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老师想要让出尚书之位,倪元璐心神一阵恍惚,待他看到袁可立送到自己面前的小册子,不由下意识的念了出来:“民法通则之婚姻法补遗?”
倪元璐抬头不解的看着老师,不明白递给他这本小册子是为什么。袁可立的目光一直注视着交给学生手中的小册子,良久才说道:“我希望这本婚姻法补遗,能够以你的名义发表出去。”
倪元璐听后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低下头翻看起了手上的册子,粗略的翻看了一遍之后,才有些不确定的向袁可立询问道:“老师是想让学生将这份婚姻法补遗发表出去么?可是,可是这里面的内容是不是太过离经叛道了?”
袁可立抬头看着学生说道:“不错,正因为这里面的内容过于离经叛道了,所以我一直很是犹豫,要不要听从于陛下的吩咐,将之发表出去。不过看了今日的朝会之后,我倒是觉得,是时候发表这份婚姻法补遗了。”
倪元璐听出了老师话语中的意思,不由诧异的问道:“这婚姻法补遗是陛下制定的?陛下难道信奉的是李贽的学说?”
袁可立摇了摇头说道:“李贽对《六经》、《论语》、《孟子》多有批评,认为这些书籍是当时懵懂弟子,迂阔门徒随笔记录,大半非圣人之言,即使是圣人之言,也只是一时所发之药石,不能成为“万事之言论”。
又云:于世推移,其道必尔;主张:天之立君,本以为民…看起来倒是和陛下所推动的改革之策大同而小异。
但李贽是一个讲究:至道无为、至治无声、至教无言。之人。而陛下却一直在加强中枢的权威,试图通过更为强大的权力去控制地方事务,就这点而言,两人的想法又是背道而驰的。
所以,我以为陛下对于李贽的学说,应该是用而不信。我倒是知道,陛下登基之后,倒是有不少李贽的弟子进入了燕京大学。想来这份小册子,应当是那些人撰写交给陛下的。”
倪元璐有些奇怪的说道:“既然如此,他们为什么不公开向陛下上书,反而要老师来出这个头?”
袁可立笑了笑说道:“他们到是有这个想法,不过被陛下压住了。陛下将这份小册子交给我来上书,就是不想再挑起理学家们同李贽信徒之间的争斗,将大明的局势变得更为复杂。”
倪元璐虽然不是纯粹的理学家,但是对于李贽的学说也并不是那么感冒。他再次略略翻了几页,才有些为难的对老师说的:“但是这里面的内容也未免太违背常理了,保障女子拥有和离的权力,和对于子女的抚养权力…这份补遗一旦公布出去,恐怕会引起轩然大波啊。”
袁可立摇了摇头说道:“之前也许会,但是现在么?你觉得今日的朝会之后,最近还会有人关注这份婚姻法补遗吗?更何况民法通则本就是我提出来的,现在加上一个补遗,又有多少人会注意呢?等到有人注意到了,这也已经是木已成舟的事了。”
倪元璐顿时哑口无言了起来,过了好一会才说道:“可是,这既然是陛下要求老师上书的内容,老师又为何要学生?”
袁可立看着他认真的说道:“我刚刚也跟你说过了,我年老体衰,已经无法在这个位置坚持多久了。
但是陛下还很年轻,陛下想要做的事也只是一个开始。要是由我来上这份小册子,除了得到陛下的些许好感,并不会有其他的好处。
而你就不同了,如果你能够借此获得陛下的认同,那么今后十年甚至是数十年内,你就可以在陛下身边了解他的想法,从而找到规劝他的方法。
元儒的想法还是不错的,几位弟子之间,我觉得大约只有你或许能够赢得陛下的认同,从而改变眼下阉党独大的形势…”
乾清宫上书房内,朱由检正注视着面前的长案,案上正铺设着他出征之前写下的诏书。他用左手支着下巴,已经看了这份诏书很久了。
书房内伺候他的王承恩和吕琦两人,都一脸紧张的注视着皇帝的举止,生怕听到某些不合时宜的命令。
不过看着崇祯患得患失的看了这么久的诏书,吕琦终于硬着头皮打破了沉默说道:“陛下,还请三思啊?”
朱由检不由抬头看了一眼吕琦,好奇的问道:“你知道朕在想什么?居然要朕三思?”
既然已经出声,吕琦也终于冲破了顾忌说道:“陛下既然已经回到了京城,膝下又有了子嗣,这份诏书就应当尽快销毁为好。若是这封诏书的内容不小心外泄,臣恐日后会被人利用,乱了朝野视听啊。”
朱由检向后靠了靠,颇为玩味的看了吕琦许久,才对着一边的王承恩说道:“王伴伴,你怎么看?”
