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同意了他的说法?”
“我丈夫——也许他很现代。反正我糊里糊涂就踏实下来。夜里我梦见了我兵团时的党支部书记,他永远是那么圣洁高尚。我们俩仍然躺在蒙古包里,外边跑着大风,雪厚得出不了门。他抱着我,激动得全身滚热,他用他纯洁的身体烘暖着我。我的身上身下全涌动着他的热血,我融化了,飘起来,嘴里轻轻哼着圣音,蓝天与我那么近,我亲吻着它,它的云气包裹了我的全身,它啃噬着我,把我身上的浊气污秽化掉。可是,这时下雨了,我一下子从天上掉下来。我丈夫正在雨水里等我,我猛然惊醒了。
“早晨起来我穿鞋系鞋带时,我丈夫也在我身边,他仰面躺着望着天花板,满脸阴郁。我忽然产生一阵冲动,想把鞋带系在他的脖子上,狠命地系下去。这念头一闪,把我吓得要死。我立即跑进厕所把鞋带解下来扔进便池把它冲掉了。”
“你干吗要把鞋带系在他脖子上勒死他呢?”
“我不知道。我事后吓得要死。我把手头看得见的绳子都藏了起来,我怕自己干出什么傻事。我乱极了。那天我没去学院,我很害怕。”
“你怕别人?”
“我怕自己!我很乱,我不知道该用哪种方式做人行事。我弄不懂我对我丈夫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不知道。”
她显得格外紧张。手指微微有些颤抖,于是她便用手指在饭碗上像弹钢琴那样敲着。
我站起来,把她的衣扣系上。
“我非常理解你。你在时间的纵坐标里感到茫然无所适从。我呢,我站在时间的横断面,我没有过去的痕迹,也没有未来的展望,过去是深渊未来也是深渊。我只站在时间的悬崖上,只能靠变换面孔完成时间的移动。就是这么回事。”
“那么,你理解我?!”
“当——然。”
她看着我,流露出感激的神情。眼睛里变得宁静。
然后,她站起来:“咱们把饭碗送回去吧。”
“走吧。”
回来时,房间里的人多起来。
我的床位比较靠近房门。“影儿”坐在我床上守住屋门。进来一个人她就站起来把门重新关紧。
她冲我笑笑,脸上细细碎碎的皱纹像无数根细线缠在脸上。我想,要是把那脸上的线全连成一根,那么一定能从P城拉到华盛顿去。
“小鬼,你住在门边上我放心。你猜,你像谁?”
“我不知道。”我说。
“你太像我们文工团团部的警卫员了,大眼睛,黑黑的,我非常喜欢她,太像太像了。”
“你过去当过兵吧?”
“我现在仍然是老兵啊!”
“在哪儿?”
“抗美援朝呀!”
老天,都过去三十多年了,她还抗美援朝呢。
“那你一定会唱歌跳舞什么的吧?”
“不,我是指导员,主要是负责安排前线演出工作。有一次,特务探听到我们会演的时间,路上对我们进行了阻截,许多战士牺牲了,我的头部受了重伤。对了,你还来看过我呢?!”
“你是说那个警卫员吧?”
“对,对,就是你。那天满天星斗,辽阔的黑暗覆盖住夜的睡眼。你来看我,我们为死去的战士痛哭了一夜。”
“对,对了,我想起来了,那天你还喝了一碗白糖水,我喂你喝的。”我顺着她说。
“小鬼,还是你记性好。我老了。”她抬起右手腕,凝视着手表,仰头心算了半天,然后说:“统一宇宙时间,重新调整时间的罗盘。现在定在中午十一点四十五分零两秒。”她向窗外望了望,“尽管天已经黑了,但我们新的机密时间现在仍然是太阳当头的正午,明白吗?”
