑海里留有一个印象,它总是难以同我记忆中的实际情况区分开来。那就是佩戈蒂往往会伸出食指让我拽住时所触及的那种感觉,因为她的那根食指因做针线活儿而变得粗糙不堪,就像是个豆蔻小擦床。[18]
这可能是幻觉,不过我认为,我们大多数人记忆中所触及的时间要比我们想象的久远得多。还有,我同样认为,许许多多孩子在观察事物时,细致精准达到了令人称奇叫绝的地步。确实,我觉得,大多数成年人在这方面表现得出类拔萃,更加准确的说法应该是,他们出色的观察力与其说是后来学会的,不如说是没有失却掉的天赋。还有就是,我往往会注意到,那些人一直保持着种种优秀的品质:朝气蓬勃、温文尔雅、乐观豁达。凡此种种,也都是从孩提时代保留下来的遗存。
我停下来不叙述而说这些,未免心存疑虑,感觉自己又在“漫游”了。但也不尽然,我得声明一下,我得出的这些结论有一部分依据了自己的亲身经历。而我在这部传记中叙述的情况,其中有什么东西让人感觉到我小时候观察事物细致入微,长大后又对童年的经历记忆犹新,我会明确无误地声称,自己确实具备了这两方面的特质。
正如我所说的,回首往事,追忆孩提时代那段混沌的岁月,有一大堆事情搅在了一起,但是,首先真真切切呈现在眼前的是我的母亲和佩戈蒂。我记得些别的什么吗?让我想想吧。
从一片混沌朦胧的状态中出现的是我家的住宅——在我心目中,房子还是最初记忆中的那个样子,不但不生疏,而且很熟悉。一楼是佩戈蒂干活儿的厨房,后面有个院子,院子中间的立柱上搭了个鸽屋,但里面没有鸽子。后院一角有一个大狗窝,但里面也没有狗,倒是有一大群鸡,在我眼中,它们全都出奇地高大肥硕,不停地在院中走着,气势汹汹,形象恐怖。有一只公鸡会飞到柱子上去打鸣,我透过厨房的窗子看着它时,它似乎特别注意我,凶狠无比令我不寒而栗。边门外侧还有一群鹅,每当我从那儿经过时,它们便会伸长了脖子、摇摇摆摆地跟在我的后面。我夜里会梦见它们,情形有如一个人的生活环境中有野兽出没便会梦见狮子。
里面有一条长长的过道——在我看来,它是一处多么不同寻常的所在啊!从佩戈蒂做饭的厨房一直通到前门。过道的一边有一个黑咕隆咚的储藏室,那是个夜间要跑着过去的地方。那儿散发着空气潮湿的霉味,混和着各种各样的气味,什么肥皂呀、泡菜呀、胡椒呀、蜡烛呀、咖啡呀,等等。如果没有人掌着一盏昏暗的灯,打开门让里面的气味释放出来,我还真不知道那些坛坛罐罐和旧的茶叶箱子中间藏着什么呢。住房里还有两间客厅:其中一间是我们夜间坐的地方,也就是我和母亲,还有佩戈蒂——因为佩戈蒂干完了活儿,家里又没有旁人的时候,常常会来同我们做伴——还有就是更阔气的那间,那是我们礼拜日坐的地方,倒是富丽堂皇,但不那么舒适。我总觉得那房间弥漫着一种令人感到忧郁悲伤的气氛,因为佩戈蒂告诉过我(我不记得是什么时间,但肯定是很早以前)关于我父亲葬礼的情况,还有身穿黑衣送葬的人们。有个礼拜日的夜晚,母亲在那儿念书给我和佩戈蒂听,内容是关于拉撒路[19]如何死而复生的。我听后吓得胆战心惊,结果她们没办法,只得把我从床上抱起来,让我看着卧室窗户外面那一片静谧无声的墓地,看看那黝黯阴沉的月色下,所有的逝者全都躺在坟墓里安息着。
就我所知,哪儿的草都比不上那片墓地里的那么含绿吐翠,哪儿的树都比不上那儿的那么浮苍葱郁,哪儿的墓碑都没有那儿的那么僻静幽沉。我躺在母亲卧室套间里的小床上,每到清早,便会从床上爬起来跪着,朝外面张望,看到羊群在那儿吃草,红彤彤的日光照耀在日晷上,这时候,我心里会想着:“日晷又可以报时了,不知道它是不是感到高兴啊?”
