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名换姓,军阀行营中的小列兵
这天清晨,枪声掠过红安街头,吴佩孚军队正在抓夫抓丁。
军阀队伍的皮靴声,扰乱了街头的平静。霎时间,满城鸡飞狗吠,惶恐不安。上门闩声、孩子的哭叫声、大人的恫吓声……交织在一起。行人慌乱地往家跑,家里的人急忙关上门。胆大的孩子从门缝儿向街上窥视;胆小的孩子躲到妈妈的怀里大气不敢出……
恐怖从这家传到那家,从这条街传到那条街,整个红安县城充斥着恐怖!
世道混乱,百姓遭殃。“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谁肯去替军阀卖命当炮灰呢!可是,街头上偏有一人,面对军阀的枪声,不躲也不闪,甘愿束手受擒。
许世友蹒跚地走着。他告别了卖艺父女,下决心将自己的打算付之实践。此时,谁能理解许世友复杂的心情呢?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坎坷的道路,无情的命运,竟把年方十六岁的许世友推到了绝境的边缘,去干自己不愿干的事!痛苦啊,莫大的痛苦!
“太公钓鱼,愿者上钩。”许世友扫了嘈杂纷乱的长街一眼,向那有奔逃人流和枪声的地方走去。
正巧几个士兵架着一个瘦弱的青年从一条小巷向街头走来。那青年一个劲儿地叫骂,后面跟随的大概是那青年的父母和妹子吧,他们哭泣着,拉扯着青年的衣襟,个个眼睛如红灯笼一般。
许世友毫无惧色地迎上去。
“抓住他!”还没有容许世友走至跟前,一个虎里虎气戴着连长领章的头目吼道。
“连长,不用抓,俺愿意当兵。”许世友平静地说。
“什么,愿意当兵?”那肥头大耳的连长露出惊疑之色。他怀疑是自己听错了,他不相信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傻人,自动上门当兵!这大概在他的军旅生涯中还是头一次遇到的稀罕事儿!
“是的,俺愿意当兵!”许世友再次说道,“这人让俺帮你们拖吧!”
许世友说完,两步上前,轻轻一抓那青年的肩肘,像抓猪娃儿似的,背在了背上。原来拖不动他的三四个大兵见此举动,惊得挤眉弄眼,直吐舌头。那青年在他的背上也显得比刚才驯服了。许世友转过头来,对着青年的双亲说:“胳膊肘扭不过大腿。二老,让他和俺一起去吧,俺会照顾好他的。”
许世友话音不高,感情深沉。这个与众不同的年轻人几句温柔贴心的话,将那二位老人心中的阴云吹散了。他们顿时停止了哭声,也放开了拽着青年的手。不要说那些身穿灰制服的士兵惊讶,就连那头戴大檐帽的胖连长也惊呆了。他转过身,对随行的士兵恶狠狠地骂道:“真他娘的,都是饭桶!”这骂声中包含着对陌生人的敬佩。
走了不多远,转了个巷子,许世友便把那个青年从背上放下来:“你像石磙一样太沉了,自己有腿,何必让俺背着?”
“好,我自己走。”那位青年望了一眼许世友,只见他衣着褴褛,高颧骨,厚嘴唇,憨厚朴实,是个好人,也就跟着他,由连长带路一直向前走。几个持枪的士兵,由于被连长训骂了一顿,个个面无表情,像木机人,直挺挺地迈着机械的步伐,跟在后面,监视着他俩。许世友毫无惧色,那青年人惊魂未定,像只刚刚落入猎人之手的小兔,惧怕中含着无可奈何,只好屈服于命运的安排。
在一个巷口,胖连长停住了脚,转身向许世友问道:
“小家伙,叫什么名字?”
“爹娘都叫俺黑丑。”许世友没有说出自己的大名,因为他的大名和“杀人犯”捆在一起。
“你呢?”胖连长又问那个青年。
“我叫周三娃。”
“你们都有婆娘吗?”
二人摇了摇头。
“黑丑,你有什么要求就直说吧?”胖连长又问。
“报告连长,俺没有别的要求,只是肚子太饿了,需要一顿饱饭填填。”
“好,枪膛空了需要子弹装,肚子饿了当然需要吃饱饭。”胖连长说着,便吹了几声急促的短哨,叫来了一个斜挎着枪、歪戴着帽子的士兵。他跑到了连长面前,双脚“叭”的合拢,打了个敬礼。“连长,有何吩咐?”
