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过,黛二喜欢在某些方面把我当做小男孩来料理,大概是释放她母性感觉的需要吧。很快,她便为我安上了一只新灯泡。
在那灯泡重新燃亮的一瞬间,黛二转过头冲我古怪地一笑,那笑环绕在她的唇边极为灿烂。黛二从凳子上下来时,用一只手臂环住了我的脖子,然后她那惊人触目的黑发随着她的身子从高处忽悠悠荡下来,她那湿漉漉的手臂,把一股郁郁葱葱的芳草气息围在我的颈上。
我们一起回到房间里,黛二的一双晶亮亮的黑眼睛和一口闪电般雪亮的牙齿,在我的身前身后扫来扫去。
其实,这感觉与黛二并没有关系,她其实只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吸着烟,眉头微蹙。
也许,只是由于我身体里,甚至浑身所有的毛孔都涌起了一种令我难堪得要命的感觉,才使得一动不动的黛二小姐坐在那里熠熠生光。
我对自己忽然而来的欲望格外恼火。自从上一次我和黛二做爱之后,想起她,我这种感觉就会油然而生。可我这会儿不想做爱,我不习惯在阳光明媚的光天化日之下做爱。
我打算转移自己的注意力,阻止我的目光朝着黛二身上性感的部位注视。于是,我假装正经,故做漫不经心朝窗子外面瞧。可是,我只瞧了一会儿,便发现黛二的脸孔和身影梦一样映在玻璃窗上,由于模糊,使得那影像更具一股无法抵抗的诱惑力。
我的目光终于与黛二的目光在玻璃窗上相遇了,我注意到她的嘴唇微微张开着,像一座微启的宫殿之门,里面隐藏着一个神秘莫测的花园。
我浑身发热,急速转身,一把把黛二拉进怀里。黛二在我的怀里一声不响,好像是个一直在默默等待我的情人。
黛二在我的怀里像一个温凉的梦立刻融化了,她的整个身子变成一棵被砍倒的软乎乎、湿润润的白桦树,全部倚在我的身上。我被她那绝望的微笑和泥一样瘫软的目光照射得欲火中烧,连空气都弥漫起一股使人浑身倦怠的热烘烘的芳香。我拖着黛二的身子,尽量使她不易察觉地往我的那个危险的床靠近。最后,我们就像两本爱情小说书刊那样,直挺挺地倒在我那吱吱叫的“老牛车”床板上。
黛二小姐穿着一条黑格呢裤,上身那件带弹性的紧身衣拼命地把她的两只圆润的乳房烘托出来,黛二小姐甚至连女人们特别在意的胸罩之类的东西也不戴,两只挺拔的乳房随着她的身子仰身倒下而坍塌。
黛二仰躺的姿势妙极了,她的两条长腿伸得舒服而平展,膝部微微拱起来,准备着迎接和包容什么,两条纤细的胳臂举到肩膀之上,以便把上身辽阔地展开,那姿态完全是一个已经晕厥了的投降的女俘的情态。
从黛二的样子我看得出,她是专程来与我做爱的。我借她要求透口气的当儿,抽出一条胳膊哗地把窗帘拉上了……
从黛二身上分开的时候,我先是被一阵狂欢之后的疲倦所吞没,什么也看不见。黛二拥在我的怀里,仍在轻轻地呻吟,仿佛我刚刚给她注射了一针麻醉剂似的。
我多么喜爱这种半晕厥状态下的黛二小姐!
我要求黛二对我说话,随便说什么,我只想听她的声音。
“有必要说话吗?”黛二说。
“当然有。非常有。”我说。
黛二忽然调转头,吃吃地自己笑了起来。说:“你看我们俩像什么?不过是两只四腿动物,卧在刚刚完事的占有物身旁喘息。”
一瞬间,我的理智和力量重新回到我的身上,结果我一下子被一种糟糕的情绪所统占了,眼睛里的一切比任何时候都虚空,渐渐地由无聊的懊悔变成了对自己的无法控制的愤怒。刚才那被欲望所编织的迷雾完全地遁去了,烟消云散,只剩下一片厌倦与虚无。
黛二在玩弄我!