这儿是我们家在教堂里的专用座位,座位的靠背可真高啊!座位附近有一扇窗户,从那儿可以朝外看到我们家的房子。晨祷期间,佩戈蒂要张望上好多回,因为她要尽量做到心里有数——我们家没有被盗,没有着火。然而,尽管佩戈蒂可以朝外面张望,但我要是也这么干了,她便会表现出很生气的样子。一旦我站在椅子上,她便会朝我皱眉头,示意我要看着牧师。但我不能总是看着牧师——因为他平时没穿那套白色外套[20]时,我也认识他,我心里担心,他会寻思着我为何如此这般地盯着他,或许等到做完祈祷之后还会盘问我一番——那我该怎么办啊?目不转睛地盯着人家是很不得体的事情,可我总得做点儿什么啊。我朝母亲看了看,但她假装没看见我。我看了看过道上的一个男孩,而他朝我挤眉弄眼做了个鬼脸。我看了看穿过前廊照在门口的阳光,看到那儿有一只迷途的羊——我说的不是那种有罪的人[21],而是宰了食用的羊——有点儿想走进教堂。我感觉到,如果盯着羊多看一会儿,说不定会忍不住高声说点儿什么,要是那样,我会处于一种什么样的境地啊!于是我抬头看着墙上那些纪念牌,极力想着本教区刚刚故去的博杰斯先生。想到博杰斯先生沉疴在身,备受折磨,而医生束手无策,那时候,博杰斯夫人该是怎么样的一种感受啊。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请过奇利普先生,而他也是无能为力。如果情况如此,那每个礼拜日都会令他想起一次往事[22],他心里会是什么滋味啊。我看了看奇利普先生,他围了一条礼拜日才围的围巾,接着又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到了讲坛,心想:“那是个多么理想的玩耍场所啊。把那儿当作一个城堡,让另一个男孩顺着扶梯往上进攻,而有人用带穗的天鹅绒垫子往他头上砸,那可多好玩啊。”想着想着,我的眼睛渐渐地闭上了,一开始恍恍惚惚,似乎听到牧师在热情洋溢地唱一支催眠曲,随后就什么也听不见了,最后“扑通”一声从椅子上倒了下来,佩戈蒂就把半死不活的我抱到了外面。
我现在又看到了我们家住房的外观了。卧室带方格的窗户敞开着,让清新芳香的空气进入;那几个破旧的乌鸦巢,仍旧悬挂在前门庭院尽头的榆树上。我现在来到了后面的花园,它坐落在有空鸽屋和狗窝的院子外面——我至今还记得,那儿是蝴蝶的天堂。花园有高高的围篱,围篱有一处门,门上装了挂锁,园内的树上果实累累,同其他任何花园里的果实比起来,这儿的更加丰硕成熟、香甜可口。母亲把果实采摘下一些放进篮子里,我则站在一旁,偷偷摸摸地吃着醋栗,囫囵吞下,而且尽量表现得若无其事。一阵强风刮起,夏天瞬时就过去了。我们在冬天的暮色中玩耍,在客厅里跳舞。母亲气喘吁吁,坐到扶手椅上休息,这时候,我看着她把色泽鲜亮的发卷缠绕在手指上,还挺一挺腰身。我比谁都知道得更清楚,她爱使自己看上去健康靓丽,而且很为自己的美貌而自豪。
这是我最早记忆中的一部分,还有,就是我和母亲两个人都有点儿害怕佩戈蒂,对于家里的大事小事,我们都得听她的安排。这些属于我最早形成的一些看法——如果可以被称为看法的话——我的看法是从自己亲眼看到的情况中得出的。
一天晚上,就我和佩戈蒂两个人坐在小客厅的壁炉前。我一直给她朗读一篇有关鳄鱼的故事。我一定是朗读得非常清晰易懂,要不就是亲爱的佩戈蒂听得如痴如醉,因为我记得,待我朗读完之后,她有一个朦朦胧胧的印象,说鳄鱼是一种蔬菜。我读得烦腻了,睡眼蒙眬,但作为一种至上待遇,准许坐到母亲到邻居家串门回来才去睡觉。(当然)我宁可困死,也不愿上床睡觉。我困倦到了这样的一种地步:看到佩戈蒂似乎变得越来越大,简直硕大无比。我用两手的食指把眼皮往上撑,锲而不舍地看着佩戈蒂忙着手上的活儿,看着她那一小块用来擦线的蜡——那一小块蜡看上去大有年头啦,因为四面八方都布满了皱纹!看着一幢“居住”着码尺的带茅草顶的“小屋”。看着她那个盖儿上绘有圣保罗教堂图案(有一个红色的圆屋顶)的针线盒子。看着她手上戴着的铜顶针。看着她本人,因为我觉得她非常可爱。这时,我困倦极了,心里知道,只要有片刻不看着什么东西,我就会睡过去。
“佩戈蒂,”我突然问,“你结过婚吗?”
