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老汉吟到这里,转头又对战士们道:“孩子们,这刀我收下,你们且先回去,让许团长放心。俺爷儿几个要细心锻打。先辈既打出这把宝刀,我们也不负先辈之名。等我们打好后,俺爷儿五个亲自给许团长送去,也见识见识你们的团长。”
一席话说得十二个战士心里热乎乎的。等马老伯全家把手枪班送出屋,太阳已升上中天,既大且红。
许世友知道这个“烟鬼”准是又断顿了,把烟袋递给他……
1932年,这是大别山人民永远难忘的一年。本来四大战役的胜利,开拓了大别山根据地的极盛时期,好端端的革命形势,由于我中央分局张国焘判断有误,形势急转直下。大别山重新面临着血与火的考验!
年初,蒋介石在疯狂镇压和平息全国抗日民主运动的同时,重新组织力量,开始策划更大规模的“围剿”,妄图彻底消灭红军,摧毁各个革命根据地。蒋介石的计划分为三步棋,哪三步棋?第一步,搞垮湘鄂西革命根据地;第二步,搞垮鄂豫皖革命根据地;第三步,搞垮中央革命根据地。这是一个集中兵力、各个击破的计划,用心极为险恶。6月初,蒋介石召开庐山会议。中旬他亲自出马,任鄂豫皖三省。“剿匪”总司令,李济深为副总司令,坐镇指挥。7月上旬,敌人大规模“围剿”的紧锣密鼓已喧嚣入云,左中右三路大军开始向我进犯,其中除何成濬指挥的左路军专对湘鄂西边区外,中右两路军共二十四个师又五个旅约三十万人,全力围攻鄂豫皖根据地。
大别山正面临着一场血雨腥风的浩劫,而当时担任中央鄂豫皖分局书记兼军委主席的张国焘,却还陶醉于黄安、商潢、苏家埠、潢光四次进攻战役所取得的胜利中。他到处鼓吹国民党已成“偏师”,目前不是冲破敌人的“围剿”,而是根本消灭“围剿”;继续推行“不停顿进攻”的错误方针,没有组织任何反“围剿”的准备工作。正如毛泽东同志后来指出的那样:1931年至1934年的“左”倾机会主义,不相信“围剿”反复这一规律,在鄂豫皖边区根据地则有所谓“偏师”说,那里的一些领导同志认为第三次“围剿”失败后的国民党不过是偏师了,要进攻红军,就得由帝国主义亲自出马担当主力军。在这个错误估计之下的战略方针,就是红军打武汉。这和江西的一些同志号召红军打南昌,反对进行使各根据地连成一片的工作,反对诱敌深入的作战,把一省胜利放在夺取省城和中心城市的基点上,以及后来认为“反对五次‘围剿,是革命道路和殖民地道路的决战”等等,是在原则上一致的。这个“左”倾机会主义,种下了鄂豫皖边区反对第四次“围剿”、江西中央苏区反对第五次“围剿”斗争中的错误路线的根苗,使红军在敌人的严重的“围剿”面前不得不处于被动的地位,给了中国革命以很大的损失。
根据分局决定,我军向麻城地区开进。当时的动员口号是:攻下麻城,攻下宋埠、黄陂,打到武汉去!7月天,骄阳似火,气候炎热。不少指战员患脚气病,忍着疼痛,拖着红肿的脚板强行军,十分艰苦。许世友作为下级指挥官,服从命令听指挥,叫南下就南下,不管多么疲劳困苦都挺得住,没有任何怨言。8月初,他们又参加了第二次围攻麻城的战斗。
8月的大别山并不比平原上凉爽。一大早,火红的太阳刚刚露脸,就施放了它的淫威,阵地上就蒸腾起炙人的热潮。由于没有敌情,战士们都抓紧这个难得的机会小憩。许世友也找了块树荫坐下,刚刚点起了一袋烟,一营长笑嘻嘻地凑了上来。
“团长,嘿嘿……”
看他那副神情,许世友知道这个“烟鬼”准是又断顿了,顺手把烟袋递给了他。一营长动作麻利地装好烟,点上火,猛吸了几口,然后压低了嗓门说:
“团长,近来我总觉得仗打得不对劲!”