“四班长,抓到了几个?”
“报告连长,一个也没有抓到。”
“饭桶!”胖连长接着又说:“这两个新兵放在你班,先管他们一顿饱饭,撑饱肚子不想家。”
“是,连长!”那位叫四班长的再次打了个立正,敬了个不伦不类的举手礼,然后,歪着头儿,审视了许世友和周三娃一眼,用嘴角向前一努说道:
“你们二位跟我来吧!”
就这样:许世友和周三娃被安排在保安团二营四连四班。从这以后,二人都穿上了军阀兵的“号子皮”,扛上了笨重的日造大洋枪,大檐帽一压,贴上了列兵的标志。
当许世友走进这个旧军队的时候,意味着他僧侣生活的结束,又进入了一个陌生的生活领域。旧军队那种张口就骂、抬手就打的军阀作风,对于他这个过惯了八年僧侣生活,养成了清心寡欲性格的人来说,一切都感到别扭,一切都使他看不顺眼。不说别的,就说这肩上的日造式洋枪吧,它又老又沉又破,放枪时打不准,行起军来,专压人的肩膀。子弹老是在腰间围着,永远不准往枪里搁。到了什么大难临头,老爷们都逃走了的时候,才准许他们安上刺刀去拼命,去当替死鬼。有了枪,身上就多了些烂玩艺儿,什么皮带、刺刀鞘、子弹袋等等,全要求弄得利脚利手。还得打裹腿、皮包脚,可真啰唆呢!
再说,旧军队里的乌烟瘴气,官大压死人,他们抢钱夺财,奸淫烧杀,伤天害理,野蛮愚昧,是一切稍具正义感的人所难以忍受的。苦行僧的生活尽管苦些,身上思想上并无这么多捆人的绳索。而当了军阀的兵,连身上的汗毛也不能自由自在了。军装、裹腿、大檐帽日夜束缚着人的每块骨肉和汗毛。所有这些,许世友这个宁折不弯的汉子,当然受不了。许世友心想:俺这块比铁还硬、比钢还强的汉子真的变成钉了吗?这难道就是无情的现实!
他的班长,名叫李仁善。名字起得倒好听,实际是鲜花长在了驴牛粪上,枉费一个好名。此人是一个典型的旧军阀主义者,背后人们都骂他“黄鼠狼”,由于他个子小,又叫他“小个子班长”。他三十七岁,川南人,五短身材,心毒手狠。说话像打机关枪,带兵却没本事。可他是官,许世友是兵,还不能不听他的。
就说那么一天吧,小个子班长搞队列训练,眼看着队伍要走到一个泥坑里去了。他急了眼,忘了词儿,把“立定”竟喊成了“闸住”。许世友在队列里,憋不住地笑出声来。
小个子班长听到了许世友的笑声,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到了许世友面前,抬手就给了他两个重重的耳光。当他再抬手扇第三下的时候,许世友一闪,小个子班长由于用力过猛,失去了平衡,当即跌倒在泥坑里,出了洋相,全连人都笑出了声。从此,他和许世友结下了不解之仇……
再说新兵周三娃,他是爹妈的独生子,身体单薄,单兵动作差,常受到班长的欺辱。比如站队动作慢了,小个子班长就用脚踢他,或者叫他出列单个教练。在军队中,单个教练是指挥官整弄人的最绝妙的办法,即使是走得再好,他也能鸡蛋里挑出骨头,叫你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这小个子班长变着法儿整治周三娃,许世友看不惯,常站出来打抱不平。小个子班长见自己不是许世友的对手,表面上让他三分,暗地里千方百计地给他“小鞋”穿。派岗时,专给许世友派夜岗;行军时,罚他到炊事班背大黑锅;什么苦差役总离不开许世友。那个时候,用许世友的话说:“阎王好做,小鬼难当!”
许世友有苦难言,总盼望着时来运转,可久等久盼,等来盼来的却是一次次折磨的苦难。许世友不明白,为何现实总和人的善良愿望相反呢?!
