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寒山,山火熄灭。几天之间气温骤降,山河冰封,大雪飘零而下,村里被厚厚的雪掩埋。
这万物凋零的季节,却是我的最爱,因为这一个月火族的任务只是玩乐,我的父母有大把时间陪我出去玩,如果我实在受不了外面的寒冷,就回家泡在水里取暖。
这个季节宰杀牲畜也格外轻松,三角雉在地窖里发呆,拿根木棍进去敲晕了拖出来就有肉吃,而平时最难搞定的青蟒也像个萝卜一样,从地里扒出来就可以吃。
火族的大祭也在这个月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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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面玩到快冻僵的我,飞快的钻进屋子里,三两下脱掉衣服,跳进浴锅里,两边锅盖一合,只露个脑袋在外面:“阿尊烧水。”
母尊似乎在走神,我喊了两次她才开始烧水。
父尊帮我整理好衣服:“你现在还想离家吗。”
我伸出手指,点燃了一簇火焰,看着它在水下烧出一串泡泡:“我又不傻,这个季节出去会被冻死的。”
“你要是离家了,现在不是还要独自面对寒山?”
在火族的观念中,孩子不能单独出去,一旦孩子可以单独出门,就意味着孩子可以独立生活,分别的时候也就到了。
我扭过头说:“我就转转,转转就回来”
父尊接过母尊递给他的衣服,没好气的说:“不知羞,想出去还不敢自立。”
我看着父尊那一身的伤痕问:“外面危险么?”
父尊没有回答,只是仔细的穿戴礼服,抚平褶皱,让衣袖上的剑纹更加流畅。
我继续追问:“外面危险吗?”
父尊把我的礼服找出来:“外面的只是家畜而已。”他摸了摸我的头“只是,你还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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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礼服很简单,只是有一个礼服形状,然后装饰些火纹罢了,因为每个人的礼服都要由自己装饰,没有当过兵,就不能有制式兵器,木匠才能纹木,铁匠才能配得上九朵焰。小孩子就只有最基本的火纹了。
“阿尊,水好烫啊,别烧了。”尽管母尊没有回答,我还是接着低下头在水里吹泡泡。但是很快我就发现,不用我吹,水自己在冒泡。
“阿尊,水开了。”
“什么?”还在添柴的母尊此时才抬起头“哎呀,水怎么开了!”
母尊慌忙的灭了火之后,我便惬意的泡在慢慢止住沸腾的水里,屋子里陷入一片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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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我的火纹应该更大一点,我比其他孩子的火焰要多”我穿上礼服,笑着说。
没有人回答我,父尊沉默的拉开门,门外的雪堆了半米深,可以看见不断有人从屋里走出来参加大祭。
我全身烧起火焰,欢快的冲出了房间。
父尊一把火融了前方的积雪“冷么。”
“不冷”我欢快的跑来跑去,从东窜到西,完全不管父尊融的那条路,在雪地上画出一道道自己的痕迹。
父尊的路笔直简洁,我的路蜿蜒曲折,但是最终都通往一个地方——祭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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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族是以宗为单位分散居住的,每一宗都筑有城墙,人们在城内居住,大宗数十万人,小宗也有几万。几个或者十几个宗则被称为族。