“什么?”许世友一下子没听清,追问了一句。
“你想想,麻城这根骨头啃了两次,啃也啃不动,丢也丢不开,把部队拖成了什么样?听说国民党又‘剿’来了,这样下去咋行?……”
一营长的话说到了许世友的心坎上。是的,从黄安战役以来,他们已经连续打了八个多月。每天不是行军,就是打仗,战士们的体力消耗是可想而知的。虽然他们深信自己的战士能够经得住各种磨炼,但是疲惫之师往往是很难打出好仗的呀!想到这里,许世友不由点了点头,拿起烟锅大口大口地猛吸起来。
说话间,一个骑兵通讯员飞马跑来,来到许世友面前,报告说:
“报告团长,命令你团在张家店一线阻击敌人,天黑以前撤出战斗!”
“往哪里撤?”
“向西!”
“目的地?”
“红安城西!”
“你回去吧!”许世友打发走通讯员,禁不住满腹牢骚地嚷道:“娘的!糊涂官打糊涂仗!”
原来,当他们在麻城“啃骨头”的时候,敌人已开始了大举反攻。北线陈继承等纵队进至大新店、宣化店、花山集一线;东线徐庭瑶第七纵队进至霍丘南之河口、丁家集及渒河一带;西线卫立煌等纵队进至夏店、蔡店、长轩岭等地,均迫近根据地中心区域。蒋介石见其各路兵马均未遭到有力反击,遂改变步步为营、稳扎稳打的战术,于8月7日下令总攻。并限令担任主攻的陈继承纵队于14日前占领七里坪,卫立煌纵队同时进抵河口一带,扑向红安。这时,如果我军及时转移到对我有利的地点,利用敌人盲动冒进、战线较长的弱点,选其一路予以歼灭,实行各个击破,完全有可能打破敌人的“围剿”。但是,张国焘指导思想上的错误决定了他在军事指挥上着着出错。面对来势凶猛的敌人,他慌忙撤掉了对麻城的包围,命我主力星夜匆匆赶向红安与敌决战,反“围剿”的帷幕就在这样仓促的情况下拉开了。
就在当天夜间,许世友带领部队从麻城撤出,昼夜兼程,向西开拔。天亮前进入红安城西冯寿二地区,部队还没有顾上拧一拧被汗水浸透的衣服,敌人就恶狠狠地发起了第一次冲锋。
当面之敌为李默庵部十师。该师系蒋介石的嫡系,尚未与我红军主力交过锋,反动气焰十分嚣张。红军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顽强地进行了阻击。黄昏,在陆续参战的兄弟部队协同下,击溃了敌人一部。翌日,敌人重新组织进攻,多次逼近红军前沿阵地。红军又以手榴弹开路,冲进敌群与其厮杀,毙敌甚多,缴获自动步枪数十支,战斗形成了相持状态。
由于敌人的援兵纷至沓来,再战显然对我军不利。第三天上午,方面军总部命令许世友转移到七里坪地区,在柳林河东的酒碎山、悟仙山至古风岭一线占领阵地。许世友刚刚指挥部队在一条山梁上配置完毕,只听空中响起了沉闷的马达轰鸣声。许世友抬头一看,只见几架敌机从武汉方向飞来,在我军阵地上空盘旋。很快像老鸹下蛋一样,一排又一排的炸弹落了下来,各个山头上霎时腾起了冲天烟雾。紧接着,敌陈继承纵队向红军的各个阵地发起了猛攻。
又是一场苦战!
陈继承纵队毕竟是蒋介石豢养的恶犬,有主子蒋介石在武汉坐镇,打起仗来比那些杂牌部队高明得多。他们在炮火的掩护下,灵活地利用地形地物,步步向我军阵地逼近,使我军火力不能给其大量杀伤。更可恶的是一些枪法颇准的敌兵,专打我军的干部和机枪手,威胁较大。战斗开始不久,就有不少同志献出了宝贵的生命。
一连长牺牲了!
三营长负了伤!
