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寡妇屋,在门闩后
一切都是从那不翼而飞的日历簿开始的。
那个地方暂时离我眼下的处所很遥远,窗外暗红色的瓦顶们全都在夜幕中安然睡去。我疲劳的记忆走出这么遥远的行程之后,在伦敦南部的一套安谧而温馨的住宅里,在独自安寝之前,我想卸下一点负荷,使睡眠尽可能安稳。
那是在时差八小时以外的东半球中国,在那座古老沉闷的文化气氛森严的P城,牢不可破的石头城门像眼睛一样,伴随着某种黎明,刚刚微微开启,开始向奇异的世界瞭望。
这个失望的城市是我的家乡。我的心从没有家乡。像我纷乱空洞的胸口内部某一处脱离我肢体的地方,无所归属。在我身体的这个故乡,我永远坐在那只浮漂水上的木筏一样的沙发里,或者斜倚在那张波浪的水床之上。
我的船!
我的神游之桨!
一根雪白的香烟,被叼在我饥渴的唇中,玫瑰色芬芳在齿间穿梭闪烁。眼睛自然是微闭的,某种幻象才会清晰。我那无力但始终向往“革命”的双脚,早已先于石筑铁垒的国门禁忌般打开,然而,我的心脏却越缠越紧。
窒息。
头颅向后挺仰。
在那个寡妇屋里,从来不喜欢“一个人的游戏”,巨大无边的孤独和空洞会先于我的不太绵软但格外纤细的手指,将我吞没;也从来不喜欢“与狼共舞”,那太机械,暴力,疼痛,流血,晕旋以及审美意识上的扭曲,器官与器官被规范却丧失不对称之美感的舞蹈,彻底侵略、吞没,心里便会升起迷雾般的饥饿焦渴。
从来都喜欢禁忌的事物,欲望与艺术的审美同时完成。
再譬如冥想:
抽象很美,就会在梦中凉滑的舌尖上垂挂一只摇坠的乳房,梨子般幽幽芳香。
触摸无底的心象内涵,如目光触及深邃而光辉的文字语码,就会散射一阵高潮般的怦然心动。
井田样的稿纸是舞台,文字是脸孔,世界就会大得无边。
我在那座遥远的P城废墟之中,精神的残垣日益坍塌。在那个家里,时间如波浪裹满周身,气流似头发披散腰背。总是习惯地把头歪靠在一侧的肩上,吸烟,青黛色的雾云在我的房间里爱情一般致命。
我必须紧闭门扇,轻手轻脚地将窗帘的缝角拉严。
我的母亲就在隔壁的房间,目光盯住我火一样灼热忧虑。我四周的墙壁永远惊醒着站立,被她的某种担心和提防,焦虑得无法睡去。墙壁是眼睛,凝视我的目光是爱情般穿刺心脏的利剑,它阻挡我迈向外面的世界。我自身心灵的厚茧与她帝王般森严的爱,是阻隔我向外界诱惑探出身去的城堡,这城堡被我和母亲日积月累的相依为命,一笔一笔涂染成晃眼的黄色,像运动场上裁判员的黄牌警告,贴近城堡走近我的犯规者,必定要罚出“场外”。我在城堡里是一只珍贵的名牌狗,我浑身涂满同样沉默的麦黄色——拒绝的颜色。
有时候,岑寂中电话铃哗然而响,蹿跳的风拔地而起,耳鼓震颤,我心一惊,抓起话筒。
这时,门缝外便会有轻微的脚步声贴近我的门扇,嘘嘘的气息声渗透过来,母亲的影子便浮在我封严的窗帘上。
我便疑心那忽然失踪的日历簿正攥在她的手中。
我心又是一阵紧缩。
从十三层楼的我的窗口跳下去的欲望狠狠地抓住我。
母亲啊!
晚上熄灯前,母亲总要叫:
“黛二,过来一下。”
“有事吗?”我忙着手里正在做着的事。
“你过来,我就说一句话。”这是母亲高兴的日子。
我不再吭声。没动静。
一会儿,“黛二,黛二”的叫声又迷雾般升起,她抑制不住地叫唤我的名字。
用一分钟时间,去换让她睡个好觉这件事,我从来不会拒绝。这是我永恒的责任与爱的负疚。
“黛二,黛二,黛二……”她的凄切的唤声隔着两道房门显得格外邈远,一声叠一声。那声音质地苍老、衰弱、依恋,像一个幽魂弥散整套房宅。
昏暗的灯光在泛着锈绿色的墙壁上呼吸、凝滞。那盏只有晚间才燃亮的暗淡的壁灯,永远低垂着头颅,仿佛是我永远的同谋,陪伴我冥思苦索。但是,它的射线只能在房宅里、在我和母亲互相渗透呼吸声的惯性里回旋,任何不安分的企图把欲望伸向户外的亮光,都会被森严的墙壁沉默地折断、阻绝。
“黛二、黛二……”
母亲的唤声是碎裂的瓦片,割在肤上。
我抑制不住,烦躁的拖鞋带着我踏踏地奔向母亲房间。
“什么事?”我说。我的睡衣在瘦削的肩头上颤动,发出气咻咻的咝咝声。
“你在这儿坐一会儿,就一分钟。”
我的母亲已躺在床上。她面容皎好、端庄并高贵,白皙的额头是一面宽展而裂痕斑驳的镜子。我的智慧的母亲从来用她沧海桑田的额头充当眼睛,冷眼瞭望世界。
她在等着我说出一天中最后一句什么话语以及吻别致安,以便温馨地睡眠。
“其实您什么事也没有。不过如此罢了。”我说。
“你就在我的床上坐一分钟也不行吗?你对我一点耐心也没有了。从前你小时候,我独自把你带大……”
“好了,好了,妈妈,我不是过来了嘛。”
我又变成一条负疚的狗立在母亲床前,内心有一声惊雷郁滞多年无法炸响。
她是我亲爱的母亲,是把我身体里每一根对外界充满欲望的热烈的神经割断的剪刀,是把我浑身上下每一个毛细孔所想发出的叫喊保护得无一丝裂缝的囚衣。母亲,是我永恒的负疚情结。多么害怕有一天,我的母亲用死来让我负疚而死。
母亲,饶我!