最初的族严格按照族名划分,比如我的族名是司火,我就应该在司火族,但是火族及其不安分,司火族人跑到炎龙族结婚生子很正常。
这么一来,族的两个功能被分开,在名字里族名就是姓,而对行政区域而言,族就像人类的市。司火、炎龙、神湖、乾坤等各族类比人类的话,就是张市、李市、王市,张市的人可能以张姓为主,自然也可以有姓李的人居住。
族曾经是火族最大行政划分单位,但是后来出现了以物理阻隔而强行划分的平,火族被分为十三平。
现在,归止平司火族九炎宗第三部落司火焰翔,正在去祭坛的路上。全山的火族人,也大部分都在赶往各宗的祭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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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要容纳数万人,甚至十万人,祭坛无法安置在建筑物内,往往是在户外建造一个非常大的广场,然后将祭坛建造在广场中央。没人的时候,广场上高高的白色石柱,使这里像稀疏的石林。
九炎宗的祭坛相比于其他宗来说并不大,但是对当时的我来说,已经是不可思议的庞大了。
当我们跋涉几天到达祭坛时,这里早就是人山人海,数万人聚集于此,举目望去除了黑压压的人群,就只能看见那些突出于人群的高大石柱。
今天下着雪,但是广场上聚集着的数万火族的温度使这些雪花落地即融,温热的赤金石板上有丝丝白雾升起。
父尊把已经准备瞎跑的我提起来:“今年我们要到前面去。”
我很高兴:“往年你不是不让我去前面的么?我早就想看看祭坛是什么样子的了。”
“要不是你闹着要来,往年我是不打算带你来的,但是今年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
父尊没有回答我,他将一朵火焰花别在母尊胸口,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母尊,沉默的向前走。我们前面的人群也纷纷让开,就像被父尊融化的积雪。
忽然在积雪中出现了一块不会退让的石头,那是一个佝偻着身体的老人,他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让开,而是站在我们面前,他的背后就是青玉筑成的祭坛。
这个老人我认识,虽然只见过两面,但是我知道,他是我的外公。
火族的亲缘关系和人类不同,十六岁以后,孩子便会离开父母,独立成长。所以这个老人虽然是我的外公,但对我来说其实算是陌生人。
母尊上去和外公说话,我则四下打量。周围有很多老人,而他们旁边则必定有几个胸前带着火焰花的年轻人。
很快母尊的哥哥姐姐们也都佩戴着火焰花过来了,我在这之前从没见过他们,此时他们也只是看了我一眼,就不再管我。事实上,即使是他们之间也不算亲密。
这在人类里可能很不可思议,但是在火族中却很正常,即使是亲兄弟,也是几年才能见到一面,自然不会很亲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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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多久,一个身穿华丽青衣的年轻人走上了祭坛,他发出的声音犹如洪钟大吕:
“点火!”
我周围的火族全都燃烧起火焰,我左右看了看,赶紧也让自己燃烧起来。
火焰自祭坛而起,伴随着他的声音顺着人群向外蔓延,很快几万火族全都燃烧起来。火焰主要来源于头部和双手,而被礼服包裹的部分则没有丝毫火焰,取而代之的是礼服的花纹闪耀着金色的光芒。
雪花在天空中就被融化,广场上下起了雨。
在感受到数万火族的力量后,广场上的石柱亮起了星星点点的金光,光点逐渐生长拉长,成为一道道金丝,接着这些金丝像是约定好了一般,默契的彼此相连,构成了地藏符,石柱顶端瞬间燃烧起金火,火焰在半空蔓延,彼此连接成一块天幕,落雨骤停。
此时,祭坛上也燃起了青火。
“我走了”外公说完就走向了祭坛。
我看见有不少人也走向祭坛,跑上去拉了拉外公的袖子:“我能上去玩么?”
