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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威克菲尔德与希普

我猜想,由于自己长久情绪低落,姨奶奶开始觉得很不安。于是,她找了个借口,说不放心多佛尔那幢出租的房子,迫不及待地要我回多佛尔去看看情况如何,同时跟那个房客续签一份更长时间的租房合同。珍妮特转而伺候斯特朗夫人去了,我每天都可以在斯特朗夫人家看到她。当初要离开多佛尔时,她犹豫不决,决定不了是否要嫁给一个领航员,以便消除排斥男性的观念(这是她所受教育的影响),但最后还是决定不去冒这个险。我倒是认为,不是因为她要遵循原则,而是因为她恰好没有喜欢上那个人。

尽管要离开米尔斯小姐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我还是很高兴用姨奶奶的借口行事,因为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同阿格尼斯在一起安安静静地待上一阵子了。我去同心地善良的博士商量,请求离开三天。博士希望我借此放松一下心情,还要我多待些时间。但是我精力旺盛,不愿意那样做,于是打定主意去多佛尔了。

至于民事律师公会,我用不着特别在意那儿的职责。说实在的,我们在顶尖代诉人中已经没有什么特别卓著的声誉,地位每况愈下,岌岌可危。在斯彭洛先生加盟之前,乔金斯先生领导的事务所管理得差强人意。尽管注入了新鲜血液,加上斯彭洛先生的张罗,事务所很快有了起色,但根基仍然不是很牢固,现在突遭打击,没有积极主动的经理人,结果伤筋动骨,事务所的业务一落千丈。虽然乔金斯先生在事务所内有声望,但他是个懒散悠闲、昏庸无能之辈,在外人心目中,他支撑不起事务所。我现在已经转到他手下当学徒了。当看到他吸着鼻烟,对业务放任自流时,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后悔,姨奶奶真不该花那一千英镑。

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民事律师公会周围有一大帮混饭吃的局外人,他们并不是什么代诉人,只不过承揽到遗嘱普通验证方式的业务,然后交由真正的代诉人去办理。而真正的代诉人把自己的名字借了出去,为的是捞取一份非法所得——这样的人还不在少数。不管怎么说,我们的事务所需要业务,于是我们加入这个壮观的行列中,向那帮混饭吃的局外人抛出诱饵,让他们把业务揽给我们做。办理结婚证和小额遗产验证是我们最想接到的业务,因为这类业务最赚钱。这类业务的竞争确实很激烈。生拉硬拽和巧言令色者埋伏在通向民事律师公会的各个路口,奉命使出浑身解数,把一切戴孝在身的人,还有表情上略显羞涩的男士,通通拦截下来,把他们领到各自的事务所去。他们执行使命不打折扣,我本人在他们没有认识我之前,就两度被拽到我们主要竞争对手的事务所。这帮承揽生意的先生由于利益上的冲突,相互之间很自然会伤和气,发生冲突。我们雇用的一个主要承揽业务人(此人曾经营酒类业务,后来干起了宣誓经纪人[47]这一行)鼻青脸肿地四处行走,给民事律师公会惹来了不少流言蜚语。这帮人中任何一个都不在乎把一个身穿丧服的老太太客客气气地搀下马车,把老太太打听的某个代诉人略过,说他的雇主是那位代诉人的合法继承人和代理人,于是把老太太领走(有时候人家还会深受感动),带到其雇主的事务所。我就接待过很多用这种方式押过来的人。至于办理结婚证的业务,竞争更是不亦乐乎,某位面带羞涩想办理结婚证的男士只能任由头一个巧言令色者摆布,毫无别的办法,要不就是遭到众人抢夺,最后成为最最强悍者的战利品。我们这儿有位文书就是个局外人,在这种竞争白热化的时刻,往往帽子都不摘地坐在那儿,随时准备冲出去把俘获的人带到主教代理人面前去宣誓。我认为,直至今日,这种连蒙带骗的手法还在使用。我最后那次到民事律师公会去时,有个穿着白色外套的人态度殷勤,身强体壮,从门口向我冲过来,对着我的耳朵低声细语“办理结婚证书”。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挣脱了他,没被他双臂抱起,抱进一个代理人的事务所。

这是题外话,我还是接着讲述去多佛尔的事吧。

我发现那幢房子里的一切都令人满意。我报告说,房客承袭了姨奶奶的世仇,与敢于进犯的驴不停地展开战斗,这让姨奶奶深怀感激。在那儿,我将待办的那件小事办妥帖了,睡了一个晚上,一大早便步行到坎特伯雷去。现在是冬季,空气清新,寒风凛冽,面对一望无际的丘陵,我的心中燃起了一点儿希望。

进入坎特伯雷之后,我怀着从容而喜悦的心情在古老的街道上漫步,不禁内心平静,心情愉悦。告示还是昔日的告示,店铺还是昔日的名称,在里面干活儿的还是昔日的人。从我在那儿当学生以来,似乎已经过去了很久,但看到当地几乎没有发生什么变化,我感到惊诧不已。最后,我才想起自己也没有发生什么变化!说起来真是不可思议,似乎我心中与阿格尼斯不可分的宁静安详氛围,甚至弥漫在她所居住的城市中。那些古老神圣的大教堂尖塔,那些昏庸老迈的寒鸦和秃鼻乌鸦——其高傲做作的叫声比起缄默无声更使之显得清静悠闲,那些曾经镶嵌满雕像但早已斑驳脱落且已被损毁的门道,就像曾经目不转睛地瞻仰它们顶礼膜拜的朝圣者一样,消失得不见踪影,那些僻静的角落里残垣断壁上爬满了几个世纪的常青藤,那些古老的宅邸,那些田野、果园和花园的田园风光,所有地方——所有景物——我都感受到一种同样静谧安详的气氛,同样幽静安宁、沉思默想、柔和的精神境界。

