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之江南,享得太平时节已逾2百余年,江南之繁华已经几乎达到了小农经济的顶端,依靠土地获得大量财富的名门望族,到了此时已经差不多走到了尽头。
这些名门望族除了科举之外,在其他方面也没什么可追求的。只要中了科举,财富也好、婚姻也好、地位也好,都不需要自己动手,族中和同乡都会自动献上。因此这些名门望族出身的子弟,除了比试科举名次之外,想要比较一个人出身的高低,便只能从花钱的方式上来看其家族的底蕴了。
诗词文采这是个人天赋,脑袋里要是没有,就算是钟鸣鼎食之家也是产不出才子来的。但是吃穿住行,一切闲适玩好之事,自古就有雅俗之分。这种只有衣食无忧的世家公子才能有暇研究的无用之技能,却是可以将那些暴发户和底层出身的读书人给隔离在自己的朋友圈之外。
江南名妓虽然喜欢和名士俊才交往,但是这些名妓毕竟也是要吃饭的,跟着名妓吃饭的妈妈和仆役们,同样也是要依靠名妓赚取的钱财去养活的。因此,所谓的江南名妓爱才子,说到底也是被这些世家子弟给吹捧起来的,因此想要成为名妓必然要投这些世家公子的所好。
十里秦淮河,处处是秦楼楚馆,其间绝色女子不知有凡几,但是真正能够冒出头来,从而掌握住自己命运的女子可谓是少之又少。但凡出现一个,必然都是有其独到之处的。
顾眉能够从十里秦淮河冒出头来,建起自家的眉楼,除了其长袖善舞,善于在这些世家子弟之间交际外,眉楼的精致饮食也是功不可没。
对于这些世家子弟来说,他们读书虽然没能读出孔孟先贤提倡的仁义来,但是这: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却是真正做到了。光是吃个饭,他们也能弄出个“十二品”来,这指的是稻、炊、肴、蔬、修、葅、羹、茗、时、器、地、侣。
顾眉知道今日请客的抚宁侯不是一般的权贵,而是真正能够掌握眉楼生死的大明顶级勋贵,虽然眉楼有许多文人名士捧场,但他们也未必会为她这个青楼女子去对抗这位南京守备。因此从前一日开始,她便细心准备了各项饮食材料,又请来了钞库街的寇氏姐妹为自己帮手,力图让今日晚间的宴席做到尽善尽美。
在江南文人口中名声还算不错的抚宁侯,虽然身为南京守备但是在龚鼎孳等一干名士文人面前倒是很放得下架子,因此今晚的宴席可谓是办的非常顺利。
当然顾眉也知道,这主要还是因为抚宁侯今晚宴请的主客龚鼎孳对自己频频示好,才让今晚的宴席宾主尽欢,没有人出来为难自己。
10岁就进入青楼学艺的顾眉,自然知道龚鼎孳示好的背后是什么用意,不过她并不反感这位初次见面就极为热情的江左名士,毕竟这位的样貌、家世和前途看起来都是上上之选。唯一有缺憾的,大约就是这位家中已经有了妻室。
顾眉虽然已经有了一位情郎,但席间依然和龚鼎孳诗词唱和,一副欲迎还拒的多情模样,一时都让陪客们都有些看呆了。这令席间另一位江南名士余怀甚为吃味,顾眉也不愿恶了老人,便借口要下楼看一看最后一道鸡粥是否熬好,避席下了楼梯。
顾眉走下楼梯时,还听到抚宁侯正对着龚鼎孳打趣道:“…都说眉楼有三绝。这眉楼的格局别有丘壑,是为一绝;眉楼饮食之别出心裁甲于秦淮,是为二绝;眉生的南曲金陵第一,是为三绝。
不过今日之后,我看眉楼还得再添一绝,眉生的低眉浅笑,真是动人心魄,芝麓若是不下手,我都要心动了…”
顾眉浅浅一笑,正待继续下楼时,却见几位穿着奇特军服的魁梧汉子正迎面向她走来,她赶紧上前拦道:“几位军爷,今日眉楼已经被人包下了,还请莫要冲撞了楼上的贵人…”
“你就是那个眉楼的顾眉?”一个年轻的声音从军汉的身后传了过来,随着这个声音传出,走在前头的两名军汉顿时分立到了楼梯两侧,让出了身后一位手拿马鞭的一位年轻人。
眉楼的楼梯虽然比一般绣楼大了几分,但也最多容纳两人并行而已。因此虽然前方的军汉让在了一边,但是顾眉也不过看到了年轻人的半张脸而已。
看着对方稚气未脱的脸庞,和身上并不怎么显眼的军服,顾眉不由下意识的低声说道:“今日楼上宴请的宾客是江左大家龚孝升先生,设宴的是南京守备抚宁侯,这位弟弟若是想要品尝我们眉楼的菜肴,不如改天再来,莫要惊扰了楼上的贵客。”
沐天波有些意外的看着顾眉,站在楼梯背光处的顾眉,他并不能看清对方的容貌,只是能够判断出对方是个身材极为苗条的女子罢了。
