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条石做的台阶,从山上一直延伸到江中。浸入水中的几阶条石已经江水打磨的光滑无比,又被青苔披上绿色的外衣。在台阶旁,用木板搭建的简易渡口一直伸入江中。经过多年的风雨洗礼,木板原来的颜色早已无法辨识,全都被江水染成墨绿,和边上的石阶相映成趣。在渡口旁,竖着一个木板,上面刻着三个字--霸陵渡。
现在正值十一月的深秋,山林里的生命仿佛都感受到冬天即将来临的气息,全都蛰伏起来。只有偶尔刮起的带着寒意的秋风吹过枝头时发出一些沙沙作响的声音。宽阔的清江从上游流下来,在霸陵渡前拐了一个大弯后,向着下游流去。就在这河水拐弯的岸边,靠着一块巨大的青石,青石大约一丈来长,两丈宽,石面被人打磨的非常平整。是何人打磨已经无法考证,只知道在修霸陵渡口的时候,这方青石便已在此。
此时,在平滑的石面上危襟正坐着两个青年,一个年少,身着青衣,一个年长,身着白衣;在二人之间,摆放着一张松木棋盘,棋盘上,黑棋和白棋已经展开了激烈的厮杀。
现在正轮到青衣青年行棋,白衣青年的左手里握着数枚棋子,右手的食指和拇指不停的从左手掌心里抓起一颗白子再放回去,面色轻松的看着对面的青衣青年。青衣青年则眉头紧锁,面色严肃,左手紧紧握拳,右手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枚黑子,悬在棋盘上方,犹疑了半天,却迟迟没有落下。过了半晌,他终于下定决心,吧嗒一声把黑子放在棋盘上。同时,开口对着白衣少年说道:“师兄,你真的决定要出山么?”
白衣少年微微一笑,仿佛料到了黑棋会落在此处。随手拿起一颗白子碰在青衣少年的黑子旁边,点了点头。
青衣少年又拿起一枚黑棋握在手中,一边思考一边说道:“我们凌烟阁的宗旨是旁观红尘,不问世事。师兄乃我辈之中天分最高,资历最老,老阁主已多次表示有意等黎门主退位后让兄长继任下任玄门门主之位,况且师兄之前已经通过入世稽考,为何却在此时又决意再次入世?”说完,他将手中的棋子落在棋盘上,立在了之前落下的黑子旁。
“师弟,你看眼前这片江水。”白衣青年用两只手指夹起一枚白子,指着眼前川流不息的江水说道。“无论我们如何在岸边冷眼旁观,如不亲自下水,就无法体会鱼儿身处水中的感觉,不入红尘,怎出红尘。我们自小在阁里长大,从来不知尘世是为何物。之前入世,只是投靠一个普通县令,视野和见解都有限。为兄决定再次入世,就是为了深刻体验一下身处红尘之中的感受。不然,又怎么能达到心无旁骛出世的境界。”说着,将手中白子放在青衣青年刚落下的黑子旁,跟着立了一步。
“既然如此,兄长随意找个州府官员投靠,以兄长的能力,将一州百姓治理好易如反掌。为何却执意要往朝廷入仕呢?朝堂凶险我多有耳闻,虽然老阁主素来赞赏兄长聪慧过人,眼光独到,可是小弟还是有些担心。”青衣少年说完,又摆下一颗黑子,和刚才两子形成了立二拆三的格局。
“一州百姓和全国苍生相比,还是少数啊。而且目前我大楚虽然看似朝政清明,但实际上弊端已现,趟使不趁现在拨乱反正,日后遭殃的还是黎民百姓。我决心入仕也是想试着凭借自己所学,尽一己之力救天下苍生。”这次,白衣少年却没有落子,脸上也没有轻松的神情,看来青衣少年这手立二拆三给他出了一个难题。
“虽说当今国君没有太祖的气魄,开疆也许不足,但是守成有余。自登基以来三十余年,也算治得国泰民安,我国十来年没有大规模动过刀兵;朝堂之上,内阁首辅上官清上任二十年来,把朝堂治理的政治清明,;赵秦齐魏四位皇子也是人中龙凤,在百姓中都有贤名,且都各有建树,为何兄长会说弊端已现?”