我立刻站起来调整了我手表的指针,满脸严肃。说,“明白。”我心里说:“再见。”
我转身走向屋门,我打算离开这儿去看看电视新闻联播。刚才我看手表时发现已经快七点钟了。
我刚打开门,那位总用枕巾包住头发的五.七号女人就撞在我身上。她的头巾从头发上滑到肩上,又从肩上滑到地上。
我急忙弯身去捡。我的披肩长发垂下来,像一缕缕黑瀑布挂在胸前。“对不起。”我说。然后我把她的枕巾交给她。
她盯住我的头发一阵恐惧。
“我讨厌你的头发,请你把它藏起来吧。”
“很抱歉,这个我做不到。但是我可以帮你把你的头发包起来。”
我把她的枕巾像陕北农民那样系在她的头上,顺口说了一句:“你的头发真好,又黑又亮。”其实,她的头发实在一般。
“真的?”她的眼睛亮了。
“骗你明天我就变成秃子。”
“使不得,使不得。我告诉你,不是我妒忌你的头发。我有个秘密,以后告诉你。”
“谢谢,谢谢。”我赶紧逃开了。
这里的秘密太多了,多得要爆炸。但愿我别再参与别人的秘密,但愿我早一天弄清楚自己。
八
我开始意识到我要维护我的孤独了。这意味着自由。和不相干的人过分亲密,只能使我感到和自己灵魂的疏远。无论在哪儿,孤独总令我感到充实。当我和老Q、点五、玩意甚至和我母亲在一起,我只能是面对他们的个体;而当我一个人独处时,我却能和所有的人交谈,甚至能和“不穿鞋的隐士”那样的现实中无法见面交谈的人交谈。他们都在我的脑袋里,听凭我的调遣。
我蜷缩在床上,全身感到放松,房间里暖气很热,那些热热的气息顺着我的毛细血管爬进我的血液里,我的周身有节奏地响着浪潮一样的韵律。
我取出梦幻人的故事,继续写她。这个梦幻人是个超级境界的小人,当她心爱的小王子丢开她去寻求新的香花野味时,她看到了人间的爱情是昙花一现的东西。于是,她的小王子还没从她的视线里消失,她就去寻求新的爱情了。她想,我要在你忘掉我之前先把你忘掉。她爱上了一只大白马,这匹大马长着一双温情忧郁的大眼睛,双眼皮。她每天骑着大白马云游四方,和天上飞的鱼群一起唱歌,和水里的鸟儿一起说西班牙语……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安排梦幻人去爱一匹大白马。也许,我希望那匹白马把她带到巨大无边的地平线景象里去。
老Q从来也没有把我带到过这种景象里。其实,我和老Q的“第一次”,正是在一片辽阔无边的海滩上。可是,我当时觉得天地狭小得要命,狭小得只剩下一架运转的机器,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那机器变大又变小,变小又变大,变来变去只是一个机器。
那天,天空是昏黄色的,沙滩也是昏黄色的。大海的浪潮击打出亢奋的节奏。在这样一幅幕天席地、美妙宏大的布景里,即使我面对一架机器,我也奉献了我的全部感动。
我总是那么容易感动,真是要命!比如,我走在街上,别人撞了我一下或踩了我一脚,他没有骂我挡了他的路而却说了声“对不起”,我就能感动一番。再比如,我拼命追赶一辆停在车站正准备起动的公共汽车,当我大喘着气跑到车门前,而售票员小姐没有故意把门关上,我又能感动半天。我的确很容易犯感动这个毛病。
老Q的做爱方式完全是美国式的。他先从我的小脚指头吻起,然后小腿,然后大腿,再然后慢慢往上移。我说过,他的技巧的确很高,对待我这样的未经过风雨冲洗、铁锤撞击的少女,他自有一套招术,搞得人昏天暗地,牵一发而动全身。
我闭着眼,一枚大大的红火球从海面上飘起,天和海全是响亮的红色,耳朵里轰轰隆隆,灌满来自天堂的圣音。那满天满地的红颜色灼热又甘甜。大海融化了,沙滩融化了,我和老Q也融化了。我听不见自己的叫喊,也看不到老Q,他的裸体离我很远,我饮着血红色的酒,直到最后一滴。
太阳慢慢逝去,灼热和甘甜也逝去。天气暗下来。一切都成为记忆。
我感到一阵忧郁。我为自己不能完整地连同心灵一起奉献而感到悲哀。老Q跪在沙滩上,吻我的脚。他畅饮了我的一切,正在为我的奉献而感动。他看不到我身体里还有一种东西在游移,没有归属。
它在哪儿?这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一种无形的东西正在和我悄悄分离。
假若,你脑子里的基调定在7这个音上,那么6就不能把你脑子里的音碰响。于是,你就老觉着差一个音阶,你茫茫然空落落,你也不知上哪儿去把这个音阶找来补上。而且,你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有点强求于人。
古人曾说:“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徒,即同类、同伙)。要求太高你就不会有朋友。看着老Q,我脑子里就想起这些。
老Q缺什么呢?人家是医学院博士毕业生,学历比我高,你还觉得人家缺什么呢?!