“天哪,大卫少爷,”佩戈蒂回答,“您怎么会想到结婚的事啊?”
她这么吃惊地回答,倒使我清醒了很多。她随即停下手上的活儿,看着我,针都从线头上脱出来了。
“但是,你结过婚没有,佩戈蒂?”我说,“你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对不对?”
当然啦,她同我母亲的风格是不一样的,而是属于另外一种美,我把她看成另一种美的典范。我们那间更加“豪华”的客厅里,有一把蒙了红天鹅绒面子的搁脚凳,母亲还在那上面绘了一束花。在我看来,搁脚凳表面的颜色和佩戈蒂的肤色是一样的,虽然凳面很光滑,佩戈蒂粗糙,可这没有关系。
“我很漂亮,大卫啊!”佩戈蒂说,“瞧,没有的事,宝贝儿!可你怎么会想到结婚的事啊?”
“我不知道!你一定不能同时与两个人结婚,你会吗,佩戈蒂?”
“肯定不能!”佩戈蒂说着,语气斩钉截铁。
“可是,如果你嫁给一个人,而那个人后来死了,那可不可以再嫁给另外一个人呢,佩戈蒂?”
“可以,”佩戈蒂说,“如果愿意的话,宝贝儿,这是个想法问题。”
“那你的想法呢,佩戈蒂?”我问。
我问她,还充满好奇地看着她,因为她也用同样的目光看着我。
“我的想法是,”佩戈蒂犹豫了一下,目光从我身上移开了,犹豫了一会儿之后,继续做起她的针线活儿来了,“我自己压根儿就没有结过婚,大卫少爷,况且我也不想结婚。关于婚姻的事,我只知道这么多。”
“我想,你没有生气吧,佩戈蒂?”我安安静静坐了一会儿后,问。
我当时确实觉得她生气了,因为她对我简慢粗暴。但我实际上误解了,因为她把手上的活儿搁置到一旁(那是她自己的一只长筒袜),张开了双臂,把我长着鬈发的头揽了过去,使劲地抱住。我领教了她使的力气。因为她身材胖墩墩的,穿上外套之后,只要稍微使一点儿劲,背后的纽扣便会飞出去。我记得,那天她抱住我的时候,就有两颗纽扣飞到客厅的另一端了。
“现在,再给我讲讲鹅鱼的故事吧,”佩戈蒂说,她连“鳄鱼”的名字都说错了,“我还没有尽兴呢。”
我不是很明白,佩戈蒂为何看上去那么怪模怪样的,或者又为何兴致勃勃地重提鳄鱼的话题,然而,我还是振奋了精神,驱散了瞌睡。我们重又回到那些怪物的话题上,讲到鳄鱼把蛋下到了太阳下的沙地里,使其孵化。讲到我们从它们身边跑开,不停地兜圈子,由于它们体大笨拙,无法灵便地转动,我们把它们弄得晕头转向。讲到我们还像当地土著人一样下水去追它们,用削尖的木棍捅进它们的喉咙里,总之,我们跟鳄鱼进行了一场战争。至少我参加了这场战争。不过佩戈蒂是不是如此,我有点儿怀疑,因为她一直若有所思,针都刺到了自己的脸部或手臂上。
我们把鳄鱼的故事全讲了个遍,接着开始讲起鼍龙的故事来,这时候,前院的门铃响了。我们跑到门边,是我的母亲。我觉得,她那天看上去比平常更美丽迷人,陪同她的还有一位先生,那人长着一头好看的黑头发,还有一嘴黑色络腮胡子。上个礼拜天,他还陪着我们一道从教堂回来。
我母亲在门槛边俯身搂着我亲吻时,那位先生说,我这个小家伙还享有比君主更高的特权——反正是诸如此类的话。到后来我懂事之后,才渐渐领悟到他话的含义。
“这话是什么意思啊?”我隔着母亲的肩头问他。
他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脑袋,但不知怎的,我不喜欢他,也不喜欢他低沉的声音,我心生妒意,因为他拍我的时候,手竟然触到了我母亲的手——情况确实是这样,于是,我使劲把他的手推开。
“哦,大卫!”母亲用告诫的语气说。
“可爱的孩子啊!”那个先生说,“对母亲情深款款,这不奇怪!”
