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台吉的暴怒只是持续了片刻便冷静了下来,这位后金大汗还是第一次在人前失去控制。即便是他刚刚登基时,在攻打锦州城不遂,应验了努尔哈赤的遗训:至于攻城,当观其势,势可下,则令兵攻之,否则勿攻。倘攻之不拔而回,反辱名矣!
刚登基不久就因为指挥八旗军队攻打明城不克,让八旗子弟死伤重多,不得不背负着“辱名”的耻辱退兵返回沈阳,他也没有像现在这么愤怒过。
从恩格德尔、鲍承先口中听说,杜度有可能投靠明国的传言,黄台吉倒是半信半疑。虽然杜度是努尔哈赤的长孙,但是经过了努尔哈赤和代善等女真亲贵在国内的政治清洗,褚英一系的支持者不是被杀就是改换门庭,当年仅次于努尔哈赤本人的褚英势力已经基本式微。
对于这样一个已经沦为破落户的侄子,黄台吉想要处置他,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
之所以他把杜度重新抬出来,也正是看在当年陷害褚英出力最大的还是大贝勒代善,一个已经没有根基的杜度虽然在八旗翻不起什么风浪,但是却是最适合用来对付代善的人选。
代善若是对杜度下手,无疑就等于坏了自己的名声。先是陷害了自己的兄长,现在连兄长的血脉都不放过,就算是后金军民崇拜强者,也不会喜欢一个过于残暴的上位者。
而代善若是不对杜度下手,因为父亲的死亡原因,杜度也不可能投向代善,倒是替他对付两红旗的得力助手。
至于明国皇帝拙劣的计谋,让人一看就明白,这是想要让他疑心杜度,借他的刀杀人而已。
黄台吉除了鄙夷了下明国皇帝的智力,并不打算相信恩格德尔的告密。他倒是觉得,有了这样一个把柄,倒是可以放到以后去作为敲打杜度的武器。
但是鲍承先坦白的事实,加上这封给予三贝勒莽古尔泰的信件,却终于让他冲破了自己的自制力。
同落暮的褚英一系不同,作为上三旗之一正蓝旗旗主的莽古尔泰,正处于一个年富力强的年纪,他的正蓝旗甚至同黄台吉手中的两黄旗实力相当。
莽古尔泰身份贵重,在努尔哈赤生前最后的一段时日里,是最受父汗依重的一个儿子。从他主持对后金西面蒙古各部的讨伐工作,后金诸人就能看的出来。
也因此,莽古尔泰在父汗死去之后,便成了同他争夺汗位的最强大的对手。对黄台吉来说,处理阿敏是理所当然之事,毕竟代善已经老了,而阿敏却不是努尔哈赤的子孙。
三人之中,只有年富力强的莽古尔泰对他威胁最大,也是他最想要解决的对象。特别是从去年开始,通过阿敏居中联系,三大贝勒有渐渐走到一起的趋势。
在这种局势之下,打压三大贝勒,特别是莽古尔泰的声望,便是黄台吉想要做的事。莽古尔泰的生母是怎么死的,其实大家都不知道。
当年努尔哈赤把莽古尔泰生母赶回去之后,过了不久就暴毙了,谁也不知道她是真的暴病而亡了,还是自杀了。
这个时候女真亲贵之间有人传播莽古尔泰杀了自己的母亲以取悦努尔哈赤的传言,黄台吉自然也就推波助澜的让人在私下扩散了,但是这种传言现在只能打击下莽古尔泰的声望,还不能够借此问罪于莽古尔泰。
不过黄台吉也并不着急,他希望这个传言可以慢慢发酵,等到合适的时机就能利用的上了。
但是现在明人居然把这个谣言栽赃到了他头上,还让杜度和他招募的文馆成员鲍承先作为证人,直接写了一封书信要交给莽古尔泰,这种挑拨离间的方式也太粗暴直接了些,完全是把他们这些女真人当成了傻子啊。
黄台吉一大半的愤怒是因为,明国皇帝这种赤裸裸的蔑视,伤及了他的自尊心。而另一小半的愤怒则是在于,他居然一时之间没法破这个局。
如果仅仅是为了维护后金内部的团结,他只要把这封书信当众公布出来,然后替莽古尔泰澄清杀死生母的传闻,必然就能让女真亲贵在眼下的局面中团结起来,不再有什么三心二意的想法。
但这却恰恰是黄台吉所不能做也愿去做的事,澄清了莽古尔泰杀死生母的传闻,也就等于恢复了他在后金普通军民心中的声望,再加上有代善和阿敏的支持,莽古尔泰立刻便成了足以抗衡他的权势人物。
如果让三大贝勒抱团取暖的局面成型,那么他想要对付三大贝勒,收揽他们手中的权力,归于自己的计划就要多生周折,甚至于可能会引发一场后金国内的内乱。
一旦发生了这样的内乱,他想要一边在国内平稳收权,一边继续对外拓展后金的势力空间的想法就难以实现了。只要在国内的权力斗争中流了血,不管他愿不愿意,后金现在向外拓展势力的势头都会被打断。