我到了威克菲尔德先生的宅邸,发现在楼下那个小房间里,也就是过去尤赖亚·希普一直坐在里面的房间,米考伯先生在奋笔疾书。在那个小小的办公室里,他身穿一套从事法律事务的人穿的黑色衣服,隐隐约约显得粗壮高大。

米考伯先生见到我后高兴不已,也有点儿局促不安。他本想立刻领着我去见尤赖亚,但我拒绝了。

“我过去就熟悉这座宅邸,你是记得的,”我说,“找得到楼梯。你觉得干法律这一行怎么样,米考伯先生?”

“亲爱的科波菲尔,”他回答,“对于一个具有丰富想象力的人来说,不足的一点就是,研究法律过于烦琐。我们在处理专业信函时,”米考伯先生说着,瞥着他正书写的一些信函,“思绪不能自由飞翔,展示洋洋洒洒的文字。不过,这仍然是个了不起的行当,了不起的行当!”

米考伯先生随后告诉我,他成了尤赖亚·希普先前住房的房客。他还说,米考伯太太会再次在属于自己的屋檐下欢天喜地地招待我。

“很卑微低下,”米考伯先生说,“如果借用我朋友希普喜欢说的一句话来表达,不过,它可能是将来住上舒适宽敞的豪宅的基石。”

我问他,迄今为止,他对在他朋友希普那儿受到的待遇是否满意。他先是站起身看看门是否关好,然后才放低嗓门儿说:“亲爱的科波菲尔,一个经济上拮据、饱受压力的人在绝大多数人面前都会处于不利的地位。而如果压力迫使他不得不提前支取薪水,不利的地位就不会得到改善。我所能够说的是,我的朋友会满足种种要求,要求的具体内容不必详述,其态度旨在给他的头脑和心灵增光。”

“我倒觉得,他在金钱方面不是很大方。”我说。

“对不起!”米考伯先生说,说话的态度很克制,“我是按照自己经历的事情来谈论我的朋友希普的。”

“你有如此一帆风顺的经历,我很高兴。”

“你真善解人意,亲爱的科波菲尔。”米考伯先生说,接着哼起了小曲儿。

“你常常看见威克菲尔德先生吗?”我换了个话题。

“不常看见,”米考伯先生说,态度漫不经心,“我得说,威克菲尔德先生是个心地极好的人。但是,他已经——一句话,他已经落伍了。”

“恐怕他的合伙人存心要让他这样吧?”我说。

“亲爱的科波菲尔!”米考伯先生心神不宁地在凳子上转了转身子,回答,“请允许我发表一点儿看法!我在这儿从事的是机要工作,我在这儿处于受信赖的地位。谈及某些问题,即便面对米考伯太太(长期以来,她与我经历风雨、患难与共,是个洞彻事理、才智非凡的女人),我也认为那是不行的,因为与我承担的职责不相符。因此,我冒昧地提议,在我们友好的交谈中——我相信,这种交谈不可能会受到干扰!我们划定一条界线。这条界线的一边,”米考伯先生一边说,一边用办公室的尺子在桌子上比画着,“是人类智能的整个范围。但有一个小小的例外,界线的另一边就是这个例外,也就是说,涉及威克菲尔德—希普事务所的一切事务。我向年青时代的伙伴提出这个建议,供他冷静地判断一下,我相信不会对他有所冒犯吧?”

尽管我看到米考伯先生变得不安,而且久久不能放松,看起来他不是很适应自己新的职责,但我没有理由认为我被冒犯了。我对他表明了这个意思,这似乎使他感到轻松些,于是同我握了握手。

“科波菲尔,”米考伯先生说,“我向你保证,我觉得,威克菲尔德小姐很迷人。她是位了不起的年轻小姐,风姿绰约,气质优雅,秀外慧中。说句心里话,”米考伯先生说,用自己的手送出一个飞吻,用温文尔雅的姿态鞠了一躬,“我要向威克菲尔德小姐致敬!嗯!”

“你这样说,至少我会很高兴。”我说。

“亲爱的科波菲尔,在那个我们同你幸福快乐地度过的下午,如果不是你明确地告诉我们,‘多’是你最喜爱的一个字,”米考伯先生说,“我毫无疑问地会认为‘阿’字是你最喜爱的一个字。”

我们所有人都会有某种体会,即偶尔会觉得现在正在说的话和正在做的事,在先前某个久远的过去已经说过和做过了——在朦胧久远的过去,我们周围就有同样的面孔、同样的物件、同样的情景——我们清清楚楚地知道接下来将要说什么话,好像突然记起来了一样!有生以来,我从没有比在米考伯先生说那些话之前,更强烈地体会到那种神秘莫测的感觉。

我同米考伯先生暂时告别,请他代我向他全家人致以最诚挚的问候。我离开他时,他重新在凳子上坐了下来,握起笔,转着他埋在宽大硬领圈里的脑袋,以便于写字。这时候,我清楚地感觉到,自从他履行新的职责之后,我和他之间便有了某种隔阂,这就使得我们不能像昔日那样推心置腹地交谈,因此我们之间交谈的性质也随之改变了。

别致古朴的客厅里空无一人,不过有迹象表明,希普太太就在附近什么地方。我朝那个仍属于阿格尼斯的房间里看了看,只见她坐在火炉旁,在她那张精致古朴的写字台前写着什么。

由于我挡住了光线,她得抬起头来看看。我使得她聚精会神的脸上露出了快乐的表情,受到她亲切的问候和欢迎,这是怎样的一种快乐!

