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田大助、毛利胜家通过了外城南门好一会,李五郎才带着稀稀拉拉的后队赶了上来。后队才过了一半,一辆车子的轮子突然就断裂了,歪倒在路上堵住了城门洞的中间。
李五郎一边命令部下将坏车前面的车子和人犯散到边上去,一边招呼着边上的守门官兵上前来帮忙。车上掉落下来的米袋,顿时引起了队伍后方那些町人的注意。
被丰臣遗党说服了的几名町奴首领,便开始煽动官军队伍后边的町人们,把官军扣押的这些粮车给抢下来分了,反正这也是奸商们的财产,不能白白落入到官军的口袋中去。
被叫来看热闹的町人,大部分都是无所事事的町奴和失业者。所谓町奴就是市井有活力团体成员的别称,町奴的兴起是为了对抗旗本奴对于商人和町人的压迫。
在和平了几十年后,日本的武士人口已经大大的繁衍了。但日本的四民制度学习的是大明,却又带有日本自己的特殊性。比如武士不能从事其他职业,一经发现就要被革去武士的身份。
但不管幕府还是地方各藩,官职一共就是这么多。根据武士世袭的原则,只有等父亲退职或是意外身亡,长子才能继承家业。至于其他儿子,如果不能得到藩主和将军的青睐,就只能成为浪人。
浪人是没有俸禄的,但他们又不能从事贱业,因此这些武士为了生存下去,不是担任教师,便是组成旗本奴这样的有活力团体,向商人和手工业者收取保护费。
其他城市的商人力量比较弱小,因此也就只能默默忍受了。但是在大阪这个渐渐出现天下厨房雏形的商业之地,又是被德川家欺压最为深重的前丰臣领地,最是具有反抗幕府的精神。
大阪的商人和町人便组建了町奴这样的市井团体,以对抗旗本奴过于肆无忌惮的剥削和欺压商人和平民。
作为一个新兴发展的商业城市,大阪的手工业者和普通百姓,倒是有一大半是来自于各地,其中又以破产农民居多。而大阪的町奴,主力其实也是浪人,不是武士的话,也没办法对付那些武士出身的旗本奴,不过他们是被幕府改易而失去领地的浪人。
从年初开始的粮价、物价上涨,不仅引起了市面上的萧条,也让商人们不断的缩减了对于町奴们的资助。商人自己都没有生意可做,自然就会想要缩减开支。
可这些浪人宁可成为町奴,也不愿意从事其他职业,从而失去武士的身份,自然不会这么坐以待毙。向代官、幕府请愿者有之,偷盗抢劫者有之,直接带人冲击米铺者也有之。
比起那些失业在家饿着肚子咒骂代官的贫困町人,这些更有行动力的浪人们,已经快要忍不住掀起一场反抗幕府的自发性暴动了,只是还缺乏一条导火线而已。
不过现在,这区区几车粮食,终于点燃了围观町人脑子里最后的那一丝理智。看着最前方的十多名町人上去推开了守着车子的官兵们,居然没有受到什么阻拦。
这让围观的町人们顿时壮起了胆子来,他们纷纷跟着冲了上去,毫不客气的从车上抬、搬着粮包。几辆车上近百包粮食,很快就在无数双手的传递中消失在了人群中。
守卫车队的幕府官兵不仅没有做出任何阻止的动作,反而软弱的退到了城内去。抢走了近百包大米并没有让围观的町人感到满足,反而激起大多数町人的不满。
因为这些大米都落在了队伍最前面的那百余名町人手中,此前畏惧幕府威严只敢远远观望的町人们,才刚刚冲到城门附近,才发觉车上已经空空如也,哪里还有什么粮食。
发觉自己迟了一步的町人,不是埋怨自己跑的太慢,而是把失望变成了愤怒,发泄到了这些软弱的官兵身上。他们觉得,只要官兵们刚刚抵挡一下,也许他们也就能分上一点了。
而在官兵这边,在李五郎的斥责下,负有守门之责的组头佐佐木次郎,不得不带着自己的部下出面,试图驱散这些堵着城门的町人,并要求他们将粮包还回来。
本就因为没有分到粮食而感到失落、不满的町人们,听了佐佐木次郎的话语更是被激怒了。在佐佐木次郎说完威胁群众的话语之后,人群中顿时有人高声喊道。
“幕吏专横,奸商贪婪,他们联手抬高粮价牟取暴利,丝毫不顾及百姓们的死活。
代官酒井重澄自从上任以来,无一日不花天酒地,每日除了敲诈勒索商人和百姓之外,什么时候为百姓主持过公道?