“嘿,怎么了?好吗?”老Q轻柔极了。我以前从不知道男人会这么轻柔。
“嗯,我累了。”
停了一会儿,我把那个正在和我远离的牵住我的神的东西抛开,说:“妙极了,我很好。”
他又过来抱住我,没够似的:“我永远爱你。”
我仰起头,亲了他一下。
“我永远爱你!”他又说。
我又仰起头亲了他一下。
“我永远……”
“嘿,我累了,咱们走吧。”
然后,他像电影里战败的大将军那样抱起一个伤势过重、失血过多而死去的女战士,他用双臂把我托起来,向夕阳的余晖走去。
“你缺了点。”老Q说。
“什么?”
“嗯,你再重五公斤就好了。”
“就缺这个?”
“就这一点。其他的正合好。大一寸或小一寸都不合适。”
“是吗?”
“当然。”
老Q托着我,像托着一缕阳光那么轻巧,那么悠然,那么甜蜜。
我犹如躺在一架手术台上,正从一架手术台转运到另一架手术台上去。我昏昏沉沉。
当一个人卸下浑身的盔甲,赤条条躺在波动的床上,再注射一针麻醉剂,那种飘飘然的温情荡漾之感,我想,也就是我在老Q的怀抱里的感觉了。
他的目光湿湿的,像雾一样柔和温存。他久久注视着我。他长着一双会说话的眼睛,以至于有时候我觉得他的话多余无用。
“爱我吗?”老Q问。
我在他的胸口上亲了一下。我实在不想说话,我不想用任何人造声音打破我已经进入了的比有声更为美好更为丰富的无声境界。
那天,回到海滨宾馆我就睡下了。做了一大车乱糟糟的梦。就是在这次梦里,我创造出梦幻人。起来时,老Q已把晚饭准备好。
我美滋滋吃了一大顿。我告诉老Q关于梦幻人的一系列梦,请他这个精神科医生给我点解释。
老Q说:“你知道弗洛伊德吧,他是个地地道道的精神病患者,他过分敏感、焦虑、神经质,他把人们的梦做出各种各样极主观的象征性解释。比如折枝、拔牙象征手淫;糖果以及有节奏的运动,像爬山、上楼什么象征男女性交的快感;还有什么赤身露体、向下垂落、见到火苗等等的解释非常荒谬。我从来就只相信生物基础和药物治疗。”
“弗洛伊德的象征性解释带有他们民族的特点和习惯。我们中国还没有他这样的精神分析家呢!”
“因为没人信。”
“我就信。要不我这个‘梦幻人’从哪儿来?她的产生使我平衡和愉快。”
“看得出来,你一觉睡醒起来就乐呵呵的。”
我一仰脖,把杯子里的一点红葡萄酒喝干净。
“的确如此。”
“梦幻人比我还可爱吗?你需要它比需要我还甚吗?”
“我的傻瓜,那不一样。”
“莫名其妙!”
“你不懂!”
“我是医生我不懂!你的整体都是我的,根本不存在什么你想象出来的玩意儿。”
“行了,行了,还搞精神科的呢!”
“嘿,告诉你吧,我就是拿你没办法。不过,你要是高兴,你就把你的梦幻人写出来,贴在墙上。只要那样你高兴。”
话没说完,他就又扑过来,扔掉我的酒杯,大喊一声:“缴枪不杀!”