透过窗帘紧闭、昏黄暗淡的光线,我看到黛二小姐那年轻的肉体以及那长长的光腿都变得灰暗无光,她的脸颊散发着一个乡下妓女般的红晕,她那漆黑如茫夜的长发也变成了一块餐馆里人人都可以抹用两下然后就丢到一边去的抹布。我觉得,她盯着我看时,就像盯着一个令她满意的嫖客。
我猛地脱身而起。
黛二一时间被我的莫名其妙的动作惊呆了,像个忽然被人遗弃的女孩,无辜地躺在那儿。
黛二的表情立刻使我心里发疼,我愧疚得无地自容。
我说:“黛二,很抱歉,我愿意和你在床上就那么躺着。只是,上午刚刚起床就又上床躺着,使我觉得好像白天还没有过就又到晚上了似的。”
我一边假惺惺地说着,一边提上裤子。同时我对自己充满了厌倦和鄙视。
我是个什么东西呢?!
就因为她像个妓女吗?
黛二孤孤单单地躺在那儿一动不动,神情冷漠。
从窗缝中射进来的一束光线正好抹在她的胸部,使得那一对挺立的乳房像两朵粉红色的大花朵,花蕊饱满,葡萄酒的殷红,玛瑙珠的垂挂。她的冷漠使我越发愧疚。于是,我带着献媚的笑容走到黛二身边,无比轻柔地用手拍拍她滚烫的脸颊。
黛二依然无动于衷,毫无反应。
我又退到床尾,俯下身吻她雪白的脚踝骨,并用舌尖轻轻舔舐她那一双踏在这个肮脏的世界上却处女般洁净的婊子的脚心。
我说:“黛二,你是个好女人。”
我说话的时候,声音莫名其妙地有些发颤,心里涌满了一种古怪的感情,好像是在和黛二分手告别。
这样持续了一会儿,黛二的身子扭动了一下,把膝盖弓起来,抽开她那光裸的脚丫。大概是我把她弄得发痒了。
然后,黛二终于出了声:“大树枝,你喜欢我吗?”
我赶快说:“喜欢。”
“真的吗?我没要求你非喜欢不可。”
“当然,你又不是我的领导,也不是一张必须回答的政治试卷,我凭什么要对你说假话呢?”
黛二坐起来,双臂紧紧地环在我的腰上。随着床垫吱吱扭扭地鸣叫,黛二把她那颤颤巍巍的乳房贴在我的已经平静了的腹部,她的光滑的脊背以及腰窝处柔美的曲线,在我的眼下一览无余。
她真像一只美丽而珍贵的母狗,在我的胸部舔来舔去。
这下我真是没办法了。黛二的裸身切肤地贴在我的身上,我刚才萌生出来的那种耻辱与空虚感,转瞬之间就遁去了,我那已经退缩了的欲望渐渐地又膨胀起来。
喔天哪,我真是个畜生。
我当时的表情一定无法形容。
……
“你这个人怪兮兮的。一辈子恐怕也嫁不出去,除了我。”我冲黛二小姐说。
“遗憾的是,我没这个理想。”黛二一点也不沮丧,对我笑笑说,“有你跟我经常约会,就已经很好了。”
“什么?我只是你用来解决问题的吗?”
我的脸再一次红涨起来!
黛二说:“不完全是那个意思。你知道的。”
我的表情涌上来一股不容置疑的愤怒与邪恶相交的光芒,“那好,既然如此,那么我们现在来谈一谈价格吧。”
黛二仿佛被这句话刺痛了,“我是妓女吗?”
她真的为那句话伤心了吗?我想。
好在我训练有素,在任何突如其来的难题面前都会本能地找到应付办法。我知道,此刻最蠢笨最拙劣的方式,就是软弱讨好地去解释,越是低三下四就越是无法抵达挽回的局面。
于是,我调动出我那天才的把假话说得比真话还更真诚的本领,语调严肃而沉重。
我说:“你明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难道你是一个妓女吗?你这样说话,也太不自重了。你不是在伤害我,而是在伤害你自己,你难道不明白吗?”
我越说,语调显得越愤怒。最后,简直就是慷慨陈词起来。甚至由于过分的激动,我变得词不达意、语无伦次,像个健忘症患者似的喋喋不休地重复自己的句子:“我就是喜欢妓女!妓女,妓女你知道吗?就是婊子的意思。世界上再也找不出来比婊子更纯洁的人了,再也找不出来!我就是喜欢妓女,可惜你不配……妓女你不配!”