神枪手朱伟也伏枪倒在血泊中!阵地上的伤亡在不断增加,机枪手中弹挂彩的更多。敌人见我火力减弱,立即嗥叫着扑来。
“打!”许世友一声吼叫,接着取过朱伟的机枪,对着敌群就是一阵猛扫;全团的机枪、步枪也同时愤怒地吼叫起来,阵地前沿霎时织起了一道火网;敌人被这暴风雨般的还击打懵了,一堆又一堆地往山下滚去……
受阻的敌人狗急跳墙,拿出最后一招,拼凑“军官敢死队”来冲锋,想硬着头皮闯出一条路。
东方刚刚露出了一丝白色,敌人便集中了所有的大炮,猛烈地轰击我军阵地,“咣啷咣啷”地砸了将近半个小时。接着,几百名“军官敢死队”赤膊上阵了,这些亡命之徒,喝得醉醺醺的,一手提着大刀,一手端着冲锋枪或提着快慢机,在轻、重机枪的掩护下,呜呜哇哇地号叫着向我阵地冲来。
我军阵地上,普通的工事和堑壕都被敌人的炮火夷平了,许多老战士牺牲在敌人的炮火之下。一些刚从洞里土里钻出来的同志,被敌人的火力压制得抬不起头来。这样,敌“军官敢死队”很快接近了第一道阻击线。情况十分危急。
“把敌人打下去!”许世友一边向前沿阵地奔跑,一边焦急地命令道。
但是,敌人已经冲近了阵地,一些有经验的老战士,同敌人展开了肉搏,用刺刀把敌人捅倒。但是,有些新战士,第一次这样作战,不知怎么对付,有些慌张,开始后退。
“站住!”许世友大声吼道。在这烈火燃眉、枪口抵胸的时刻,他连忙挥起手枪,一梭子子弹把冲上来的敌人打倒了好几个,接着,从地上捡起一支带有刺刀的步枪,声如响雷一般地喊道:“红军指战员同志们,共产党员们,用刺刀把敌人压下去!”喊着,他端起明晃晃的刺刀,迎着一个冲上来的敌人,猛扑过去,大喊一声:
“杀!”只见他“咔嚓”两下,把那家伙捅倒在地。
“杀呀!”新战士们一看团长端起刺刀,杀入了敌群,顿时,精神大振,浑身是劲,高喊“杀!杀!”扑向敌人。
“军官敢死队”也是怕死队,敌人经不起这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拼杀,纷纷逃命,很快被驱赶到山坡下去了。
“快架机枪,打!”许世友急忙选择了一个临时掩体,和几个战士飞快地架起了机枪。紧接着,机枪“哒哒哒”地吼叫起来,敌人倒下了一大片,剩下几个,滚了回去。
“打敌人的敢死队,与打敌人的士兵没有多大区别,也就是那么一回事。”许世友同志对新战士们说,“敢死队做出的样子要吓人一些,但是,我们不要被它吓倒。你不怕他,他就怕你。”
新战士听了团长的话,受到了教育,也掌握了要领,打得顽强了。在“报仇!报仇!”的呐喊声中,战士们拔出大刀,学着团长的样子,跃入敌群,与敌进行了白刃格斗。满耳都是刀枪的撞击和变了音的厮杀声。血,在空中飞溅,在地上流淌,染红了战衣,染红了岩石和草地,连柳林河水也被染得一片通红。
两强相遇勇者胜,敌人顶不住了。我军乘胜推进了八里多,直插白马嘶河,占领了敌第二师指挥所。接着,又与敌二、三师血战通宵。后来因为敌卫立煌纵队在占领红安后,又北出进攻,对我形成了南北夹击,我军只得留十师掩护,主力转移到檀树岗一带。
这天夜里,虽然疲劳,但许世友却睡不着觉了。连日的行军打仗,由先来的主动进攻,到现下处处败退。这种败退还美其名曰“战略转移”,仗打到这个地步,许世友要骂娘了!眼下部下的情绪又影响他,他心明如镜。但作为一团之长,他粗中有细,又不能把自己的不满向部下发泄。这几天他的情绪不好,实实是闷得慌啊。尤其是全国的“大肃反”,肃掉了多少好同志啊!想到这里,许世友潸然落泪了。男儿有泪不轻弹。许世友心疼啊!什么“大肃反”,纯属是要搞垮这个部队,拱手让出这块由红军亲手开拓的革命根据地。接着,由此他又想到了他的爱妻朱琴,是死是活,情况不知。攻打麻城时,他又派警卫员傅家奎回家探听消息,不但没有音信,反而他最喜欢的凤妹也被抓起听“审”了。许世友的心碎了!接着,又想到偃月刀,战斗吃紧,他的偃月刀重新锻打又不在身边,一切都糟心透顶……
许世友似梦似睡,朦朦胧胧中,他又听到号响,便翻身起床,带领部队又抵达了新集以北。一年前,由自己和战友们亲手夺下的这座县城又落于敌手。仇恨的火焰,哪一天不是在心里进发、燃烧着呢?多少次思念中,他想起新集失守时牺牲的战友,他哭了。好几回,在梦里他和战友一起把新集城攻下了,他笑了。每当他看到作战地图时,总是要把“新集”二字多看几眼。有几次,他不知不觉地把红色的箭头画到了新集城垣,总希望有一天把它夺回来,报仇雪恨。现在,这个机会来了。可是上级又让他们撤。
撤到哪里去呢?他们又冒着滂沱大雨向皖西转移。这时,敌人的各路“围剿”大军已云集根据地内。红军所经之处几乎都有敌人重兵把守,飘扬过革命红旗的十几座城镇已全部沦入敌手。而那主持中央分局工作的张国焘呢,在严重的敌情面前,由先前的胜利冲昏头脑,转而为惊慌失措;徐向前总指挥的正确意见他听不进去,反而完全失去了打破敌人“围剿”的信心。
悲剧啊悲剧!