与吴佩孚比武,官升三级
许世友加入保安团的第二年,春节刚过,连排军官中就风言风语地传出吴佩孚要来视察保安团的消息。保安团是吴佩孚的心腹嫡系部队,这支部队曾为吴佩孚的创业立下了赫赫战功。每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吴佩孚总要亲自视察一下这支军功部队,一来检查他们的训练素质,二来暗授密旨。
一天清晨,一辆日造吉普车在三辆摩托车护卫下,风驰电掣般地驶进了保安团部。
接待军阀头子吴佩孚的仪式,破例安排在城东一个打谷场上。全团提前开饭,早早地在谷场四周列队完毕,站成“凹”形。“凹”形的中央,摆放着三个石磙,权作吴佩孚的演讲台。
吉普车驶进谷场时,全体官兵行注目礼。车门开处,在团座的陪同下,吴佩孚走下车,步入谷场。他身材胖高,穿着黄呢军服,长方脸,紧抿着嘴唇,显出一副高傲的神情。他走到谷场中央,跳上中间的一个石磙,向全体官兵行了个举手礼。
接着,他润了一下喉咙,亮开沙哑的嗓门开始了即席演讲。他演讲的中心议题:一是全国各战场上的局势,二是新的一年对弟兄们的祝愿。
最后,他右臂习惯地在空中一挥,伸到胸前停住,恰和笔直的身躯构成了一个直角。然后,目视全场一周,喝道:
“勇敢的将士们,今日不是我吴总卖弄,我这千钧臂力就是检验你们训练的尺度!谁能上前搬下我的胳膊,力胜我者,让他官升一级!”
吴佩孚话音一落,队伍中一阵骚动,但无人敢上。大家都清楚他说话的权威性,他的话就是盖着钢印的命令。
“我让他官升两级!”吴佩孚见动静不大,双眉高挑,随口涨了价。
又是无人敢上。
“官升三级!”吴佩孚随手又伸出三个指头。
官和权啊,多么有诱惑力!
特别对于那些争权夺势的人,又是多么大的刺激!
顷刻间,下面蠢蠢欲动,有人终于按捺不住了。吴佩孚正要催促时,在他身后早已站出了两个权欲熏心的人。吴佩孚定睛一看,这二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个是四连的大力士张大夯;一个是小个子班长李仁善。二人来到石磙前,小个子班长刁猾,向张大夯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先上。张大夯也不推让,一步跨到吴佩孚面前,抬头道:
“老总,小的不客气了,您老准备好了吗?”
“不要客气,你就来吧!”吴佩孚不屑一顾地用眼角扫了他一下。
只见张大夯身高膀大,朝手心吐了两口唾沫,然后吼道:“俺来了!”说话间,飞身一跃,双手抱住了吴佩孚的右臂,用尽全力向下扳。谁晓得他那力量还小,恰似一百八十斤重的大秤砣儿,竟悬挂在了吴佩孚的臂上,任凭他两脚怎么蹬,手臂纹丝不动。全场一片哄笑声,那一百八十斤的大秤砣,在人们哄笑声中,自讨没趣地坠下地来。
小个子班长李仁善见大力士失利,心中不免一颤,他明知自己是鸡蛋碰石头,不是对手,但权欲熏心的他,就似赌棍进了赌场,红了眼睛,只好碰碰运气了。他凭着自己的小聪明,想以智取胜。他走到吴佩孚跟前,向他行了个注目礼,吴佩孚也向他示意一下。于是,他瞅准了吴佩孚眨眼不在意的工夫,突然起跳,扑上前去,结果竟成了挣扎在老鹰翅上的一只小鸡子,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了丑。
小个子班长的失败是在众人意料中的,他的出丑连一阵哄笑也没激起来,大家只当是看了一场耍猴戏。李仁善恬不知耻地做了个鬼脸,吐了吐舌头,低头归队了。
人们评头品足,窃窃私语着。谁也不敢上前再讨没趣儿了。
“谁敢来?!”吴佩孚满脸挂笑,透着几分得意,开始向队伍示威了。
“老总,且慢,俺来领教一下。”列兵许世友挺身而出,要同吴佩孚较量。说完走出队列,正遇上小个子班长李仁善归队,二人打了个照面。班长对他说:“哼,别自不量力了!”说完扭了一下鼻子,脸上的“零件”随之挪了位,活像戏台上挨了打的小丑。
班长的挖苦话似耳旁风吹过,并没有止住许世友前进的脚步。他径直走到吴佩孚面前,敬了一礼,道:“列兵斗胆犯上,请老总原谅!”
“不必客气!”吴佩孚审视着这个人不压众、貌不惊人的列兵,看装束便知,原来还是个新兵蛋子呢!