现在城外各町都有断炊之家,幕府为什么还不放粮赈济?幕府是不是想要饿死我们?让代官出来给我们说清楚,今天要是不放粮,那我们就自己进城去取。”
“对,让代官出来…”
“要放粮,再不放粮,大家都有饿死了…”
围观群众的呼声如山崩海啸一般,聚集到城下的町人也越来越多了。似乎刚刚抢走了粮食的人正往各町散发粮食,还在宣传城内正在放粮,要大家带着家伙去领取粮食。
佐佐木次郎大惊失色,他倒是还有些阅历,知道再这么下去,大约就要变成町人暴动事件了。
于是他上前一步,抽刀指向了群众色厉内荏的说道:“你们难道是想要造反吗?城内尚有数千幕府武士把守,就凭你们能够攻破这座城池吗?
我劝你们还是冷静一下,不要冲动之下以卵击石,反而害了自己的性命。你们的要求,我会向城代大人转呈,大人既然已经抓住了哄抬物价的米商,自然会考虑放粮之事。
现在你们就此散去各自回家,念在大家相邻了这么多年的份上,今天我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刚刚抢走的粮食,我也不再追究了…”
站在城门另一侧的李晨芳,对于佐佐木次郎在这种紧急状况下的爆发倒是觉得可圈可点。在这位组头的软硬兼施下,加上他身后那一组亮出兵刃的士兵的威慑下,原本群情激昂的町人倒是开始安静了下来。
李晨芳自然不会容忍佐佐木次郎将这些群众喝退,他回头张望了下,便叫过了李五郎问道:“武器都发下去了吗?各小队是怎么安排的?城头现在怎么样了?”
李五郎点了点头说道:“武器已经全部发到士兵手上,郑大人带着六、七小队上了城头,第四小队在登城步道上准备接应他们,应当不会有什么问题。
第一、二小队已经堵住了通往三之丸的街道口,第三、五小队已经做好准备,随时听候大人的命令,消灭城门洞内的敌军。”
李晨芳从身边的士兵手上要过了装填好的火枪,然后对着李五郎说道:“我开上一枪,你就跳到那辆车上去,把我之前教你说的话向他们复述一遍…”
“你们这里还没有动手吗?城头上我可是已经搞定了。”听到郑香的声音,李晨芳下意识的回头望去,却看到擦着手上血迹的郑香正向着他走来。
李晨芳毫不犹豫的对着门洞的顶部开了一枪,铁炮发出的声音顿时把城门洞内的幕府官军和城门口的群众给吓了一跳。
缩了缩脖子的想要蹲下的佐佐木次郎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他回头愤怒的训斥道:“混蛋,是谁动用了铁炮?你们是想被关水牢吗…”
佐佐木次郎看清了身后两排用铁炮指向他们的同僚后,顿时头皮一阵发麻,中断了自己的训斥,就好像一只被割了喉咙的鸡仔一样。
“你们干什么拿铁炮指着我们,我们可是一伙的…”佐佐木次郎的部下七嘴八舌的向身后的铁炮手喊道,但是对方手中的铁炮连一丝晃动都没有,显然没把他们的话语听在耳中。
这时,只见一位武士跳到了铁炮手身后的粮车上,对着他们还有他们身后的群众喊道:“我平野五郎乃是大纳言忠长殿下的近侍…”
听到忠长殿下几个字,佐佐木次郎的耳朵里顿时轰鸣了起来,他知道,自己和大阪城都遇到了大麻烦。
“…三代将军德川家光暴虐无道,宠幸像酒井重澄这样的贪婪之辈,盘剥百姓以充实自家之私库,对于治下嗷嗷待哺的饥饿百姓视而不见…
忠长殿下不忍神君开创之基业一朝倾覆,也不愿百姓沉浸于水深火热之中。故决心奉天靖难,召四方豪杰之士,驱逐三代将军下野,将大政奉还于大御所殿下…”
平野五郎的话语让佐佐木次郎和他的部下听的心惊胆战,牵涉到幕府内部斗争的内幕,一时让他们感到难以适从。
而城门处围观的町人们也是张大了嘴,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作为一个商业城市,大阪人平日里最喜欢的还是传播小道消息,特别是三代将军和弟弟德川忠长争夺大位的斗争。
不过从前他们也只是当做茶余饭后的一种谈资,还从来没有在公众场合听到过这么劲爆的消息。更别提,这位效忠于忠长殿下的幕府武士,居然举起了反对将军大人的旗帜,还是以忠长殿下的名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