为了防备政治对手用武力解决自己,有实力的女真亲贵都会把力量收缩回来,防止对手铤而走险。当大家都把目光转向了国内的权力斗争,那么此刻因为察哈尔西迁空出的大片势力空白区域,后金都派不出人员去接收。
而选择不公开这封书信,默认传闻继续存在下去,如果明人把这件事宣传出去,那么黄台吉的立场就会变得极为被动。
最麻烦的是,一旦当莽古尔泰知晓了这件事,势必就会引起他对自己的戒备心理,黄台吉今后想要对他下手,就会平添不少麻烦。
除了对上努尔哈赤时事事无从把握,自他登基接任大汗后,后金国的内政外交都基本在他的计划下运行,从来没有脱离他预定目标的生活,现在因为这位明国刚登基不久的年轻皇帝,隐隐然有失去控制的迹象了。
这种感觉让刚刚开始习惯于掌控一切的黄台吉感到很不舒服,也在这一瞬间让他失去了对自己情绪的控制力。当然,这也是因为现在大帐内站着的,都是他较为信任的心腹,而不是他那几位有异心的兄长的缘故。
在这些亲近的奴才面前,黄台吉才会稍稍显露一些较为真实的情绪,而不是继续表演着那个宽厚仁慈的大汗的形象。
平复了情绪,重新冷静下来之后,黄台吉便开始思考其那位明国皇帝做这些事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思索许久也没能理出一个头绪,这才转头对着依旧五体投地趴在那里的鲍承先说道:“你想要说的都说完了?如果说完了,便先下去吧。”
大气不敢出的鲍承先这才仿佛活了回来,对着黄台吉继续汇报了下去,他之后说的内容是关于杜度的,大致情况同恩格德尔说的差不多,只不过他比恩格德尔多听了两句,是关于杜度对于明国皇帝感恩道谢,并怀念其父亲的话语。
黄台吉有心事在身,只关注于他同恩格德尔所说的内容是否一致。倒是没听出来,关于杜度回答的那些话语,鲍承先说的极为流利,倒不像是在回忆,而是在背诵书本一样。
听完了鲍承先的汇报之后,黄台吉挥手让侍卫送他回帐,并要求他不要随意走动。鲍承先走出了大帐之后,被一阵冷风吹过,才感觉自己的后背有些冰冷,显然刚刚冒了不少虚汗。
不过他现在心里倒是踏实了一些,把杜度推出去,作为投靠明国的典型后,像他这样在女真亲贵眼中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肯定是没有多少人会关注他被俘虏后,究竟有没有背叛后金国的事迹了。
虽然他对黄台吉汇报时,把杜度对明国皇帝说的话语稍稍做了一些修改,但是基本内容还是明人教他背熟的那几段文字。
精通官场斗争学问的鲍承先,就算是用自己的屁股去想,也很清楚这些模棱两可的话语,将会把杜度在后金那点可怜的前途全部埋葬掉了。
但是这对于他来说又有什么关系呢?作为努尔哈赤的长孙,杜度私下投降明国的传闻一旦传开,其他一同放归的三人在石门战事中都有什么表现,现在都会被这个消息所掩盖掉。
而最妙的是,因为明国皇帝同杜度谈话的内容,大多牵涉到努尔哈赤同褚英之间的旧事。后金国内的老一辈女真人都清楚,这是一件冤案,但是大家都不愿意提及此事,唯恐会被当年扳倒褚英的那些女真亲贵们所清洗。
特别是四大贝勒中起码有两人,当年对扳倒褚英的清算行动中出力甚大。一个是大贝勒代善,另一个则是黄台吉自己,这也是两人的污点。提起这件旧事,必然会引起这两人的报复。
杜度同明国皇帝讨论这个,要是再当众说出内容来,估计下场比他叛投明国的罪过相比,也查不了多远。因此只要杜度还没有发疯,就不会把这些谈话内容老实的交代出来。
无法说明真相而有所隐瞒的杜度,和恩格德尔、鲍承先对他的证词,让黄台吉也开始对杜度怀恨在心因此背叛后金的说法,将信将疑了起来。
他思考了片刻,便让侍卫把范文程叫过来,然后让这位出身清白,算是他现在着力培养的心腹,拿着杜度的旧折子,同书信上的杜度签名进行了笔迹比对。
忙活了半天,范文程终于抬头对着黄台吉说道:“主子,奴才比对过了,这个笔迹必然是杜度贝勒写的没错。”
黄台吉听到范文程的回答后,也点了点头对着一边的巴克什赫舍里·希福说道:“杜度贝勒身边服侍的随从都没有被明人放回来,恐怕他一个人住着也不方便,你去正黄旗内挑选十人去充当他的护卫,直到返回沈阳为止。另外,派人去蒙古右营,让武纳格先回来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