许世友带领部队跟随总部,由金家寨至燕子河,经东西界岭南下,直趋英山县境,接着经新州、八里湾等地,于10月上旬重返红安地区,在根据地内兜了一个大圈。10月8日,他们十二师与十师在河口以东地区又同敌一师、八十八师遭遇,数小时的激战引来了越来越多的敌人,张国焘沉不住气了,于10日在黄柴皈召开了少数领导人参加的紧急会议。
会议在紧张地开着……张国焘手中的香烟几次灭火。木已成舟,大势已去。这次会议既是对张国焘错误决策的声讨,也是对中央当初对张国焘的暗里支持进行质疑。按总指挥徐向前今日的话讲:“像张国焘这种品质不好的人,搞家长制统治的人,(中央)根本就不该派来鄂豫皖当一把手。”
“大肃反”令多少红军高级战将成为屈死鬼!
用战士生命换来的八百里大别山根据地重陷敌手,百姓重过暗无天日的牛马生活……
张国焘由恃胜轻敌转而变成右倾恐敌,部队一退再退,许世友要骂娘了。
秋风无情!
一夜之间的猛烈狂袭,把八百里大别山的气色都改变了。树叶萎缩缩的;从枝头飘落下来,慢悠悠的,又好像不情愿离开枝头似的,坠入“桃花潭水深千尺”中;地上草儿黄焦焦的,像是被昨日的炮火烤焦似的。生机盎然的大别山,一下子变得凄凉、冷落起来。
许世友带着队伍,边打边退,一直退到平汉铁路边了。他吃惊地自问道:“怎么退到这儿来了?”
这时,一个英姿勃勃的骑兵通讯员拍马过来,许世友赶忙迎上去。
“报告团长,师长命令你们以铁道为界阻击敌人,天黑以前,随大军后撤!”
“往哪里撤?”
“铁道西!”
“具体地方?”
“不清楚!”
此时,张国焘由恃胜轻敌一变而为右倾恐敌,草木皆兵,毫无重返根据地的决心,仓皇失措,盲目命令部队西撤。
追上来的敌人,如狼似虎地向十二师阵地扑来,他们心里也清楚,如果把红军赶过了铁路,就等于把红四方面军赶出了鄂豫皖革命根据地,实现了他们的多年的夙愿。因此,敌人亡命进攻,都想抢这个头功。
“把敌人挡住!”许世友吼声如雷。
英勇的红军指战员,坚韧不拔,顽强地把敌人阻击在铁路一线。疯狂的敌人把机枪大炮都抬出来,投入了战斗,狭小阵地,霎时变成了火海,淹没在硝烟之中。
“轰隆”一声,一颗炮弹在许世友身边爆炸了,巨大的气浪把他掀倒在地,警卫员傅家奎惊慌地跑上来,急切地喊道:
“团长,你……”
“打不死的!”许世友用巴掌从地上支撑起来,气鼓鼓地说,“命令部队,撤出战斗!”
“血!”警卫员小傅惊叫起来,连忙撕开他的裤腿,说:“团长,你负伤了!”
许世友侧着头,看了看腿上被划破的口子,双目圆瞪,说:
“负伤?这样搞,不丢命才见鬼哩!”
“担架队!”警卫员大声向后边喊道。
“不要!这么多伤员!哪来那么多的人抬呀?”许世友说着,又命令说,“快吹号,撤出战斗!”
号声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