他也听出了这位女子话中的好意,于是语气稍稍客气了些说道:“也罢,看在你这份好心的份上。阿虎,去把侯爷给请下楼说话吧…”
沐天波正打算掉头下楼时,楼上却似乎已经发觉了楼梯间的喧闹,只听的抚宁侯突然大声吼了一句:“那来的混账东西跑眉楼闹事,还不给本侯滚上来。”
原本已经转身的沐天波顿时怒了,他对着身边的家将们笑着说道:“这抚宁侯果然是好大的官威,得,咱们滚上去见见这朱国弼,看看他今日到底灌了几两黄汤。”
之前听着这位年轻人的语气,顾眉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但是她实在想不通,这南京城有那家勋贵的子弟敢这么说抚宁侯的。
还没等她想明白,对面的年轻人已经对她说道:“这位姑娘请让一让吧,别妨碍我们上楼”
顾眉不敢再阻拦这些军汉上楼,她只能掉头重新上了楼,不过她心中已经是七上八下,感觉接下来的场面恐怕会很不妙了。
看着顾眉脸青唇白的走上了楼,坐在抚宁侯身边的龚鼎孳心顿时一疼,不过顾及到自己的身份,他还是没有起身前去安抚顾眉几句。倒是一旁的余怀立刻起身迎了上去,把有些吓到的顾眉扶到了一边坐了下来。
跟着顾眉上楼的,便是两名穿着奇特军服的军士。顾眉不认识这军服的来历,朱国弼却是一眼认出了这是新军的军服,他顿时怒斥道:“是刘肇基,还是乙邦才,未得军令,尔等怎敢擅自离营,真当本守备执行不了军法了吗…”
朱国弼的怒吼在看到从楼梯口冒出的年轻人后,突然就曳然而止了,就好像一只打鸣的公鸡被扭断了脖子一般。他楞了片刻之后,赶紧起身对着年轻人鞠躬行礼道:“朱国弼见过小公爷,不知小公爷已到南京,下官出口无状,还请小公爷恕罪。”
听到了朱国弼的言辞,在座的几人自然也瞬间明白了对方的身份,那里还敢继续坐着,于是纷纷避席向朱国弼行礼问好。
龚鼎孳有些诧异的向身边的朱国弼小声问道:“是英国公府…” 朱国弼有些心乱的回道:“是黔国公府的。”
龚鼎孳心里算是稍稍放心了些,在他心中,偏据云南的黔国公府终究不及英国公府那么权势迫人。
楼上的客人们都想沐天波低下了头,但是这位黔国公却甚是无礼的站在抚宁侯前,许久不予还礼。这让朱国弼心中又惊又怒,如果不是他知道,这位黔国公来南京是有公事在身的,即便对方是公爵,也是管不到他这个南京守备的身上的,他也就不必如此客气了。
但是看着对方气势汹汹的跑来了眉楼,他就担心自己是不是在什么地方惹到这个脾气暴躁的小混蛋了。在勋贵之间,这位年轻的黔国公名声可真不怎么样。
沐天波原本是进入陆军军官学校学习的,不过在学校里参与和组织了群体斗殴,给另一位勋贵子弟差点开了瓢,一度让孙传庭气的要开除他。
最后还是在皇帝的斡旋下,将其转入了海军军官学校,才算是勉强毕了业。这也使得原本应该在陆军总参谋部任职的沐天波,最终却成为了一位海军参谋。
据说此人在京城中素有皇帝第一,他第二的名声。除了崇祯之外,几乎没人能管束的了他。一旦冲动起来,就算同是勋贵也没什么情面可讲。
有这样的恶名在外,朱国弼自然也有点怵这位黔国公。他正努力想着,自己在什么地方得罪了对方时。
沐天波终于拖着浓重的鼻音出声说道:“抚宁侯你还知道什么叫军法?你身为南京守备,知不知道总参谋部五月下发的通告,要求南京守备府和南京诸军、诸卫所都要每日安排人员进行战备值班,以防特殊状况的发生。
战备值班期间,无事不得离开军营,更不得出入烟花柳巷。抚宁侯,你究竟把军法看做了什么?其他人都免礼了吧。”
朱国弼顿时有些心慌,他不知沐天波这话是什么意思。总参谋部的通告虽然是有的,但这难道不是约束底下将士的吗?什么时候能够管到他们这些勋家身上了。
更何况南京身为大明腹心,一向平安的很,哪里会发生什么特殊状况。就算有什么特殊状况,自家的仆役难道还会不知道自己的去处吗。更不必提,不是出征在外,大明的勋贵什么时候住过大营了。
朱国弼几乎一瞬间就认定了,对方就是来找自己麻烦的。不过就算如此,朱国弼也不愿在这里和对方撕破脸,这要是传到皇帝耳中,可不是什么好事。
于是朱国弼给身边的龚鼎孳使了个眼色,希望他出来转圜说上几句。这在座的几人中,也只有他的身份能在黔国公面前说上几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