“啊,阿格尼斯!”我们俩并排坐下来之后,我说,“近来我非常想念你!”

“真的吗?”她接过话说,“又想念了,这么快?”

我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阿格尼斯。我似乎缺少自己应该有的某种心智。昔日在这儿的快乐日子里,你总是习惯于替我考虑,我也会自然而然地到你面前请教,获得支持。我真真切切地觉得自己缺少的就是这个。”

“那是什么呢?”阿格尼斯说着,兴高采烈。

“我不知道把它称作什么,”我回答,“我认为自己还算忠诚老实和坚定执着吧?”

“这我可以肯定。”阿格尼斯说。

“而且勤奋耐心,阿格尼斯?”我问,语气有点儿迟疑。

“是——是的,”阿格尼斯回答,哈哈笑了起来,“很勤奋耐心。”

“然而,”我说,“我痛苦忧伤,心情焦虑,总是摇摆不定,优柔寡断,我知道,自己一定是缺少——怎么说呢——某种依赖吧?”

“姑且这么说吧。”阿格尼斯说。

“是啊!”我回答,“你看!你到了伦敦,我依赖你,立刻就有了目标和方向。我迫不得已到了这儿,瞬间就觉得自己变了个人。从我走进这个房间起,困扰我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变化,但是片刻之间,有一种影响我的气息弥漫在我周围,哦,变得好多了!那是什么,你的秘诀是什么,阿格尼斯?”

她垂下头,看着炉火。

“还是老一套,”我说,“我在小事跟在大事上一个样,你可别笑话啊。我过去说到的麻烦事那是瞎胡闹,而现在的麻烦事才严重呢,但是,无论什么时候,我一旦离开了我认作的妹妹——”

阿格尼斯抬头看了看——露出一张天使般的脸蛋——向我伸出了一只手,我在手上吻了一下。

“阿格尼斯,无论什么时候,一旦你不在我身边提出忠告,面对任何计划,我的头脑似乎就会一片混乱,陷入这样那样的困境。而到最后(我总是会这样做),当我来到你的身边时,我就会变得心境平和,幸福快乐。现在,我就像一个疲惫不堪的游子回到家一样,找到了幸福安宁的感觉!”

我这番话发自肺腑,深深地打动了自己的心弦,以至于我欲言又止,用手捂住脸哭了起来。我记录的是真情实感。不管我这个人像我们中的许多人一样怎样充满矛盾、前后不一,不管与过去有多大的不同以及多么优秀,不管我做了什么,其中有背离自己良心的事,我全都不知道了。我只知道,当自己身边有了阿格尼斯,感受到平静与安宁的时候,我就会热情洋溢,真诚恳切。

阿格尼斯娴静淑雅,对我充满姐妹般的情谊,眼睛晶莹闪亮,嗓音柔美甜润,还有她的性格温柔可爱,所以很久以前所居住的这座宅邸就成了我的神圣之所。她很快就使我战胜了弱点,引导我把我们上次见面以来所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她。

“我一五一十地说了,阿格尼斯,”把心里的话全都说出来之后,我说,“我就指望你啦。”

“但是,一定不能指望我,特罗特伍德,”阿格尼斯说着,莞尔一笑,“得指望另一个人。”

“指望多拉吗?”我问。

“毫无疑问。”

“哦,我还没有说呢,阿格尼斯,”我说,显得有点儿尴尬,“多拉,很难——我绝不是说,很难指望,因为她是个纯洁无瑕、真挚诚恳的人——但很难——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表达,阿格尼斯。她是个胆怯怕事的小东西,很容易被弄得心神不宁,担惊受怕。不久前,她父亲还没有过世,当我认为应该和她谈一谈的时候——但如果你能够耐着性子听,我就告诉你那是怎么一回事。”

于是,我把情况告诉了阿格尼斯,讲了我如何声称自己一贫如洗,要她阅读烹饪书籍,记录家庭账目,还有其他一些情况。

“哦,特罗特伍德!”阿格尼斯对我表示着不满,但是面带着微笑,“你还是像从前那样鲁莽轻率!你完全可以脚踏实地、勤奋努力地立足于世界,而无须这样突如其来地吓着一个胆小怕事、温柔可爱、毫无经验的姑娘。可怜的多拉!”

阿格尼斯回我的话时,声音温柔甜美,满怀宽容仁慈之心,这是我从未听到过的。我仿佛看见她怀抱着多拉,充满赞赏和爱意。由于我鲁莽轻率的态度把小多拉吓得心怦怦直跳,她才用温存体贴的呵护来无声地责备我。我仿佛看见多拉以纯真迷人的姿态依偎着阿格尼斯,对她充满感激之情,对我既娇嗔又充满爱意,尽显孩子气。

我对阿格尼斯满是感激,而且无比钦佩!我看见她们俩相拥在一起,形成了一幅美妙的画面,这么一对亲密无间的朋友彼此洋溢着爱意!

“我该怎么办才好,阿格尼斯?”我注视了一会儿炉火,然后问,“怎么办才对?”

“我认为,”阿格尼斯说,“体面的做法应该是给那两位老小姐写封信。难道你不觉得任何神神秘秘的做法都是不可取的吗?”