“当兵多长时间了?”
“不到一年,不,确切地说四个月零八天。”许世友不卑不亢,对答如流。
“叫什么名字?”
“许黑丑。”
“那你就来吧!”老总说完闭上了眼睛,好似等待迎击一个不值得防范的袭击者。
许世友暗想:以前曾闻此人武艺高强,功夫超群。刚才两人,一个靠力,一个靠智,皆失败了。这回俺应该二者兼用,突出一个“巧”字,巧到火候上。于是,许世友先绕着吴佩孚站立的石磙走了一圈。这一圈不能说是他白走:一是平静一下情绪,二是运下一口气,三是选好最佳用力角度。主要是后者。
场下不少人都为许世友攥着一把汗。有的说:“看来他是怕了!”有的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新兵也不一定比老兵差!”……很多人见许世友绕了一圈还没下手,声音更大了,认为他这次较量是冒失的行动。
许世友开始围老总转第二圈。实际上他转第一圈的时候,最佳用力角度已经选好。此时,许世友的心情倒异常镇静,信心百倍。他的步履不紧不慢,似在家乡的后院里散步。
“年轻人,兜什么圈子啊!”不光在场的人急了,吴佩孚也发急了。
当吴佩孚眼睛的余光斜视许世友时,说时迟那时快,早有一双钳形大手伸了过来。原来,许世友早已腾空跃起,急下转为“海底捞月”。吴佩孚急忙防范,这时,臂不由己,被许世友干净利索地抱下,惊得四周士兵瞠目结舌。
这连贯动作一瞬间完成,极为干脆。很多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其中也包括不可一世的吴佩孚。
吴佩孚惊得不禁扫了许世友一眼,原来这位新兵蛋子,臂力确是大如牛,不全是自己轻敌麻痹的缘故。
吴佩孚跳下石磙,再次审视这个貌不出众的列兵。他黑不溜秋,却是一个不容忽视的人物。他闯入了吴佩孚的心目,引起了他的心惊。他虽是失败者,却还是盛气凌人地问道:
“你学过武功吗?”
许世友摇头不语。
吴佩孚走至许世友跟前,猛地撸起他右臂的衣袖,裸露出紫红色的发达隆起的臂肌。
“嗬!你没有说实话呀?”吴佩孚拍了一下许世友的肩头,问道:“这三个石磙,你能摞在一起吗?”
“让俺试试看吧。”许世友运了一口气,站在中间那个石磙旁,叉开如柱般的两条大腿。他“嘿”了一声,两袖一捋,两手一甩,脚手并用,眨眼工夫,竟一个接一个地把三个石磙,似叠罗汉一样奇迹般地摞了起来。
搬这石磙的慢镜头动作是:第一个是搬,第二个是端,第三个是用脚尖挑,然后一托而起。平时,一个石磙四五百斤,需要三个壮汉才能抬动。然而他把三个石磙摞在一起后,面色如常,大气不喘一口。
他的这些“绝招”,使在场的人无不拍手叫绝。吴佩孚满面春风地开怀大笑一声,当场宣布:
“我吴总说话兑现,给这个列兵官升三级,从列兵提为副连长,即日生效!”
顿时,队伍里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小个子班长李仁善也不情愿地拍起了手。他贼眉鼠眼地斜瞟着许世友,那表情充满忌妒与羞臊。有言道,能受天磨真铁汉,不遭人忌是庸才。
与师兄保福生逢,犹如梦中
人间竟是万花筒,它能变幻多端。不是吗?刚刚还是位默默无闻的列兵,平凡得如同路旁小草,谁也不留意去看上它一眼。一番戏剧性的变化,却把许世友推到主演台上。说实在,许世友出场较量,并不是被官和权所吸引,他最看不惯大头目不可一世的傲慢,最瞧不起李仁善等无能之辈的权欲熏心!一股无名怒火燃上心头,催着脚步,走上前来,又一狠劲,抱下了巨臂,摘下了王冠。
常言说,喜事连着喜事。许世友谷场较量后的当晚,他的房间里,突然闯入了个熟悉的陌生人。
“许师弟,俺是保福,来看你来了。”一位身着灰布制服的列兵,立在了他的面前。
“保福?”许世友此时根本不相信自己的耳目,心想:“保福不是死了,莫非是保福的亡灵!”
“师弟,真的,俺是保福,俺没有死,你不敢认俺了吗?”那人又向前挪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