我一愤怒,黛二反倒平静下来,被无端的伤害所扭曲的脸孔宁和如初,邪恶之态也忽然消失殆尽。
黛二说:“好了好了,我只说了一句,看看你说了多少句?”
我知道一切已经平息了,便不再说。
黛二走到我身边,用她那绵软的身子靠了靠我,饱满的乳房像装上了弹簧一样,从她的胸部伸出来,先于她身体的其他部位首先触碰到我。以往,女性这种无意间的触碰总是骚扰得我很有感觉。此刻,我装作无动于衷忽略过去。黛二又用她那不忠的然而却毫无伪饰的嘴唇在我的肩上蹭了蹭,算是了结这场稀里糊涂的争执。
“好了,”最后,黛二小姐说,“我请你吃饭去吧。”
我知道,由不忠的身体和莫测的心组合起来的黛二,是决不会要我掏钱请她吃饭的。我很高兴她这么做。因为我从不请女人吃饭,为女人去花钱、去跑前跑后的男人是傻×,除非这女人将成为我妻子,或者她是我的上司。
我是个卖文为生的自由诗人,我只需要妓女,我不需要头脑复杂的女人。生活教我如此。
聪慧的黛二小姐只不过借用了我的阴茎。她的心以及她那令人恐惧的某一种深邃,都在别处飘摇,在一个绝望的质点上挣扎。没人知道那个质点是什么。
黛二是个矛盾重重的女子,她既要解放了的现代女性的感观体验欲求,直接纯粹的身体行为;同时又无法摆脱深埋骨中的古典性的沉思冥想。她向着彼岸的圣界和此岸的感性,同时迈出她分裂的双腿。
我用我的阴茎来换一顿美味的口腹之香。这世界无非如此。
谁能捕获黛二的心呢?
干吗要捕获女人的心呢?
女人像剃下的头发,落地纷乱。
在此一瞬间,我满脑子转着简·鲍威尔的一句话:
“我爱吃,我为吃活着。”
这时,电话铃忽然响起。
“喂?”
“喂,我是黛二的母亲。请她立刻回家。”
天哪,我的一顿美餐!
黛二忽然沮丧抑郁起来。
“改日吧,大树枝,改日再聚餐。”
黛二小姐匆匆离去。走到门口她忽然转身,问:“你看到我的日历簿了吗?”
四向日葵惊叫
〔黛二独白〕
远远的那个叫做伊堕人的女人,终于出现。
她的美质使我怦然心颤。其实,在常人眼中,她并非美艳绝伦。但是对于我,她光彩照人。我愿为此熄灭房间里所有的灯盏,以烘托她内在的悒郁和外观的靓丽。
她身上集中了我心中对世界最大的疑虑:为什么偏偏是她,成为我心灵的一道切开缝隙的墙壁,一扇碎裂而洞开的门窗,诱惑我走过去,迈出去?!