“对,如果你也这么认为的话。”我说。

“我这个人对事情的判断力很差,”阿格尼斯回答,谦逊地犹豫了片刻,“不过我真切地感觉到——一句话,我觉得,神神秘秘、偷偷摸摸可不像你的处世风格。”

“我的处世风格——恐怕你高看我了,阿格尼斯。”我说。

“我说的不是你为人处世的风格,是针对你真挚坦诚的秉性而言,”她回答说,“因此,要是换了我,就会给那两位姑妈写封信,把已经发生了的情况清清楚楚、原原本本地告诉她们。向她们提出请求,请求她们允许我在适当的时候登门拜访。考虑到你还年轻,正在努力谋生,我认为,你最好表明,你真心诚意地接受她们向你提出的任何条件。请求她们不要不问多拉的意见就拒绝你的请求,同时请求她们在适当的时候同多拉商量一下这件事。情绪不要过于激动,”阿格尼斯说着,语气很温柔,“要求也不要提得过多。相信自己的真心诚意和坚忍不拔,同时相信多拉。”

“但是,如果她们对多拉说这些,又把她吓着了,那该怎么办,阿格尼斯?”我说,“如果多拉只是一味地哭泣,对我缄口不言,那该怎么办?”

“可能会那样吗?”阿格尼斯问,脸上露出同样温柔甜美的关切之情。

“天哪!她就跟一只小鸟一样容易受到惊吓,”我说,“有可能会那样!或者说,如果两位斯彭洛小姐(像那种上了年纪的小姐有时候很怪异)不是那种可以那么尽兴交流的人!”

“我觉得,特罗特伍德,”阿格尼斯回答,抬起温柔的眼睛看着我,“要是我,就不会那样想。或许,最好只是想一想这样做对不对,如果对,那就去做吧。”

对这件事,我已经完全释疑解惑了。尽管我深深地感到自己任重道远,但此时心情已大大放松,所以我用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起草书信。为了帮我实现这个重大的目标,阿格尼斯把她的写字台让给了我。不过,我先得下楼去见见威克菲尔德先生和尤赖亚·希普。

我发现尤赖亚已经有了一间新的办公室,是在花园中扩建的,里面还散发着灰泥的气味。只见他置身于一堆书籍和文件中,显得格外猥琐。他还是用通常那种摇尾乞怜的姿态接待了我,假装没有从米考伯先生那儿听说我到了,这种谎言我怎么也不会相信。他陪我到了威克菲尔德先生的房间,现在房间已成了其前身的影子——为了这位新合作人的便利,房间里的种种设施都已经撤走了——我和威克菲尔德先生互相问候的当口儿,尤赖亚站在火炉前面,暖和着自己的背,用一只瘦骨嶙峋的手刮着自己的下巴颏儿。

“特罗特伍德,你待在坎特伯雷期间就住在我们这儿吧。”威克菲尔德先生说,不住地瞥尤赖亚,以征得他的同意。

“有供我住的房间吗?”我问。

“毫无疑问,科波菲尔少爷——我应该说,先生,但自然而然就会叫您少爷,”尤赖亚说,“如果您乐意的话,我很乐意把您过去住的房间腾出来。”

“不,不,”威克菲尔德先生说,“为什么要给你造成不便呢?还有另一个房间。还有另一个房间呢。”

“哦,但是,你知道的,”尤赖亚回答,一边龇牙咧嘴地笑,“我真的很乐意啊!”

为了把事情定下来,我回答,我要住另外那一间,否则就不在那儿住。于是,事情定了下来,我住进另外那一间。我离开了他们,说吃饭时再见,然后上楼去了。

我本来希望只有阿格尼斯同我做伴,但是希普太太来了,请求允许她拿着编织活儿坐到这个房间的火炉边,借口是她有风湿病,按照当时的风向,待在这个房间比待在客厅或餐厅里更加有好处。尽管我当时恨不得把她送到大教堂的尖顶上去,任凛冽的寒风毫不留情地使劲吹她,但不得已还是客客气气地问候了她。

“我卑微低下,真是感激您,先生。”希普太太说着,对我的问候表示感谢,“但我还算好,自己没什么值得夸口的。如果我能够看到我的尤赖亚人生有个好的着落,我想,我就没有更多奢求了。您觉得我们家尤利的气色怎么样,先生?”

我觉得他还和以往一样猥琐,于是说我看他没有什么变化。

“哦,您认为他没有变化吗?”希普太太说,“对于这一点,我这个卑微低下的人倒跟您有不同的看法。您没有看见他比以前瘦了吗?”

“我看差不多。”我回答。

“您看得不仔细!”希普太太说,“不过,您不是用一个母亲的眼光去看的。”

他母亲的目光同我的相遇时,我觉得,她不论对儿子多么充满深情慈爱,但对世界上其他人都充满了恶意。我相信,她同儿子之间感情深厚,相依为命。她的目光掠过我,转向了阿格尼斯。

“您看出他消瘦憔悴了吗,威克菲尔德小姐?”希普太太问。

“没看出来,”阿格尼斯说,继续平静地注视着自己手上的活儿,“你对他太过操心了,他其实好好的。”

希普太太使劲抽了一下鼻子,然后继续做她的编织活儿。

她一刻都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儿,或者说一刻都没有离开我们。我白天到的时间很早,离吃饭还有三四个小时,她就坐在那儿了,单调乏味地做着编织活儿,就像一个计时的沙漏漏着沙子。她坐在火炉前的一侧,我则坐在火炉前的写字台边。阿格尼斯坐在另一侧,离我有一点儿距离。我平静舒缓地构思着信的内容,无论什么时候抬头看着阿格尼斯略有所思,就会看到清丽的面容焕发着天使般的表情,对我倍加鼓励,然后我立刻会意识到有邪恶的目光掠过我,然后转向她,再转到我,最后神神秘秘地落到编织活儿上。她在编织什么,我根本不知道,因为我对编织工艺不在行,但是看上去像一张网。她用中国筷子似的编织针不停地编着,在炉火的光照下,就像个只是碍于对面坐着光明天使但迟早准备撒出她手中网的相貌丑陋的女巫。