“贤弟说的不错,当今皇帝自登基以来三十余载,虽然没有大功,但也无大过。只是皇帝现在毕竟年事已高,执政上已越来越仁慈,朝中的贪腐之气已成。再加上迟迟未立储君,现在赵齐魏三位皇子已经表露出夺嫡之心,很多朝臣早已暗中站队,党争之势已现。倘若现在不趁疾患未深之前将这些问题解决。一旦皇帝殡天,必会因为争夺皇位引起一场腥风血雨,到时候还是老百姓受苦。上官清虽然治理朝堂有方,但是皇家立储之事自古以来都由皇帝独断,外臣不便干涉,他也力不从心。为兄此次前去,就是想依托上官清,清除朝中贪腐弊端,同时在几位皇子中择优选择一位让皇上立为储君,以免日后因为皇位让兄弟浴血,也免得苍生受苦。”白衣少年说着,终于将手中白子落下,镇在黑子立二拆三之上。“单论谋略,贤弟在我辈之中可谓独占鳌头,无人能出其右,但是唯独大局观的把握上稍稍弱了一点。看不出来目前朝堂变化也很正常,不过再过几年,兄长我都要对你甘拜下风了。”说完,白衣少年的脸上又露出了微笑。
棋盘上,白棋这一手镇,不仅瞄准了黑棋立二拆三的空档,让黑棋不得不防,还和侧面的白棋相互呼应,隐隐占据了中腹的一大块地,白棋优势立显,让本来胶着的棋局变得明朗起来。
“这正是小弟担心的地方。”青衣青年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丝的忧虑:“兄长对于大局把握的能力在阁里除了老阁主外无人能出其右,正如这手棋,进攻加圈地一举两得。倘若大楚首辅之位由兄长担当,我相信一定能将国家治理的国泰民安。可是兄长此行却非做首辅,而是当谋士。做谋士者,阴谋诡计尔虞我诈乃是家常便饭,而这恰恰是兄长的短板。”说完,青衣少年并未理会白衣少年刚才那一手镇,而是脱先将黑子落入左上角白棋腹地,将本来已渐渐明朗的局面再次拖入混战。
远处,如血夕阳渐渐落到江面之上,将原本碧绿的江面渲染成一片暗红,落日余晖洒在棋盘上,映射出斑驳的花纹。白衣少年将手里的棋子放回棋盒中,整理了一下衣服,说道:“贤弟这一手棋又将局势打乱,这盘棋怕一时半会是结束不了了。就留待为兄回来后我们再继续吧。贤弟的提醒为兄会谨记在心,贤弟无需担忧。”
“那兄长此行多久能回?”青衣少年知道已无法改变兄长的想法,只能无奈的问道。
“早则三年,迟则五载,必然可回。届时我二人归于林下,再来完成这盘棋局。”
“既然如此,小弟预祝兄长此次出山一帆风顺,三年之后的今日,小弟在此恭迎兄长。”说罢,二人站起身来。白衣青年挥了挥手,从江边芦苇丛中荡出一叶小舟靠在岸边。白衣青年走下石台,缓步跨入舟中,二人抱拳施礼。随后,披着蓑衣的艄公拿起竹篙轻轻一点岸边,小舟便顺着江水慢慢远去,青衣青年静静的站在岸边,一直目送小舟消失在天际。
五年后!
残阳静静的将最后的余晖撒向江面。还是十一月的深秋,还是在那座江边石台上,静静的站着一个青年和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
青年还是身着青衣,一动不动,顺着河水望向远方。在青年脚旁,仍旧摆放着一张柏木棋盘,棋盘上整整齐齐的摆放着两只装满了棋子的棋盒。
“师兄,马上日落了,大师兄今天应该不会回来了。”站在青年身旁的少年看了看远处的夕阳,扯了扯青年的衣襟,说道。
“不会的,你大师兄向来言而有信,他说今天回就一定能回。”青年倔强的摇了摇头,不甘心的说道。
“也许,大师兄事情还没办完,所以被耽误了?”少年小心翼翼的说道。“朝局复杂,难度也许超出了师兄的想象?”