我先前从未见过母亲美丽的面容那么熠熠生辉。她语气温和地责备我,说我不该粗鲁无礼,随即抱住我,紧紧地贴着她的披肩,转身对那位先生表达谢意,感谢他不辞辛劳地送自己回家。她一边说,一边把手伸向他,他也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这个当儿,我感觉母亲瞥了我一眼。
“让我们说‘晚安’吧,好孩子。”那位先生说,这时候他把头低到(我看得见)——低到母亲的小手套边。
“晚安!”我说。
“好的!让我们成为世上最好的朋友!”那位先生笑着说,“握握手吧!”
我的右手被母亲的左手拽着,于是向他伸出了另一只手。
“哦,伸错手了,大卫!”那位先生哈哈大笑了起来。
母亲拽着我的右手送了上去,可是由于前面提到的原因,我打定主意不把手伸过去给他,实际上就是没有伸过去。我还是把另外一只伸给他,他倒是心悦诚服地握住了,还说我是个勇敢的小家伙,然后离开了。
此时此刻,我看见他在花园里转过身,趁着大门尚未关上,用那双带着凶兆的黑眼睛看了我们最后一眼。
佩戈蒂一声没吭,纹丝未动,此时立刻跑去把门关好了,然后我们大家一同到了客厅。母亲一反常态,没有到火炉前的扶手椅边,而是待在房间的另一端坐着没动,坐着自顾自地吟唱起来。
“想必您今晚过得很开心吧,夫人。”佩戈蒂说,手里端着蜡烛架,站在客厅中间直挺挺地一动不动,像只大木桶。
“谢谢你,佩戈蒂,”母亲回答,语气欢快爽朗,“过得非常开心。”
“同陌生人什么样的接触都会产生愉快的新奇感。”佩戈蒂暗示说。
“的确有愉快的新奇感。”母亲回答说。
佩戈蒂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客厅中间,母亲一如既往地吟唱着,我睡着了,不过睡得不沉,还能听到说话的声音,只是听不清她们在说些什么。我从这种不安稳的睡眠中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时,发现佩戈蒂和母亲两人在眼含着泪水说话。
“要的不是这样一个人,科波菲尔先生不会喜欢的,”佩戈蒂说,“我就是这么说的,我确实就是这么说的!”
“上帝啊!”母亲大声说,“你会把我逼疯啊!哪有可怜的姑娘会像我这样受仆人的欺负啊?我这是怎么啦,竟然想入非非地称自己姑娘?难道我没有嫁过人吗,佩戈蒂?”
“上帝作证,您嫁过人,太太。”佩戈蒂回答说。
“那你怎么敢,”母亲说,“你知道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你怎么敢,佩戈蒂,而是你怎么忍心——弄得我这么不舒服,还冲着我说这么刻薄的话。可你明明知道,离开了这个地方,我就无依无靠,一个朋友都没有!”
“正因为这样,”佩戈蒂回答,“才说那样不行啊。不行!那样不行。不行!无论怎么说都不行!”我觉得,佩戈蒂说话的时候咬牙切齿,弄不好都会把蜡烛架扔掉。
“你怎么会这么夸大其词,”母亲大声说,眼泪止不住了,“竟然说出这样没有道理的话!佩戈蒂,你个狠心的东西。我对你说了多少遍,除了表示最最平常的礼貌之外,任何事情都没发生,而你竟然振振有词,好像一切都已成定局,一切都安排妥当了!你说到有人爱慕,我有什么办法啊?如果有人冒傻气,非要一个劲儿地表达这样的爱慕情感,难道是我的错不成?我该咋办,我倒是要问问你?你是不是想要我剃光头发并且涂黑脸蛋?或者采用火烧、水烫等手段,把自己弄成丑女一个?我敢说,你就是有这个心思,佩戈蒂。我敢说,这样你才高兴。”
我觉得,佩戈蒂听了这番无中生有的话之后,似乎很伤心。
“宝贝儿子啊,”母亲大声喊着,来到了我坐的扶手椅边,搂着我,“我的心肝小大卫!是不是有人拐着弯向我暗示,说我不心疼我的小宝贝儿——不疼永远属于我的最最心爱的小宝贝儿啊!”