晚餐时,她仍然监视着我们,眼睛都不眨一下。晚餐过后,儿子接替了她。当威克菲尔德先生、他本人和我单独待在一起时,他斜睨着我,目光中充满了敌意,同时扭动着身子,弄得我最后无法忍受。我到了客厅,做母亲的又开始了编织和监视。在阿格尼斯唱歌和弹琴的整段时间里,做母亲的一直坐在钢琴旁边。有一次,她还特地点了一支民歌,说她的尤利(此时正坐在椅子上打哈欠)最喜爱,还时不时地转过身朝他看一看,然后报告给阿格尼斯,他听音乐听得欣喜若狂。她要么缄口不言——我相信毫无例外——一开口必然提到他。在我看来,很显然,这是她所接受的任务。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睡觉的时候。看到那对母子就像两只大蝙蝠一样在整座宅邸上空盘旋,他们丑恶的躯体给宅邸投下了阴影,我感到很不自在,所以宁可待在楼下,看着她编织点儿什么,也不愿意上床睡觉。我几乎没怎么睡。第二天,编织和监视的事又开始了,持续了一整天。

我连同阿格尼斯说十分钟话的机会都没有,连把写好的信给她看的机会都没有。于是,我向她提议陪我到外面去散步,但希普太太反复强调自己的病情加重了,使得心地善良的阿格尼斯留在室内陪着她。临近黄昏时,我独自一人出去,默默地思忖着自己该怎么办,尤赖亚·希普当初在伦敦时对我说过的话,是否该继续瞒着阿格尼斯,因为此刻他说过的话又一次开始困扰我,让我很难受。

我顺着通向拉姆斯盖特[48]的路走着,那儿有一段很好的人行道,没走多远,还没有出城,突然听到有人透过身后的暮色呼唤我。那个踉踉跄跄的身影,还有那显得过紧的外套,我绝对不会弄错。我停住脚步,尤赖亚·希普走了上来。

“嗯?”我说。

“您走得真快啊!”他说,“我虽然腿长,但追上您还是费了挺大的劲儿。”

“你上哪儿去?”我问。

“我跟着您来了。科波菲尔少爷,如果您能赏脸同一个老熟人散散步的话。”他说这话时,身子扭了一下,这一动作是为了向我示好,也可能是加以嘲弄。紧接着,他便同我齐步行进了。

“尤赖亚!”沉默了一会儿,我开口说,语气尽可能地客气。

“科波菲尔少爷!”尤赖亚说。

“实话实说(听后请你不要生气),我出来就是想一个人走走,因为我被人陪伴得太多了。”

他斜眼看了看我,极为勉强地咧嘴笑着:“您是指我母亲吗?”

“啊,对,我是这个意思。”我说。

“哎呀!不过,您知道的,我们万般卑微低下,”他回答,“我们清楚自己卑微低下,所以我们得格外谨小慎微,不要被不卑微低下的人推倒在墙上。爱情方面总是各显神通的,先生。”

他举起那双大手触到了下巴颏儿,轻柔地搓了搓,然后发出了轻声的冷笑。我觉得他那样子比任何人都像一只凶狠的狒狒。

“您知道的,”他说着,双手仍然紧合在一起,保持着那种令人厌恶的姿态,对着我摇了摇头,“您是个危险的情敌,科波菲尔少爷,您一直就是,您知道的。”

“就因为我,你就对威克菲尔德小姐进行监视,弄得她家不像个家吗?”我说。

“哦,科波菲尔少爷!这样说话太苛刻了。”他说。

“我的意思你爱怎么理解就怎么理解,”我说,“你和我一样,知道怎么回事,尤赖亚。”

“哦,不!您还是把话明说出来好,”他说,“哦,真的!我自己理解不了。”

“你认为,”我说,为阿格尼斯着想,我克制着自己,对他的态度随和平静起来,“我除了把威克菲尔德小姐看成自己亲密的妹妹,还有别的什么意思吗?”

“行啦,科波菲尔少爷,”他回答,“您看得出来,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您可能没有别的意思,您知道的。可是,您知道,您也可能有!”

我从未见过那样一副卑鄙狡诈的嘴脸,还有那么一双毫无睫毛遮盖的眼睛。

“那么,行啦!”我说,“看在威克菲尔德小姐的分儿上——”

“我的阿格尼斯!”他激动地大声说,笨拙地扭动身子,令人恶心,“还是请您叫她阿格尼斯吧,科波菲尔少爷!”

“看在阿格尼斯·威克菲尔德的分儿上——愿上帝保佑她!”

