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五日,韩一良在扬州掀起的风浪终于传到了京城。两淮行盐区中,湖广和河南地区的盐价也开始快速上涨,盐价一涨便立刻影响到了市面上其他货物的价格,顿时这些地方百物腾贵。
这些地方的主管官员们立刻心急火燎的,把治下区域物价上涨引起民怨沸腾的事情上报给了朝廷。
在这些奏报中,一些官员只是把问题上交,等待朝廷的决断;大多数官员则认为,巡盐御史韩一良行事鲁莽,打击面过大,导致两淮盐商奋起反击,因此应当惩处韩一良,安抚两淮盐商。京中另外安排人手调查两淮盐引案,以尽快恢复两淮盐运的正常业务。
当然还有极少数的官员则认为,盐商中断盐运搞罢市行动,显然是想挟持地方民怨,以威胁朝廷中断对两淮盐政的办案。由此可见两淮盐政的确存在极大的问题,朝廷应当派人对两淮盐政进行清理。
不过,韩一良做事操切,直接引发了两淮盐商的罢市,使得食用两淮食盐地区的百姓们遭受了无妄之灾,此人虽然没有做错事情,但是却办坏了事情。
为了避免事件继续发酵,引起东南震荡。这些官员建议暂时搁置调查两淮盐引案,先恢复地方上的正常物价,待到盐商罢市引发的物价危机解决之后,再派人处置相关涉案人员。
大部分官员的奏章都是明发,因此一到京城就传的纷纷扬扬了。京城被闲置了一年多的言官清流们,忽然发觉两淮盐引案的出现,终于让他们有了用武之地。
自太祖开国以来,都察院的御史和六科给事中等言官,都是皇帝用于牵制权臣的工具。
而嘉靖朝之后,言官更是成了朝中党争的先锋,朝堂上每一轮的权力更替,无不是那些位卑言重的御史和给事中首先发难。是以从万历后期开始,左右朝政的不再是某个当道权臣,而是这些口头上整天挂着仁义道德的清流言官们。
即便是黄立极这样的内阁首辅,在皇位更替的时候,也格外的战战兢兢,生怕某个想要邀名的言官跳出来,在新皇面前跟自己算东林党的旧账。
崇祯登基后说动黄立极推行内阁责任制,对都察院和六科给事中进行职责调整,废除都察院御史对内阁和六部尚书的无限制弹劾权,收回给事中的封驳之权。
这些打压科道官的改革举措,也是黄立极推动新政的一个动力,毕竟没有那个当权者会忍受,让自己成为某些低阶官僚博取名望的踏脚石。
在推行新政的过程中,被当做了牺牲品的科道官们,自然是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的。在京城担任科道官,官阶不高,俸禄也低下,唯一能够让人有所期待的,便是担任科道官可以在那些朝中重臣身上刷声望,从而一步登天。
如果失去了一步登天的升官途径,那么他们担任科道官还有什么意义呢?到地方上担任一县之长,起码也是一个百里侯,而京城的科道官,如果不外放的话,就同常人没什么区别。
毕竟京中可是权贵最为密集的地方,路上随便撞到个人,说不定都是某个侯府的家奴。京城有句俗话,宰相门前七品官,可见科道官之贵重,并不在于他们的品阶,而是在于他们被新政革除的那些权力。
但是,科道官如果得不到皇帝或是执政大臣的支持,他们的权力同样也无法使用出来。就比如黄立极改革科道官权责的时候,科道官员们也曾经试图反抗过,但是没有皇帝的支持,他们的反抗不过是被赶出了京城而已。
两淮盐引案的爆发,无疑给了这些科道官员们一个发泄怨恨的机会。盐引案的消息传入京城之后,两淮盐运司官员和两淮盐商背后的江南士绅和南京勋贵们,顿时勾连了这些因为新政而失意的科道官们,对韩一良和黄立极等内阁成员,展开了大规模的弹劾行动。
从10月15日到10月18日,积压在崇祯面前的弹劾奏章已经达到了一百多封。
站在上书房一角的王承恩,抬头看了看皇帝书桌上摆放的满满当当的奏折,又看了看躺在靠椅上作午后小睡的皇帝,于是又面无表情的低下了头去。
自从送走了西班牙人的船队之后,皇帝似乎就变得懒惰了许多。除了关心京畿都督府各军的改组事务,便是要求对于沈阳情报的第一时间传达。
崇祯现在的表现,王承恩以为才是皇帝应有的表现。如此前一年多时间内,废寝忘食的处理政务,那才是不正常的现象。
过了小半个钟头之后,朱由检才伸了一个懒腰缓缓的醒了过来。睡了一个午觉之后,他感觉自己神清气爽,连脑筋都清楚了许多。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朱由检接过了吕琦送上来的清水漱了漱口后,又取过了毛巾擦了擦脸,口中不由询问了一句。
“回陛下,现在离下午2时还差4分。”王承恩瞄了一眼角落上的座钟,立刻快速的回了一嘴。
把毛巾丢给了吕琦之后,朱由检才坐回到座位上说道:“沈阳还没有情报传回来么?”