“谁也没有这么认为来着。”佩戈蒂说。
“你是的,佩戈蒂!”母亲回答,“你自己心里清楚。就冲着你说的那些话,还会有别的意思吗?你个没有良心的东西。你和我一样,心里一清二楚,为了小宝贝,就在上个季度,我都没有替自己买上一把新阳伞,尽管那把绿色的旧阳伞都已经整个磨损了,穗子全都是脏的。这你是知道的,佩戈蒂,你无法否认。”接着,母亲满怀深情地转身向着我,把脸贴在我的脸上,“大卫,在你眼中,我是个狠心的妈妈吗?我是不是个坏妈妈?心狠手毒,残暴粗鲁,自私自利。说我是吧,孩子啊。说‘是’,宝贝儿子,佩戈蒂会爱你的,佩戈蒂的爱是大大胜过我的,大卫。我一点儿都不爱你,对不对?”
说到这里,我们哭成了一团。我觉得自己在三个人当中哭的声音最大,但我肯定,我们都在倾诉着内心真诚的情感。我简直伤心欲绝,恐怕心烦意乱中还骂了佩戈蒂是“畜生”。我记得,那个实心眼儿的人痛苦万分,伤心透了,在那种场合下,纽扣会掉得一个不剩。因为她同母亲和好之后,接着又跪在扶手椅边同我和好了,这时候,那些纽扣就像小炸弹一样全都飞出去了。
我们上床睡觉了,心情十分沉重。好长一阵子,我由于抽泣而无法入眠,又一次由于抽泣得厉害,我只得从床上爬起来,这时候,我发现母亲坐在被褥上,低着头看我。之后,我便在她怀中睡着了,而且睡得很香。
我再一次看到那位先生,是不是在接下来的一个礼拜天,或者说,是不是过了很长时间,他才重新在我面前出现,我没法儿记得起来了。我这个人不善于记日期。但是,他出现在教堂里,随后同我们一道走回家。他也进了屋,要看看我们家客厅窗台上那盆有名的天竺葵。我倒是觉得,他并没怎么看天竺葵,但他离开时要母亲送给他一枝花。母亲请他自己挑选,但他不愿意那样做,其中的缘由,我不明白。于是,母亲摘了一朵,递到他手上。他说自己永远不会同那花分开的。我觉得,他简直是个傻瓜,竟然不知道花过上一两天就会凋谢。
到了晚上,佩戈蒂开始不像先前那样总是同我们待在一起了。母亲对她言听计从,在我看来,比平常更甚,我们三个人本来就是相亲相爱的朋友。不过,同原先的情况相比,我们还是有所不同了,大家在一起不是那么融洽。我有时候猜想,佩戈蒂可能看不惯母亲穿衣柜里那些漂亮的衣服,或者看不惯母亲老往邻居家里跑,但我心里就是不明白,情况为什么会这样。
慢慢地,我对那位长着黑色络腮胡的先生已经习惯了,但是并不比最初更喜欢他,心里还是忐忑不安,对他充满了妒意。不过,我的这种厌恶感是出于一个孩子的本能,同时总有一种感觉,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有我和佩戈蒂陪着母亲就够了,除此之外,如果说还有什么原因的话,肯定不会是我长大一些之后所发现的那种。我压根儿没有那种想法,连边儿都没有沾到。我只是一星半点地观察情况,至于把这些林林总总的东西联系起来,编织成一张网,把人网进去,对此,我还无能为力。
一个秋天的早晨,我和母亲正在前面的花园里,这时候,默德斯通先生——这时我已知道他的名字了——骑着马过来了。他勒住马,对着母亲招呼问好,说他正要去洛斯特夫特[23]看几个朋友,因为朋友们在那儿有一艘游艇。他还兴致勃勃地提议,如果我喜欢骑马兜风的话,可以带我坐到他身前的马鞍上。