“谢谢您的祝福,科波菲尔少爷!”他插嘴说。

“我来告诉你,要是在别的情况下,我宁可告诉——杰克·凯奇[49]。”

“告诉谁,先生?”尤赖亚说,一边扯长着脖子,用一只手搭着耳朵。

“告诉刽子手,”我回答,“那个我最不可能想到的人,”不过他那副嘴脸让人能想到刽子手,那是很自然的,“我已经同另一位年轻小姐订婚了。我希望这消息合你的心意。”

“您说的可是实话?”尤赖亚说。

我满腔怒火,正要对他提出的问题做出肯定的回答,谁知他一把拽住了我的手,使劲地捏了一下。

“哦,科波菲尔少爷,”他说,“我睡在您起居室火炉前的那天晚上,给您造成了很大的不便。当时我把满肚子的心里话都说出来了,要是您当初也能屈尊俯就地把事情告诉我,我就用不着对您心生疑惑啦。既然情况是这样,那就立刻叫我母亲回去了,真是开心。我知道,对于我在感情上采取的这些防范措施,您是会谅解的,对不对?真遗憾,科波菲尔少爷,您当时没有屈尊俯就地对我报以信任!毫无疑问,我给了您机会,但是您没有像我期待的那样,放下架子对待我。我知道,您压根儿就不喜欢我,我却喜欢您!”

在整个这段时间里,他一直用他那鱼一样黏糊糊的手指紧紧地捏住我的手,而我尽量礼貌地设法把手抽出来,但是没有成功。他把我的手拽到他那件深紫色外套袖子下面。我继续走着,几乎是被强制性地同他手拉手走着。

“我们返回好吗?”尤赖亚说,一会儿就拉着我转过身对着市镇,这时,初升的月亮映照在市镇的上空,给远处的窗户洒下了银色。

“我们结束这个话题之前,你应该清楚,”长时间的沉默之后,我开口说,“我认为阿格尼斯·威克菲尔德远远地高于你。她就像月亮一样,尽管你心驰神往,但遥不可及!”

“平静安宁,难道不是吗?”尤赖亚说,“非常平静安宁!好啦,说实话,科波菲尔少爷,您不喜欢我,可我喜欢您。尽管您一直认为我卑微低下,但是我并不感到奇怪,对不对?”

“我不喜欢把卑微低下挂在嘴上,”我回答,“或者把别的什么挂在嘴上。”

“是啊!”尤赖亚说,月色中的他看上去体弱乏力,脸色苍白,“难道我不知道吗?但是,您极少想到,一个处在我这个地位的人,卑微低下是很正当的,科波菲尔少爷!我父亲和我都是在靠基金赞助的学校里接受教育成长起来的,我母亲也是在一个类似慈善机构的公立学校里成长的。他们一天到晚教育我们要谦卑内敛——除此之外,我就没有学到其他东西。我们得在这个人面前显得卑微低下,在那个人面前也要显得卑微低下。这个要脱帽,那个要鞠躬。永远要明白自己的身份地位,在我们的上等人面前要低三下四,而我们要面对太多太多上等人!由于谦卑,父亲获得了班长奖章。我也一样。由于谦卑,父亲谋得了教堂司事[50]的差使。上等人认为他是个品行端正的人,所以才下决心任用他。‘要表现得卑微低下,尤赖亚,’父亲对我说,‘那样你才会有出息。这种观念是我们在学校里一直被灌输的,也是最最管用的。一定要表现得卑微低下,’父亲说,‘那样你才会成功!’确确实实,结果并不坏!”

我这才明白,原来这种虚伪可恶的卑微情绪是希普家族传下来的。我只看到了果实,但是压根儿没想到种子。

“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明白,”尤赖亚说,“谦卑的品质是干什么用的,而且铭记于心。于是,我津津有味地吃着卑微馅饼。在学习方面,也是止步于卑微的程度,我说:‘就此打住啊!’您上次主动提出要教我拉丁文,我当时再清楚不过了。‘人们喜欢超越你,’父亲说,‘那你就甘拜下风好啦。’直到现在,我还是表现得卑微低下,科波菲尔少爷,但是我已经有了一点儿权力!”

而他之所以说这番话——那是我就着月色看清楚他的脸时心里明白的——为的是要我知道,他要下定决心施展自己的权力,以便对自己做出补偿。他就是那种卑鄙下作、诡计多端、阴险毒辣的人,我从未怀疑过,但到现在我才头一次完全明白,由于他早年受到压抑,而且长久受到压抑,他自身才不可避免地形成了卑鄙、残忍和复仇的心理。

至此,他的这番自我表白有了一个令人满意的结果,因为这样一来,他忍不住要把手抽回去,以便再次两手合在一起放在下巴颏儿上。一旦同他分离,我就打定主意不同他掺和到一起了。我们并排走回来,一路上很少吭声。

他情绪高昂,兴致勃勃,是因为我把那个信息透露给了他,还是因为想起了这事陶醉其中,我不得而知,但是,其情绪一定是受到某种影响而产生的。吃晚饭时,他的话比平常多,问他母亲(从我们进入宅邸那一刻起就撤离了岗位)他是不是年龄已大,不能再继续当单身汉了。他还用那种目光看阿格尼斯,如果我可以把他打倒在地,我宁可付出一切代价。

吃过晚饭后,饭厅里就剩下我们三个男人,这时候,他更加胆大妄为。他喝酒很少,几乎就没喝。我猜测,他是得意忘形,被胜利冲昏了头脑,或许是因为有我在场,更要显示一番。

我昨天就注意到他一个劲儿地劝威克菲尔德先生喝酒。我领会了阿格尼斯离开时看我的眼神,因此我限定自己只喝一杯,然后建议我们随阿格尼斯去。今天本来也打算这么做,但是尤赖亚动作更快,抢在我前面了。

“我们眼前这位客人很少上这儿来,先生,”他对坐在他正对面的威克菲尔德先生说,他们两个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所以,如果您不反对的话,我提议我们再喝一两杯对他表示欢迎。科波菲尔先生,为您的健康和幸福干杯!”

