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燮带着两名弟子乘着驿站的马车从左安门进入了京城,因为父亲被上官陷害,一向明哲保身不愿进入官场的他,事实上并不愿意接受皇帝的征召。
但是先有友人黄道周的请求,又有皇帝的手书,特别是手书上写的那两句诗文,让他实在是无法再推诿下去了。
从通州换乘的驿站马车,同之前的二轮马车相比,车厢内要宽敞了许多,行驶的时候也平稳了许多。
两名跟他一起上京的学生,正好奇的观察着车外京城的风物,这和他们曾经听说过的京城面貌大不相同。
都说北地风沙大,粉尘和干透了的粪便扬起后,那种味道真是让人无法言说。
但就他们现在看到的景象,也只是尘土大了一些,并没有那些客商们说的这么恐怕。
而且原本颠簸不停的马车进入了城内之后,也变得平稳了起来。
“老师,这京城的人还真奇怪,居然把铁条也铺设在地上了,这到底是做什么用的啊?”两名学生看了半天风景,不由回头向张燮好奇的询问道。
原本还在沉思着,这趟入京会有什么变化的张燮,闻言顿时微笑着说道:“老师同你们一样,多少年没来京城了。同样不知道这些京城的新玩意,还是等到了会同馆后,去问问…”
张燮原本以为,就算自己入京之后,皇帝也不会立刻召见自己。因此第二天一早,他吩咐两名学生在馆内整理行囊,自己则准备出门去拜会下在京城的友人。
但是他刚刚走出会同馆的大门,馆内的小吏就追赶了上来通知他,陛下要立即召见他。
张燮虽然感到有些诧异,但还是立刻跟着这名小吏返回了会同馆。
前来传话的内宦,看到小吏把人追回来之后,顿时松了口气,然后赶紧催促他上车,前往宫内晋见陛下去了。
内宦带着他来到武英殿之后,就有人过来带着他进入了武英殿内。
张燮看着崇祯坐在被隔出来的办公用房内,而不是在正殿宝座上接见自己,感觉颇为惊奇。不过他还是不动声色,规规矩矩的先向崇祯行完了礼。
两人见完礼之后,朱由检便招呼他进入内间说话。张燮谨慎的在皇帝赐座上坐了下来,然后低头等着皇帝的问话。
“你就是张绍和?”朱由检手中捏着一本书向他发问道。
虽然知道皇帝的问话并没有恶意,但是张燮心里还是有些紧张,他赶紧曲了曲身体说道:“臣正是漳州府举人张燮,山野一愚夫,愧受陛下之赠字。”
朱由检没有理会张燮的推脱之词,反而扬了扬手中的书籍说道:“你这本《东西洋考》写的很不错啊,两洋40个国家的沿革、事迹、形势、物产和贸易情况都写了下来。
还记载了前往这些国家的水程、二洋针路、海洋气象、潮汐的资料,实在是我大明海商出门前,第一要读之书。朕打算将之刊印,然后向海商协会进行推荐,你可愿意?”
这本书原本是张燮受海澄知县陶镕和漳州府司理萧基、督饷别驾王起宗委托,着手编写,作为漳州与东、西洋各国贸易通商的指南。
老实说,刚开始的时候张燮并没有把这本书看的有多重要,中间还停顿了一段时间。不过再次被漳州府督粮通判王起宗拜托之后,他才真正把心思用到了编辑这本书上。
而一旦他全身心的投入之后,才真正的被这些海外国家的历史、地理、政治所吸引,认为让大明百姓多了解些海外情况,也好趋利避害,方以一种认真的态度完成了此书。
这本书不仅广泛采录政府邸报、档案文件,参阅许多前人和当代人的笔记、著述,还采访舟师、船户、水手、海商,经过详细、严密的考订和编辑。
但对于他来说,这本书还是留下了不少遗憾的,那就是他并没有奔赴海外亲自验证这些资料,毕竟出海的风险太大,家人都不约而同的阻止了他。
看到皇帝如此重视他这本,花费了数年时间,费尽心力写作的《东西洋考》,张燮心里还真是有些满足感了,“陛下厚爱,臣受宠若惊。”
朱由检笑了笑,然后就放下了手中的书籍说道:“不过这本书中,也有一些瑕疵。
比如成书时间过久,现在东西两洋各国的变化,显然同书内的记录还是有出入的。海商只能把这本书作为参考,而无法再用来指导自己的经商了。
另外有些无法证明的野史传闻,也记录在了书内,这就有损这本书的真实性了。”