天气晴朗,空气清新,马站在花园的栅栏门边,又是喷鼻,又是跺蹄,似乎很乐意让人骑着去兜风,所以我跃跃欲试地要跟着去。于是,母亲让我去楼上找佩戈蒂,叫她帮我打扮一下。与此同时,默德斯通先生也下了马,把缰绳缠在自己手臂上,在蔷薇围篱的外面慢慢地来回走着,而我母亲则在围篱的内侧陪着他,也慢慢地来回走。我记得,我和佩戈蒂从室内的小窗户偷偷地往外看着他们。我记得,他们慢慢地溜达着的时候,似乎在细心地观赏着隔在他们中间的那些蔷薇花。佩戈蒂一开始还脾气温顺,像个十足的天使,但这时突然变得气急败坏起来,帮我梳头时,用力过大,结果把我的头发都弄乱了。
我和默德斯通先生很快就出发了,马沿着大路旁的青草地一溜小跑。默德斯通先生用一只胳膊轻而易举地搂住我,我认为自己平时并不焦躁好动,但是,那天在他身前总是不能安心地坐下来,总会时不时地扭过头,朝上打量一番他的脸庞。只见他长着一双浅黑色的眼睛——我简直找不到一个更确切的词来描述那双看上去没有深度的眼睛,当他朝着别处看的时候,由于光线特别,眼睛似乎变形了。我朝着他瞥了几回,发现那样子令人望而生畏,不知道他在凝神沉思些什么。现在近距离看,他的头发和络腮胡比我原先认为的还要乌黑和浓密。他脸颊的下半部呈方形,下巴颏上的胡须虽然每天要刮,但留着的胡楂儿还是看得出又粗又黑,这使我想起了大约半年前,来我们这儿做巡回展出的蜡像。这样的一个特点,加上他两道整齐的眉毛,还有那白、黑、棕三色齐全的肤色——见他鬼的肤色,一想起他就要骂这个词!让我觉得他——尽管我疑虑重重——算是个很英俊潇洒的人。我毫不怀疑,我那可怜亲爱的母亲也是这么看他的。
我们到了一家海滨旅馆,有两位先生正在一个房间里抽着雪茄烟。他们躺在椅子上,每人至少占着四把椅子,身上还穿着宽大的粗呢短大衣。一个角落里堆放着一大堆大衣和水手用的斗篷,还有一面旗,全都捆绑着在一起。
两个人看到我们进去后,便磨磨蹭蹭地爬了起来,并且说:“你好哇,默德斯通!我们还以为你死了呢!”
“还不到死的时候!”默德斯通先生回答。
“这小家伙是谁呀?”其中一个拉住我问。
“他叫大卫。”默德斯通先生回答。
“哪家的大卫啊?”那人问,“琼斯家的吗?”
“科波菲尔家的。”默德斯通先生说。
“什么!是那个让人失魂落魄的科波菲尔太太的小累赘?”此人大声说,“就是那个模样俏丽的小寡妇?”
“奎宁,”默德斯通先生说,“请你说话小心点儿,有人可厉害着呢。”
“谁啊?”那位先生笑着问。
我赶紧抬头看了看,想要知道个究竟。
“不过是谢菲尔德的布鲁克斯[24]罢了。”默德斯通先生说。
我听到原来是谢菲尔德的布鲁克斯,便放下心来。因为刚一开始,我还真以为是指我呢。
看起来,谢菲尔德的布鲁克斯先生是个出了名的可笑之人,因为一听到默德斯通先生提到这个名字,两位先生全都开怀大笑,而默德斯通先生更是乐不可支。笑过了一阵,那个被唤作奎宁的先生说:“关于计划中的事情,谢菲尔德的布鲁克斯是个什么态度啊?”