他隔着餐桌向我伸过手来,我不得不做出了表示,然后怀着大不一样的心情,握住了那位心碎的老人也就是他的合伙人的手。

“行啊,我的朋友,”尤赖亚说,“恕我冒昧——啊,那就请您提议为科波菲尔的亲友干杯吧!”

威克菲尔德先生提议为我姨奶奶干杯,提议为迪克先生干杯,提议为民事律师公会干杯,提议为尤赖亚干杯,而且每次一干就是两杯。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弱点,但是没有办法克服。他一方面因为尤赖亚的行为举止感到羞耻,另一方面又想巴结讨好他,在两种情形中挣扎着。尤赖亚欣喜若狂之态表露无遗,他扭着身子,让威克菲尔德先生在我面前出丑。这些情况我都略过不述。因为看到这些,我心里就觉得难受,我写不下去。

“行啊,我的朋友!”尤赖亚最后说,“我还要同您干一杯,我谦卑地请求把酒杯都斟满,我要把她当成女性中最神圣的。”

做父亲的手端着空杯子。我看见他把杯子放下,注视着那幅惟妙惟肖的肖像画,把手按在额头上,坐回自己的扶手椅上。

“我是个卑微低下的人,不能为她的健康向您敬酒,”尤赖亚接着说,“但是,我仰慕她——爱慕她。”

在我看来,白发父亲所忍受的肉体上的痛苦已经再可怕不过了,但还是不及他精神上所忍受的痛苦。我看到那种痛苦集中反映在他那两只手上。

“阿格尼斯,”尤赖亚说,既不把威克菲尔德先生放在眼中,也不在乎自己的行为是一种什么性质,“我完全可以说,阿格尼斯·威克菲尔德是女性中最最圣洁的。我可以当着朋友们的面把这个意思说出来吗?做他的父亲光荣自豪,但是做她的丈夫——”

做父亲的从桌子旁站了起来,大叫了一声,那种叫声我再也不想听到第二次。

“怎么回事?”尤赖亚说,脸色变得可怕极了,“我希望,您没有疯吧,威克菲尔德先生?如果我说,我梦寐以求地想把您的阿格尼斯变成我的阿格尼斯,我和其他人一样有这个权利吧?我比其他任何人都有权利!”

我双臂抱住威克菲尔德先生,用自己想得到的所有安慰的话——说得最多的就是他对阿格尼斯的爱,恳请他冷静一点儿。他一时间疯狂了,又是揪头发,又是敲脑袋,奋力挣脱我,奋力推开我,一言不发,不看任何人,也看不清任何人,也不知道究竟为了什么而拼命地挣扎,两眼瞪得大大的,脸部变形了——着实可怕的一幅景象。

我劝解着他,虽话语不连贯,但感情诚挚,请他不要放任自己做出疯狂的行为,而是要听我的劝解。我恳请他想想阿格尼斯,把我同阿格尼斯联系起来,回忆一下我和阿格尼斯一道成长的情景,我是多么尊敬她和爱慕她,她是他的骄傲和快乐。我千方百计地使他想起她,甚至责备他不够坚定沉着,弄不好让她知道眼前的情形。或许是我的劝解起了作用,或许是他疯狂的情绪已经发泄过了,反正他慢慢地挣扎着,不那么激动了,开始看着我——一开始感到迷迷糊糊,然后才流露出认得我的神情。最后他说:“我知道,特罗特伍德!我亲爱的宝贝儿和你——我知道!但是你看看他!”

他指着角落里脸色苍白、怒目而视的尤赖亚,后者显然打错了算盘,结果出乎他的意料。

“看看给我带来痛苦折磨的人,”他回答,“在他面前,我一步步地抛弃了地位与名誉、安宁与平静、宅邸与家庭。”

“我替您维护着地位与名誉,还维护着您的安宁与平静、宅邸与家庭。”尤赖亚说着,闷闷不乐,语气急促,一副失败后无可奈何的神态,“别犯糊涂了,威克菲尔德先生。如果我做得过分了点儿,让您不能忍受,我想我退回来总可以吧?并没有造成什么伤害啊。”

“我在每个人身上寻找单纯的动机,”威克菲尔德先生说,“出于利益的动机,让他同我合伙,本来我还满意。但看看他是什么货色——哦,看看他是什么货色!”

“您最好让他闭嘴,科波菲尔,”尤赖亚大声说着,用他那长长的食指指着我,“他马上就要说出什么话来——注意啦!事后他会因为自己说过的话后悔,而您也会因为听了而难过!”

“我什么话都要说!”威克菲尔德大声吼着,一副绝望的神态,“我都已经受到你的控制了,为什么就不能受到全世界人的控制呢?”

“听好!我可告诉您!”尤赖亚继续提醒我,“如果您再不让他闭嘴,您就不是他的朋友了!您为什么不能受到全世界人的控制,威克菲尔德先生?因为您有一个女儿。我们知道的事,您和我都知道,难道不是吗?别没事找事,狗睡着了,就让它睡着好啦——谁愿意把它惊醒?我可不想。难道您看不到我尽可能谦卑内敛吗?我要告诉您,如果我做得太过分了一点儿,那我就说声对不起。您还想要我怎么样,先生?”