这许多年来,我始终在被人舍弃的空气里呼吸,乏味像茶水一样弥漫,注入我的腹中,浸润我每日的生活。
伊堕人的出现,猛然间使我的心脏涂满凡·高的那晃眼的明黄色,向日葵悚然惊叫——我无法解释这个世界,我只能说,伊堕人,你是我的前世,我的守护神。
〔伊堕人独白〕
拒绝,是最大的向往。
黛二小姐深渊似的黑眼睛始终拒绝转向我。她只是一支接一支吸烟,烟圈在寂静的空气中张开一只只青灰的嘴。她的头颅微微仰起,烟头一亮一暗。她的头发柔软而不对称,右边长垂过耳际,荡漾着黑蓝色之光,仿佛晴天之雷随时都会在她绷紧神经的头颅里炸响;右边的头发很短,不讲道理地忽然中断。不协调之协调,刻意制造不刻意。在黛二小姐身上纠缠着一股自相矛盾、彼此冲撞的矛盾气息。仿佛像镣铐一样,越是想摆脱、挣扎什么,什么就越是箍紧。
这个长久在母亲身边长大的小女人,自闭的心理缺少一个安全的堤岸和岛屿,世界在她的眼中危险得如洪水猛兽,如一叶孤舟。她黑漆漆的眼睛,大大地洞张,神态如履薄冰,让人心里发疼。
我知道她,只有我这种女人才会懂得她。此刻,我的上衣兜里装着她全部的心理机密——感谢上帝,让黛二的那本日历簿掉落在我的阳台上,击中我。我甚至不用再与她说一句话,就已经完全懂得了她,熟悉了她。我们早已息息相通。
黛二,无论你是什么人,让我告诉你,错误的路口云集你的四周,潜身埋伏,你无路可走,你是个永远返回原路的失败的孩子。你遍体生厌,疲惫不堪。
黛二,告诉你,只有我才能诱导你,走出去,走出绝境。
〔黛二独白〕
等待一个人,就如同等待一种营养;等待一份无望的情感,就如同等候一垛光秃秃的墙壁,张嘴说话。
我寻找伊堕人,已有多年。她正是夜梦中把我从母亲用黑布蒙头对我进行的爱的考验中解救出来的女人!只有这个女人,能够在我母亲顽强不息、亘古如斯的雕刻中,在我被爱的刻刀雕塑成石头人像之前,用她母性的手臂,把我拉救出来!我多么需要她,需要这个女人!因为没有一个男人肯于并且有能力把我拉走。
男人们在观赏我时,从来只看到我的外貌,像观赏一只长毛的名种狗。我就是一条狗,在舞台表演、一任自己的本质一丝丝被聚光灯吸走、抽空。我和我的身体已多年无法和睦相处,我与我心灵可以安睡的那个隐庐,它们的距离同岁月的流逝一起拉长。只有这个郁郁寡欢、独坐台下的女人,她的眼前可以一层层剥开我的伪装、矫饰和怪癖,像上帝那样轻轻地贴近我的内心。
我一眼便把她从陌生的世界上认出来,因为在见到她之前,我们早已由于那个共同守候的秘密而一见如故。没人知道那秘密是什么。我被这个秘密所牵引,所惊惧……
这个人,我一见如故。在梦中,我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认识了她——一种不现实的人和一种禁忌的关系。
〔伊堕人独白〕
黛二小姐像一个囚徒,她被囚禁在自己思想和某一种残缺里。残缺是一道阳光,把她思维的根系照射得异常发达。她那样长年地远离沸沸扬扬的外部世界,这简直是一种蓄意的自我慢杀,一种预谋地向着生存的无限性的自我切断。她这种严重的幽闭症倾向,使她把自己破坏得太彻底,太持久了。这个自虐的令人心碎的小暴君!我不能再容忍她这一种残酷的任性。
我不知道这世界上是否存有某一种我们目前还无法抵达的完善。也不想知道。我从不追求清晰,我对明白人类普遍关注的某些困境,毫无兴趣。那些纸上谈兵的理论,无非是水中之月,镜中之花。
“让生活充满有价值的行动”,是我的座右铭。
实现一个行动,就是获得一份意义。
黛二小姐所经历过的内心曲折,都曾经是我的路。
我的手曾经触电般碰到过她的泪水,她瘦削的肩曾在我的臂中激烈不安地抖动。那一刻我感到我的生命终于抓到了什么。
我必须拉紧她,一刻不能再松手。拉紧她就是贴近我自己,就是贴近与我血脉相通的上帝。
我需要她。
她正是我多年来丧失动作能力的欲望。
伊堕人为黛二倒茶水时,短短的一小截烟头夹在食指与中指间,她不慌不忙地倒了茶水,递给黛二。黛二焦虑紧张地盯住那截烟头,红火星就要烧到她的手指了。她难道不知道?抑或来自一股其他什么力量而引发出的自虐精神?
伊堕人终于被黛二僵直的眼神吸引到她自己的手指上。她用力吸了一口,然后用指尖轻轻一弹,烟蒂就一个弧度掉落在茶几中间的烟灰缸里,瞬间熄灭。
黛二接过伊的茶水时,发现伊的眼神里有一部分阿庆嫂气质,侠义、沉着、风情万种。黛二比较喜欢阿庆嫂式的女人,喜欢此一种同类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随机应变和心里有数的仗义。于是,她的脑子里无声地谛听到刁德一的那一句唱腔:“这——个女——人——嗯嗯——那——啊——啊啊啊——不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