王承恩终于忍不住说道:“陛下,臣的学问不深,但是也听说过:唯名与器,不可假人。”
朱由检不由笑了笑,便伸手指了指一边的炭盆说道:“替朕搬过来吧。”
听到皇帝这句话后,两人顿时如闻天音,一起上前动手将白铜所制的炭盆挪到了皇帝的面前。朱由检拿起了诏书,犹豫了片刻才慢慢放进了炭盆之内,看着木炭中原本极为微弱的蓝色火星迅速跳上了诏书的缎面,然后就如一条欢快的火龙一般,吞噬了整封诏书。
看着炭盆中窜起的火焰,王承恩和吕琦总算是松了口气。朱由检看着被焚烧的诏书,却感到了有些惋惜。
老实说,即便在最后一刻,朱由检也还是有些犹豫,想要利用这份诏书去引诱福王,让他成为宗室改革的推手。不过他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因为王承恩说的不错,唯名与器,不可假人。
虽然东林党人和福王现在是势不两立的情形,但是因为皇位而结下的怨恨,未必不会因为皇位而化解。
随着改革的继续深入下去,也许那些士绅官僚总有一天会觉得,和这位福王相比,他这个皇帝也许更让他们难以忍受。
而这份诏书,也许到时候便成了反对自己最好的名分。考虑到这一点,朱由检还是放弃了想要取巧的办法。
更何况,代表着宫内势力的王承恩、吕琦两人,都极力反对这份诏书继续存在下去,在这种事情上损害部下对于自己的忠诚,显然也不怎么合适。
来到大明这么久,朱由检总算是稍稍了解了大明人的社会观念。建立在忠孝基础上的社会,这些忠诚于自己的臣子,不仅仅是忠诚于自己,还忠诚于自己的血脉。他们将自己和自己的家族通过这种忠诚关系,和效忠对象联系起来,并希望这种关系能够亘古不变的维系下去。
在这种环境之下,朱由检将皇位传给一个外人,即便这个人是自己的堂兄,也一样损害了一直效忠他的臣子的利益。毕竟,在这个时代,没有人会使用效忠过他人的臣子。
一旦这些臣子发现了自己的未来没有了希望,那么他们也就会失去对于崇祯的忠诚,而为自己去寻找活路了。对于现在的崇祯来说,显然不可能去冒这个风险,让自己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
看着诏书一点一点化为灰烬,朱由检才移开了目光说道:“今日可有什么特别的消息传过来么?”
王承恩心情放松下来后,语气顿时有些欢快的说道:“是有几份消息需要陛下进行御览,第一份是李朝钦的奏章,陛下可要臣读一读么?”
朱由检点了点头说道:“你念来听听。”
王承恩顿时取过了一边匣内的奏折念了起来,李朝钦先是问候了皇帝的身体健康,并告知他从四川找到了一些药材,命人一并带回,以备宫内之用。
接下来,李朝钦便汇报道,由于湖广解运的军饷不够及时,且数目拖欠较大,为了保证前方军队能够顺利剿灭奢安叛军,因此他不得不将一些俘虏充做奴婢,以换取本地和云贵商人的支持。
而皇帝要求他接收蜀王资产土地,在他抵达成都之前,蜀王已经听到了风声,将王府内的各色细软通过王府商人转移的七七八八了。最终他也不过是查封了王府名下的大部分田庄而已,其他浮财大多是难以搬运和变现的贵重物品,根本无法用于填补西南平乱军的军饷缺口。
不过因为奢安之乱,川东百姓的人口损失巨大,因此分给军士家属田地的事情倒是进度颇快。而四川的盐井、云南的矿山,都急需大量的劳动力。在这些商人的请求下,李朝钦便将一些俘虏的叛逆发卖给了他们,利用所得的款项填补了军饷缺口云云。
朱由检听完了倒也没觉得那里有问题,他便随口问道:“朱燮元和忠贞侯他们没有奏报么?关于水西之事究竟如何了?”
王承恩立刻回道:“有的,臣再给陛下念一念朱总督的奏报。奥,朱总督在奏报里说,水外六目之地已经尽在我手,奢崇明、安邦彦都已经战没,水西安家现在奉安位为主。
这位新家主意图向朝廷投降,朱总督以为应当接受安位的投降,使水西之地重归大明,尽快结束战争,也好减轻西南诸省百姓的负担。”
“没了?”听到王承恩突然停顿,朱由检不由转头看了他一眼,口中询问了一句。
王承恩赶紧说道:“不,还有一段,下面是朱总督弹劾李朝钦,说他勾连川中和云南官军,劫掠水西平民贩卖给商人为奴,实在是令人发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