“哦,特罗特伍德,特罗特伍德!”威克菲尔德先生激动地大声说,一边紧握着双手,“从我头一次在这座宅邸里看到你的时候起,我一路下滑到了什么地步!从那时起我就每况愈下,悲哀啊,悲哀,我从此走的是一条什么样的路!软弱、放纵毁了我。沉溺于对往事的记忆中,沉溺于对往事的忘却中。出于本性,我哀悼孩子的母亲,但已酿成病态。出于本性,我爱着自己的孩子,但已酿成病态。我传染了自己接触到的一切。我知道,我给深爱着的一切带来了痛苦——你也是知道的!我认为,在这个世界上,真正爱一个人而不爱其他人,这是可以做得到的。我认为,真心地哀悼离开人世的某一个人,而不去分担其他人的哀思,这也是可以做得到的。就这样,我颠覆了人生的信条!我糟蹋了自己这颗病态懦弱的心,反过来它也糟蹋了我。我的哀思是卑鄙可怜的,我的爱心是卑鄙可怜的,我痛苦地逃避两者阴暗面的行为,也是卑鄙可怜的。哦,看看我毁灭成什么样子了,痛恨我,避开我吧!”

威克菲尔德先生瘫坐在椅子上,有气无力地抽泣着。先前被激发的激动情绪正在消退。尤赖亚从他待的角落里走了出来。

“我昏庸痴呆,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威克菲尔德先生说着,伸出两只手,好像是为了恳求我不要指责他似的,“而他知道得一清二楚,”他是指尤赖亚,“因为他总在我身边,和我窃窃私语。你看到了他正要往我脖子上套的磨石。你看到了,他住进了我的家里,你看到了,他参与了我的业务。就在片刻之前,你听到了他说的话。我还需要多说什么呢!”

“您没必要说这么多,一半都不需要,什么都可以不必说。”尤赖亚说,态度半是蔑视,半是讨好,“如果不是喝了那么多酒,您也就不会说那么多话了,明天想一想就更明白啦,先生。如果我说得过了头,或者超出了我的本意,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并没有坚持自己的意见啊!”

门开了,阿格尼斯悄然进来,脸上毫无血色,双臂搂着父亲的脖子,平静地说:“爸爸,您不舒服,跟我来吧!”威克菲尔德先生把头搭在她的肩膀上,好像心头压着沉重的羞耻感,随着她出去了。她的目光只有瞬间同我的相遇,我才看得出,她对刚才发生的事情知道多少。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大发雷霆,科波菲尔少爷,”尤赖亚说,“但这并没有关系,明天我就会同他重归于好。这全是为他好,我卑微低下,但是迫不及待为了他好。”

我没有回他的话,就上楼进了那个静悄悄的房间。昔日我看书时,阿格尼斯常常坐在我的身边。直到深夜,没有人接近我,我拿起一本书,试图看起来。我听到时钟敲打了十二下,还在看着书,但是不知道看了些什么内容。就在这个时候,阿格尼斯碰了我一下。

“你明天一大早就要离开,特罗特伍德。那我们现在就说声再见吧!”

她之前一直在哭,但是此时面容显得平静美丽。

“愿上帝保佑你!”说着,她向我伸出了一只手。

“最最亲爱的阿格尼斯!”我回答,“我明白,你想要我不提今晚的事——但就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了吗?”

“不是有上帝可以信赖吗?”她回答。

“我就什么事都做不了吗?我本来是带着自己可怜的悲痛来投奔你的。”

“你让我的愁苦减轻了许多,”她回答,“亲爱的特罗特伍德,没有什么可做的了!”

“阿格尼斯,亲爱的阿格尼斯啊!”我说,“我贫乏的东西你却富有——仁慈善良,意志坚定,一切高贵的品质——而如果由我来怀疑你,或者指教你,那未免显得不自量力。但是,你知道的,我有多么爱你,对你怀有多深的感激之情。无论如何,你可不能因为一种误解的责任感而牺牲自己,阿格尼斯,好不好?”

一时间,她比先前我见到时更激动了,把手从我身边缩了回去,还向后退了一步。

“告诉我,你没有那种想法,亲爱的阿格尼斯!比妹妹还要亲!想想看,你有这样的心灵,你有这样的爱,这可是无价之宝啊!”

哦!很久很久以后,我看到那张脸在我的面前扬起,带着瞬间的表情,没有惊讶,没有指责,没有悔恨。哦,很久很久以后,我看见那种表情就像现在这样演变成可爱的微笑,她带着微笑对我说,她不替自己担惊受怕了——我也不必替她担惊受怕了——她叫了我一声“哥哥”后向我告别,然后离去了。

翌日凌晨,天还没亮,我就上了旅馆门口的公共马车。我动身离开时,天才刚刚破晓。正当我思念着阿格尼斯,在昼夜相交的时刻,在公共马车的一侧,尤赖亚的脑袋挣扎着冒了出来。

“科波菲尔!”他拽住车顶的铁条,用沙哑的嗓门儿低声说,“我们之间已没有了隔阂,我想赶在您离开之前把这事告诉您,您听了一定会高兴的。我已经到他的房间消除了一切隔阂。对啊,尽管卑微低下,但我对他还是有用的,这您是知道的。他不喝酒的时候,对自己的利害关系是清楚的!他毕竟是个招人喜爱的人啊,科波菲尔少爷!”

我不得不说,他向威克菲尔德先生赔礼道歉了,我很高兴。

“哦,毫无疑问!”尤赖亚说,“您知道的,一个人卑微低下,道歉算得了什么?很容易!嘿!我猜想,”他又扭了一下身子,“您摘过没熟的梨子吧,科波菲尔少爷?”

“我想我摘过。”我回答。

“我昨天晚上就摘了,”尤赖亚说,“但迟早会熟的,只是需要精心照料罢了,我可以等待!”

他一再向我告别。马车夫上车之后,他才下去。我看得出他嘴里在吃着什么,以便把早晨的寒气挡在外面,但是,从他嘴动的样子来看,好像那梨子早已熟了,而且他正津津有味地咂嘴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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