吕琦点了点头说道:“是的陛下,到现在为止沈阳依旧还没有消息传回来。不过按照计划,明天就是营口船只回航的日子。臣以为,最迟明天一定会有消息的。”
朱由检点了点头,不再言语。他从桌上抽了一本奏折翻看了数眼,便又丢了回去。
“这些都是今天的?都是弹劾黄立极和韩一良的么?”朱由检漫不经心的对着桌上的这些奏章说道。
王承恩点了点头说道:“是的陛下,自从陛下留下关于弹劾首辅的奏章不发还内阁之后,弹劾首辅大人的奏章便开始增多了起来。
陛下,是不是有所决断了,内阁除首辅之外的几位阁老还有冯铨等几位大臣,都想知道陛下对两淮盐引案究竟有什么打算。这案子再拖下去,恐怕地方上更要多事了。”
朱由检伸手敲了敲桌面,随即笑了笑说道:“也罢,该跳出来的人都已经跳出来了,也是时候给他们一个结果了。你去通知内阁,后天召开扩大级别的国是会议,商讨两淮盐引案及地方物价上涨的事宜。”
黄立极得到了王承恩的通报之后,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并没有表现的多么兴奋。黄立极的表现,让王承恩颇为惊讶,他觉得这位首辅是不是已经做好了下台的准备。
十月二十日,上午九时,文华殿的殿门外,数百名官员分为东西两班,分立在殿前的广场上。
这大约是今年以来,除了大朝会外聚集官员人数最多的一次国是会议了。内阁阁臣们站立在御座东侧的台阶下,黄立极同郭允厚互相望了一眼,随即便转开了视线。
虽然这些天来群情汹汹,但是黄立极却丝毫没有什么可担忧的。这不过是几个失势科道官的反扑而已,如果没有那些江南士绅在背后支持,他们根本连涟漪都泛不起。
两淮盐引案,并不是韩一良抵达扬州之后才发现的,而是在京城就被确定下来的。两淮盐引案不过是一个引子,从而使得朝廷可以插手两淮盐政,全面改革两淮盐业而已。
两淮盐税占据天下盐税之半,天下盐税又占了太仓收入的一半。因此两淮盐税一直是朝廷最为看重的一个财源,但是经过了近百年的蚕食,两淮盐业早就被纳入了江南士绅的控制,勋贵宗室当然也分了一杯羹。
正因为两淮盐业牵涉到各方利益太多,即便是张居正也没能把两淮盐业的利益完全收归朝廷。待到张居正失势,万历新政被废,江南士绅在两淮盐业中发展的就更是深入了。
而北方士绅在两淮盐业中只能分些残羹冷炙罢了,因此当崇祯要求内阁阁臣从两淮盐业中撤离时,黄立极等人也就没有多加为难的接受了。
原本黄立极并不赞成,皇帝同时对两淮盐运司官员和两淮盐商动手的计划,但是他很快便发觉到,这已经不是他能阻挡的事情了。
吞下了长芦和河东两个盐场之后,四海贸易公司的股本就不断在扩展,稍有名望的北方士绅都会购买几股四海贸易公司的股份。
比如黄立极的亲族友人,或多或少都持有了这家公司的股票。两家盐场的利润,为四海贸易公司提供了近四分之一的公司利润。
因此,当皇帝表示整顿了两淮盐政之后,将会仿照长芦、河东两处盐场,成立两淮盐业公司,让四海贸易公司入股四分之一的股权之后,这个计划便获得了四海贸易公司主要股东的支持。
而这也代表了北方大部分士绅的利益,黄立极显然没有兴趣同自己的乡党和亲族作对。
此外,户部尚书郭允厚积极的支持态度,也导致了黄立极不得不跟上了郭允厚的表态。
在以往,想要动两淮盐政,朝中反对声音最大的便是户部,毕竟两淮盐税要是出了什么问题,原本就入不敷出的国库,就更让户部官员们头疼了。
但是按照这个计划,最大的好处全被户部给得去了,相比起上千万白银的入账,郭允厚觉得每年不到百万的两淮盐税就算是出了点问题,他也是可以接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