“呃,我不知道眼下布鲁克斯对这件事情是不是很明白,”默德斯通先生回答,“不过,我认为,总的来说,他不乐意。”
说到这里,又爆发出一阵笑声,接着奎宁先生说,他要摇铃叫人送些雪利酒过来,以便为布鲁克斯干一杯。他果真这么做了。酒送来之后,他要我就着饼干也喝一点儿。我喝酒之前,他还要我站起来说:“让布鲁克斯见鬼去吧!”这句祝酒词招来一阵掌声、哄堂大笑,引得我也笑了起来,这么一来,他们笑得更厉害了。总之,我们大家都挺开心的。
我们随后漫步到悬崖边,坐在草地上,对着望远镜看风景——当他把望远镜举到我眼前时,我什么也没有看到,却谎称说看到了。然后,我们回到了旅馆,早早地就吃了午饭。我们外出期间,两位先生在不停地抽烟——因为,我觉得,从他们身上穿的粗呢外套上的气味来判断,自外套从裁缝店里拿出来穿到他们身上起,他们就没有停止过抽烟。我不应该忘记,我们登上了游艇,他们三个人全都下到船舱里,在那儿忙着处理一些文件。我从敞开的天窗往下看,发现他们工作非常卖力。
那段时间,他们要我同一个态度和蔼的人待在一起,那人长着个硕大的脑袋,一头红发,头上戴了顶色彩艳丽的小帽子,身穿一件斜纹布汗衫,胸前印着大写“云雀”字样。我感觉那是他的名字,因为他生活在船上,没有门牌可以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上面,所以就写在胸前。但我管他叫“云雀先生”时,他说那是船的名字。
我整个一天都注意到,同另外两位先生相比,默德斯通先生显得更加严肃、更加持重。那两个人乐呵呵的,无忧无虑,两个人之间插科打诨,毫无顾忌,但极少同默德斯通先生开玩笑。在我看来,他比他们更加精明,更加冷静,他们对待他,有点儿和对我的态度相似。有一两回我注意到,奎宁先生说话时,会用眼睛斜视一下默德斯通先生,好像是要确认他没有不高兴。还有一次,帕斯尼治先生(另外那位)表现得眉飞色舞的时候,奎宁先生踩了一下他的脚,暗暗地给他使眼色,叫他小心点儿,留神默德斯通先生,因为他坐在那儿表情严肃、缄口不言。我不记得,默德斯通先生那天是不是笑过——除了拿谢菲尔德开玩笑之外,顺便提一下,那个笑话,还是他自己说的。
傍晚时,我们早早就回家了。那是个很美妙的傍晚。母亲叫我进屋喝茶的当儿,她和他又在蔷薇围篱旁漫步起来。等默德斯通先生离开了之后,母亲询问了我那天经历的一切,问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我提到了他们谈到她时说过的话,她笑了起来,告诉我说,他们是些厚颜无耻的家伙,就会胡说八道——但我知道,他们的话,她心里很受用。我当时跟现在一样,心里很清楚。我不失时机地问了她,她是否熟悉谢菲尔德的布鲁克斯先生,但她回答不熟悉,只是觉得,他是刀叉行当中的制造商而已。
此时此刻,母亲的面容呈现在我的面前,如同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我可能乐于目睹的面容一样清晰,而我能说母亲的面容——尽管同我记忆中的有所改变,我也知道她已不在人世——不复存在了吗?母亲拥有纯真无邪和少女般的美貌,现在,其气息如同那天晚上一样向我扑面而来,而我能说她的美貌已经凋谢,而且不复存在了吗?如同刚才说的,我的记忆使她复生了,恢复到了生命中美妙的青春时代,比我或其他任何人所经历的美妙青春都更加真实,仍然牢牢保持着当初所珍爱的东西,这时候,我能说她改变了吗?
我在这一番谈话之后,就上床睡觉去了,母亲来到我床边,向我说晚安。我现在记述的就是她当时的情形。她的样子像是开玩笑。她跪在我床的旁边,双手撑着下巴颏,笑着说:“他们说什么来着,大卫?再给我说一遍,我不相信。”
“‘让人失魂落魄的……’”我开口说。
母亲用手挡住我的嘴,不让我说下去。
“不可能说让人失魂落魄,”她说着,哈哈大笑起来,“绝不可能说让人失魂落魄的话,大卫,我知道不可能!”