那天,老Q的确可爱极了,整整一晚上,他像一只最钟情的小雄狮脉脉温情。我就是从那天晚上开始了我和梦幻人两个人的生活。
到现在我也搞不懂梦幻人从哪儿来。她像我的自然生命一样顽固不去,伴随我的生活。
这会儿,我蜷缩在床上,全身暖洋洋酥得要命。除了老Q,我没让任何人看过梦幻人。我和她之间默契又神秘的、遥远又亲密的关系使我感到满足。每天,我和她短暂的会晤——有时在夜里,有时是现在这样的阳光明媚的白天——都会使我感到最大的完整与和谐,我的生命总会进入一种无以名状的最稳定的状态。
总之,梦幻人来无影去无踪。我以前想过,她是不是谁的化身呢?她只是临时替代一下谁?有一次,我居然把她和“不穿鞋的隐士”联到一块,就是我收到他从乡下寄来信的那天,可是我立刻又把他俩分开了。因为我想到,我在学校里假模假式站在讲台上时,在乱七八糟的人群里时,也就是说“不穿鞋的隐士”没闯到我脑子里时,梦幻人也出现过。所以,我至今也搞不懂是怎么回事。
比如,有一次,那是我从大学哲学系刚刚毕业,分配到我现在工作的这所艺术院校当文学教师的时候。我第一次站在讲台上,望着黑压压一片小脑袋,这些小脑袋和我的年龄差不了多少,我感到恐惧,因为我不像个老师,从外表到内心我全不像一个威严的女教师。这时,学生自动全体起立,齐声说:“老师好!”我心里紧张外表松弛,高傲地点了一下头,像个十足的公主那样。可是,公主还是不像个女教师。
从小长这么大,我无论走到哪儿,无论充当什么角色,总是“不像”。这真让我感到他妈的。可又一想,我干吗要像什么别的呢?我像我自己,我是我自己就再好不过了。
课代表走上来,他交给我一张座次表。他说:“老师,您有什么事就找我。”
他称我“您”。这时,我知道我必须充当老师站在这儿了,而不是他们的朋友。讲台无形把我们隔得很远。
我说:“从今天开始我们一起学习写作的基础知识,也就是创作的一些规则。军队有军规,学校有校规,文学有文规。”
我忽然感到一阵恶心。这时,我的脑子走了一下神,我想起我的很多美好的时间都用来整理这些“文规”了。我在整理它们的时候,无比恼火,我把课本上别人说过的那些连我自己都不相信的屁话都集中抄写在备课本上,然后就站到讲台上灌输给学生。
我刚一走神,梦幻人就跳出来,说了一句:骗子!
接着她就把美国的一位叫老海明威的话说给我:“哪个狗崽子他自己要是会创作,他就不会跑到大学里去教创作。”我没看过老海明威的什么书。我只是偶然一次从一本《精神病病例分析》上看到他在抑郁症发作时,用双口径猎枪把自己的脑袋打飞了,很悲壮。我觉得他是个了不起的英雄。
梦幻人又说:“垃圾,垃圾,看看你手里那堆文化垃圾吧,没有任何价值,你在垃圾里徜徉。”
她这么一说,我差点把那堆讲稿顺着窗口扔出去。
可是,我立刻意识到我的教师位置。把讲稿扔出去,我还站在讲台上干什么呢?
于是,我把讲稿攥得紧紧的。谁抢也抢不走。现在,我是个教师,我必须站在这儿演下去。
我真的搞不懂梦幻人是怎么回事。
现在,房间乱起来。大家进进出出,像走马灯似的。她们冲我笑,我就冲她们笑;她们冲我哭,我仍然冲她们笑。
护士又来发药片,端着那个大白盘子,盘子上有一个个小药盒。护士把我那份药交给我,本来我想说:“我再吃这些药肯定会折腾死掉。”可是,她把小药盒交给我,转身就去管理其他病人了。大概她觉得我非常听话,非常合作,不用再盯住我吃药了。我顺手把药片倒在手心里,张了一下嘴,喝了一口水,就把手里的药片装到裤兜里。
九
我母亲来看我了。
正好是个大阴天,可能是又要下雪了。
我母亲满脸憔悴,几天不见她老了好多。我立刻觉得对不起我妈妈。
她是和送我来这儿的那个小警察一起来的。一见到我,她就来了个“未语泪先流”。
我赶快帮她擦眼泪。
“我的孩子,你觉得不正常吗?”
“没有,没有,怎么会。我是来——玩玩,就是轻松轻松。”
我母亲总是叫我“我的孩子”,也不管当着多少人,也不管我都多大了,总是叫我“我的孩子”。
我用余光迅速地看了小警察一眼。他仍然那样悲哀和挺拔,像个纪念碑似的。我为我母亲的话感到难为情。
“你不是说要到玩意那儿去度几天假吗?”
“是的,妈妈,我半路上改了主意。我想,到这儿来度几天假可能会别有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