“唉!”青年叹了口气,充满爱怜的看着少年说道。“当年大师兄出山的时候你还太小,不了解他。你大师兄论眼光论格局当年只输于老阁主,单单应付朝局不在话下。可让我担心的是自从去年收到一封大师兄的书信后,就杳无音信。那封信中也只有‘大局可定,明年当归‘四个字。”
“可是,太阳已经落山了,大师兄今天应该是不会回来了。也许明天他就回来了呢?”少年问道。
“不。”青年摇了摇头,“自从去年书信断绝后,我就已经想方设法的打探大师兄的消息。但大师兄就像人间蒸发一样毫无踪迹,之前考虑到你大师兄的谋略过人,我一直认为是朝中有难题未解,他不得已隐藏行踪,可是现在到期未归,看来是出事了。我必须要去求见老阁主。”说完,青年转身走下石台,顺着石台后的石阶,快步往山上走去。少年则手忙脚乱的把棋盘和棋盒收好,然后一路小跑的跟在后面。
在武陵山最高的玉峰顶上,有一处伸向空中半悬空的石崖,仿佛一只巨手想要托住天空,因此被称作擎天崖。石崖上,修建有一幢八角凉亭,门檐牌匾上书有三个大字—思灵轩。亭子的每个角上,都挂有一串风铃。因为年代久远,全都布满了绿色的铜锈,但是被风吹动时,仍然会发出清脆的铃声。思灵轩乃是历代阁主清修之所,此时,便有一名老者闭目盘腿坐在蒲团上,而青衣青年则垂手侍奉在一旁。老者须发皆白,连眉毛都变得雪白,长长的眉脚挂在脸颊旁,和白色的胡须连成一体。他一手拿着一只一尺来长的拂尘,一手结着九天八卦印,就这样一动不动。青年站在边上,双手垂在身边,不时地偷眼瞧看老者,脸上透露出一股焦急和忧虑的表情,但是却不敢出声打扰老者。
“哎。”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老者终于叹了一口气,缓缓的睁开双眼。“当初玄寰想出山时我就反对,但却架不住他的坚持。如今看来,还是不该放他出去。”
“师傅也认为师兄出事了?”听到老者这么一说,青年在一旁问道,脸上的表情显得更加担忧。
“嗯。“老者微微点了点头。”玄寰历来心细,纵使无法回来也该有书信告知,之前大约一个月会有两封书信,可如今却音信全无将近一年,我们不能不做最坏的打算,也许,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不,不会的!”一听这话,青年的脸色刷的一下变得惨白,嘴唇都开始颤抖:“兄长历来聪慧过人,师傅您不是还夸过他政治格局只略输于师傅您么,虽然朝局凶险,但,但是以兄长的谋略,一定不会有事的。”
“哎,玄寰聪慧过人的确不假,可惜的是他性情太直。”老者长叹一口气,语气中带着一丝悲凉的说道:“你们这帮弟子,打小就入山清修,相处都是同门师兄弟,所以难免对人心险恶估计不足。玄寰虽然聪慧,论政治才能的确无人能出其右,但是他太过容易相信他人,而在尔虞我诈的朝堂之上,这是最为致命的弱点。为师当年在他出山时就曾再三嘱咐过,要他不可轻信他人,但他却听不进去,认为凭借自己一腔热血,总能感化别人。现如今归期已误,他又无一封书信告知,我们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既然如此,恳请师傅允许弟子出山一趟,打探师兄的消息。”虽然是请求,但是青年的语气却透露着不达目标誓不罢休的坚决,说罢青年深深鞠了一躬。
“唉,罢了罢了,既然你意已决,为师多说无益,就让你出山一趟吧。”老者看着眼前深躬不起的青年,心里知道已经无法改变他的心意。说着,他探手从怀中掏出一个黑色的锦囊,一枚玉珏,交到青年手中。“入京后,拿着这枚玉珏,去拜访一下誉清候,他自然会照顾你。这个锦囊,等穷途末路之时方可打开,自有救命的法子在里面。还有,这次出山你把灵飞也带着,他年级虽小,但一直和你最亲,功夫也得灵照师叔真传,小有所成,可以给你做个帮手,只是切记,京城鱼龙混杂,一定要低调处事。”
“弟子谨记师傅教诲。”说着,青年伸手接过锦囊和玉珏,然后深鞠一躬,缓步退出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