“不,是这么说的。‘让人失魂落魄的科波菲尔太太’,”我理直气壮地重复了一句,“还说了‘模样俏丽’呢。”
“不,不,不可能说‘模样俏丽’。肯定没有说‘模样俏丽’。”母亲插话说,又用手指挡住我的嘴。
“是这么说的,‘模样俏丽的小寡妇’。”
“一伙愚昧无知、厚颜无耻的东西!”母亲大声说着,哈哈大笑,还用手蒙住了脸,“荒唐可笑的男人们!对不对?大卫,宝贝儿……”
“对啊,妈妈。”
“可别告诉佩戈蒂啊,她可能会冲着他们发火呢,我自己就很生他们的气。但我还是不想让佩戈蒂知道。”
我当然答应了她的要求。我们一次又一次地亲吻,然后,我很快就睡着了。
我现在要说到的,是佩戈蒂向我提出的那个既令人兴奋又充满危险的建议。相隔了这么长时间,我觉得好像那是发生在第二天的事,实际上是大概两个月之后。
一天晚上(母亲同先前一样,外出了),我们还像先前一样坐着,身边放着袜子、码尺,那一小块蜡、盖子上绘有圣保罗教堂的针线盒子,还有那本讲鳄鱼故事的书,这时候,佩戈蒂打量了我几回,张嘴想要说什么,可又没有说——我以为那纯粹是打哈欠,否则我会觉得挺吓人的,最后用哄我的口气说:“大卫少爷,您乐不乐意和我去雅茅斯[25]我哥哥家住两个礼拜?这难道不是件美事吗?”
“你哥哥是个很随和的人吗,佩戈蒂?”我信口问了一句。
“哦,他人可随和啦!”佩戈蒂大声说,双手举起,“那儿有大海,有大小船只,有渔民,有海滩。还有阿姆[26]和你一块儿玩……”
佩戈蒂指的是她侄子哈姆,我在第一章里提到过他。但是,她把这个名字说成语法中的一个词了。
听到她罗列了这么多好玩的东西,我兴奋得脸都红了,于是回答:“确实是件美事,但我母亲会怎么说呢?”
“啊,对啦,我敢用一个基尼来跟你打赌,”佩戈蒂说,盯住我的脸,“她会让我们去的。如果您乐意,她一回来我就跟她提这事,好不好?”
“可是,我们走了,她怎么办?”我说着,把自己的小胳膊肘搁在桌子上,要同她理论一下这件事,“她一个人没法儿过日子。”
如果说佩戈蒂突然要在袜子的后跟上找到一个窟窿的话,那它一定很小很小,不值得补。
“我说!佩戈蒂!她一个人没法儿过日子啊,你知道的。”
“哦,好孩子啊!”佩戈蒂说着,最后又看了看我,“你不知道吗?她要同格雷珀太太一起待两个星期。格雷珀太太要请好多客人呢。”
哦!如果那样的话,我倒是很乐意去的。我等待着,心里急不可耐,等着母亲从格雷珀太太(就是那家邻居)家回来。她是不是赞同这个宏伟计划要确认。母亲没有我预料的那样很吃惊,就很爽快地答应了。所以,事情那天晚上就安排妥当了,我做客两个星期,衣食住行得付费。
我们出发的日子很快就到了。连我都觉得这一天这么快就来临了,因为我充满了热烈的期待,有些担心发生地震,或者火山爆发,或者其他自然灾害,可能弄得我们无法出行。我们要去乘一辆公共马车,上午吃过早饭就出发。前天夜间,如果允许我裹得严严实实,戴着帽子,穿着靴子,和衣而睡,要多少钱我都会给。
虽然我现在轻松自如地叙述着这件事,但回忆起我当时是如何迫不及待地要离开我那个幸福快乐的家,想一想当时怎么就没有觉察到自己永远失去了一切,心里颇有感触。
我很高兴记得,公共马车到了大门口的时候,母亲站在那儿吻我。我先前从未离开过她,从未离开过这个老地方,感激和依恋之情油然而生,不由得哭了起来。我很高兴地知道,母亲也哭了,她的心贴近我的,怦怦直跳。
我很高兴地记得,公共马车起程时,母亲突然跑到了大门外,叫驾车的停住,以便可以再吻我一次。我高兴地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她态度亲切,充满爱意,仰起头对着我的脸,又亲吻了一次。
我们离开后,她伫立在路当中,这时候,默德斯通先生走到她身边,似乎是在劝她不要那么伤感。我扒开马车窗户的篷布向后张望,心里纳闷这事与他何干。佩戈蒂则在马车的另一端向后张望,她把脸转回来时,看上去好像是对什么事情不满意。
我坐在那里,看了一会儿佩戈蒂,心里思忖着,如果像童话中说的那样,有人吩咐她把我抛弃掉,不知道我还能不能顺着她飞落的纽扣找到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