张燮顿时面露难色的说道:“陛下说的极是,不过臣已经年老体衰,再像年轻时四处奔波,去探听这些新的变化,恐怕已经力不从心了。”
朱由检摆了摆手说道:“朕不是要你重新去增补一本《东西洋考》,而是希望你能担任海军军官学校的老师,教导他们关于东西两洋各国的地理、历史,还有关于各地区海上的水文资料。
当然最要紧的是,如何去当地搜集这些资料,只要你能教导出足够的人手。那么朕希望,可以每年制定一本关于东西两洋各国最新资料的书籍,从而作为大明海商及海军的指导用书。”
明白了崇祯征召自己上京的意图之后,张燮的心里顿时安定了下来,对于皇帝的主张,他顿时燃起了兴趣。
他略略思考了一会,便说道:“如果陛下想要臣主持修订东西两洋新考,那么臣希望能邀请几个人协助自己…”
当张燮走出皇宫时,一路上的不安终于彻底消失了。他转而有些期待起,皇帝交给他的新任务起来了。
海淀清华园,这座原本高贵华丽的私家园林,现在却彻底换了一个模样。
除了前园的一部分还大致保持着旧貌,只在入门处挂了一块门牌,且多了两名卫兵。
而在园子的后半部分,大批的花草、假山被推平了,形成了一个千步方圆的操场。
李国瑞双手抱胸靠在一棵高大的云杉树上,看着眼前大相径庭的一切,心里大为惋惜,暗自叹息皇帝简直是暴殄天物,把自家的园子变成了今天这个模样。
如果是从前认识他的人,现在一定不会认出这个穿着短装,又黑又瘦的人,就是武清侯的幼子。
在他身边,还有三十多名横七竖八躺在树荫的地下,同他一般打扮的人。这些人在以往,和李国瑞一般都是鲜衣怒马的贵家公子,但是现在都成了在尘土里打滚的泥人。
在操场的另一边,还有数十名同样装束的人坐在树荫下休息,不过比起这边树荫下的人,那边树荫下的人就显得规矩多了,他们一个个盘腿坐在那里,就像是等待什么人来训话一般。
躺在离李国瑞三、五步远的草地上的一名20岁不到的男子,他用手肘支起了自己的身体,伸直脑袋看着对面,不由晒笑道:“这群傻鸟,现在连休息都要摆成队形吗?”
“岂止,依我看,他们现在上个厕所都要排成队伍吧。”另一位躺在草地上,闭目休息的年轻人随口说道。
两人的对话,顿时引起了不少人的哄笑。对面盘腿端坐的人,似乎听到了他们发出的笑声,不少人都把目光转向了这里。
安远侯的三子、临淮侯的四子,看到对面的年轻人把目光注视到这里,顿时示威般的向着对面扬起了自己的拳头。
“这些败家子似乎又在想什么鬼主意了,程大哥,我们是不是应该提防一些?”李昌对着坐在最前方的青年说道。
海军学校的学员由于出身不同,入校之后就迅速分成了两个对立的阵营。盐户、船民还有低阶武官出身的学员,很快就汇聚在了一起。
而勋戚和将门出身的学员,同样很快就纠缠在了一起,除了极少数特立独行的人,绝大多数的学员都很快分清了自己的归属。
虽然崇祯建立这所海军学校的目的,是想要打破以血统论贵贱的大明传统习俗。不过显然,他的设想并没有完全实现。
即便是皇帝亲自制定的军校规则,也没能阻止海军学校的学员们,天然的分成了平民派和勋贵派两个的集团。
以俞咨皋为首的海军军校的教官们,倒是觉得这种学员中的对立和阶级划分,乃是最为正常不过的。因为对立和阶级,所以这些学员们才能够服从于学校,从而激发他们的竞争心理。
而按照皇帝的想法,建立一个学员之间人人平等的军校,那才是让他们觉得怪异的地方。
这些学员们因为家庭出身,因此所接受的教育基础相差极大,平民学员们长于生活自理和动手能力,而勋贵学员们在音乐、文化教育上更胜一筹。
勋贵学员们从小养成的习惯,导致进入学校之后,把平民出身的学员当成了自己家中的奴仆,肆意进行欺凌。在这种状况下,双方怎么能够平等相处。
不过俞咨皋同样很清楚皇帝的底线在什么地方,因此虽然他默认了,海军军官学校学员内部之间的对立,甚至还不时的偏袒那些勋戚出身的学员,但是始终没有让学员中的矛盾公开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