外公摸了摸我的脑袋:“不能。”
大伯,也许是二伯,走上前把我拎起来:“等一百年吧。”说完,把我扔给了父尊。
他的眼神很吓人,我吓得从父尊怀里爬出来,跨过肩膀,躲到了父尊背上。
祭坛是一座巨大的四方形青玉台,在我这面看来,就是一个宽大的青玉梯。此时,玉梯的尽头燃烧着青火,许多的老人或拾阶而上,或随意盘坐在阶梯上。
待所有老人都落座,方才那个青衣人又喊出来两个字:
“渡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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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的渡劫,即是指百岁劫。
如果把实力增长速度称为天赋,火族自破壳初生开始,天赋就越来越强,到十六岁达到顶点,十六岁之后又逐步回落,到百岁的时候,实力几乎不会再增加。
于是火族每逢百岁便会命火逆流,焚烧残渣,重铸身躯。成功则犹如初生,失败则灰飞烟灭。
所以火族虽然是永生种,但是大部分都活不过百岁就夭折。
明明拥有永生不死的身躯,却要自己追寻死亡,就像是……上天为了在这永恒的生命中看见悲剧,而划定了死亡的界限。
上天对火族何其不公,与我们的老对手那永恒的生命相比,这一百年的生命简直短暂的稍纵即逝。
我当时并不知道百岁劫,也不知道外公甚至称不上渡劫,这盛大的仪式只是他的葬礼而已。他度过百岁劫的希望微乎及微。
火族的身体可以永生,正常来说火族不应该衰老,但到一百岁时,有些人却会开始衰老,那是因为他们的身体感觉到无法度过百岁劫,竭尽自己的命火以求存活,外表看来就是迅速衰老。
但是这改变不了什么。
看起来衰老的人很难度过百岁劫,而看起来年轻的人度过百岁劫的几率就大的多,这是火族久经死亡总结出的真理。
外公看起来已经很老了。
渡劫不过片刻,外公的身上就燃烧起了青火,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向祭坛下的我们挥了挥手,沿着台阶走上了祭坛顶端,跌入了那盛大的青火中。
火族的命火是青色的,祭坛上那盛大青火,是一万年来无数火族最后的命火。
如果有冥府,那么祭坛里一定有一条通往冥府的黄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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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外公的身影消失后,母尊低下头无声的哭泣,一滴青色的泪珠落下,在空中便被符文包裹,飞到了青衣人身边,被青衣人装入泪盏。火族一生都不会流多少眼泪,平时哭都是没有眼泪的,只有极致的情绪才会让火族流泪,而这眼泪威力无穷。
渡劫结束时,只有不到两成的人能够走下祭坛。那些原本看起来衰老的人,此刻回到了年轻时的样子,与家人一一相拥;那些原本看起来很年轻,但却没有走下祭坛的人,他们的家人只能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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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仿佛听见缥缈而遥远的离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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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既来之,君亦归之。
一瞬百年,送君还之。
冥府渺渺,君且往之。
族火袅袅,百代传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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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府有树,其名舍松。
舍松有花,百岁荣枯。
兴如烈焰,败生华烟。
君拾烈焰,吾观其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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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祭是对生命的祭祀。祭祀死亡,亦祭祀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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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坛上点燃的青火并不是为了送别,而是为了迎接。
当我随着父母向后退时,看见一对对火族夫妇捧着尚未出壳的孩子走向祭坛,在那盛大的青火中,新生的火族纷纷破壳而出。而他们的父母则上前抱起自己的孩子,并且将破碎的蛋壳拾起。
我问父尊:“我也是这样出生的么?”
“是的,不过你不是在大祭这一天。虽然大祭这天的族火最旺盛,但是你出生的时节赶不上大祭。”父尊摸了摸我的脑袋:“没有宗主主持,没有万人围观,只有我们一家三口,却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华丽的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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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晴天,风和日丽,艳阳高照。
未破壳的我被放到族火上的时候,就像是火种掉进了雪地里,我周围的族火全部熄灭了,很快蛋壳上出现裂纹,我那和指甲差不多大小的手从缝隙里探出来,一点一点的把破碎的蛋壳推开,直到我整个人从蛋壳里滚出来。
族火熄灭,只有我浑身燃烧着烈火站在祭坛之上。太阳好像融化了一般,扩散向整个天空,耀眼的光芒使人睁不开眼,似乎有无数的声音在说:
“吾王归来。”
无数的声音消失,覆盖整个天空的太阳像是坍塌一般砸下来,最后消失于我的身体里。
上面的这些就是我的父尊所描述的,我出生时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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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的。
所有人都没听见任何声音,连我的母尊都没听见。我确是伴随着火焰出生,也仅此而已,没有天地变色,也没有万物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