……
“我知道,你的心思全在别处。”母亲说。
“妈妈,我爱您。”我说。我的指尖有一种半高潮状态下的些许的微麻。
“我可以走了吗?”我脚下的拖鞋脱离我的理智自动转向房门。
我母亲抑郁地叹了叹气,“你走吧。”
黛二和母亲十几年来绵延无尽的争战,回想起来,都是因为一个问题——黛二又结识了某一位喜欢的新朋友。关于这个话题,她已精疲力竭,遍体疲惫。往往是争论到一个她认为再说什么都毫无意义的无尽循环的起点,便会戛然而止,忽然转身,用力拉开门,离家而去。
蹬上自行车,慢慢地在夏日炎热的P城夜晚的街头滑行,或者是在冷冬的旷场上漫无目的地茫然乱走。街上人们摇摇悠悠的影子与五彩缤纷的城市景观,梦一样从她身边凉凉穿过,她脑子里满满地想着活下去的理由。
自然是想打电话给一位什么特殊之人的。比如梦中那位叫伊堕人的人。她知道她会在电话里哭泣,双肩在衣服下凉风般抽动。而发生的事情并没什么可说的。伊堕人会怎样断定她的情绪呢?伊会为她担心,为她内心疼痛。而她无非是低声地哭一会儿,断断连连说几句这世界没意思也没意义之类的短句子,所有的情感都是绝望的。
然后,她会累了,疲倦不堪,又是活着回家,如一条无法野生的珍贵的家狗,卧到她自己的软床上去睡觉。她惟一的床,她的梦幻之地,她的男人和女人。
一想到会在打完这种电话之后,还能活着见到伊堕人,她就打消了挂电话给伊的想法。她不喜欢虚张声势。这种电话,对于她,一生只能打一次,而这一次必须是在真正的死亡之前打出去的。
她还是回家去了,回到那女人无边的爱中去。
门栓修长,窗帘是某一种女性低垂如帘的长睑睫。这是我喜欢的东西。但它们并不一定非要安装在某种男人或女人的身体上。我的脑中永远是纷乱的局部,我庞大的思维与心理从来都是通过局部的幻象进行伸展,我无限地热爱着一些局部,包括人体之外的世界上被多数人冷落或遗弃的局部,比如铅笔,铅笔尖在纸页上深透镂骨却液体般的流泻感,常常令我怦然心动。如果笔尖下的那个字词或语码触碰了我神经上某个敏感部位,那么我那只握着铅笔的手指的快感就仿佛与天空的闪电冰凉而热烈地一握。我用独特的办法拒绝整体,只消闭上眼睛,让幻想的帘幕永远垂挂。
一个人就是一个理论,一本书。打开,你才会穿透外皮,看到一个由碎裂而纷乱的局部组装起来的女人,是多么的分裂,多么的绝望。
黛二曾经嫁过人。这之前,曾爱过另一个男人,爱过完美。爱是一种死亡(今天,她已恐惧再走近任何一种爱情)。她那个萍水相逢的爱人,使她的生活支离破碎。那个年龄,她不能停止倾诉衷肠,停止愚蠢的眼泪。她塑造了那个人。她把自己放在世界的制高点上,头晕目眩,“曲高和寡”。只有那个“英雄”可以照亮她的内心。他(她)们曾试图在一条“死胡同”里挣扎出来,让不可能成为通行的道路,走出来。然而,那极致是绝路,任何一种精美的极端都是绝路的。他(她)们无路可走。
那是一种不会写小说的小说家的绝望。
他(她)们只能弯曲自己的脚步,小心地用手指掩埋住眼中的隐衷,默默无声地闪身走开。
在那个年龄,能够接受在厌倦之前流泪分离——这个人类最智慧的真理,实在是四面楚歌中的成长。
世界上,只有这种离开,是永久的占有。
现在,她只爱她的梦幻,爱某一些局部,除此以外,她一无所有。
我亲爱的母亲,一个出色的寡妇,她也曾爱过人,因为不能忍受孤独之苦。但是,她的智性、灵性和优雅的体貌,命中注定无人能与她同床共枕,她只能独守家园。她最后一次离婚,至今已过去近十年,这“关键的十年里”,曾有两次部长级以上的国家官员要娶她为妻,其中一位甚至单腿下跪请求她(他的另一条腿放不下尊严,那条腿献给了事业)。我的母亲思量再三,终于一次次矛盾又毅然地离开了男人们,退回到我们的城堡。她所以要矛盾,完全是出于理性——一个女性,一个母亲,独挑一家之难;最终毅然离开,说出来,我替那两位男性官员害羞,抽象地说,他们从头脑到身体,全方位可怜得溃不成军。
我秉承并发展了我母亲。现在,我是最新一代的年轻寡妇。我承袭了她的一部分美貌、忠诚的古典情感方式和顽强不息的奋斗精神,也发展了她的怪癖、矛盾、病态和绝望。比如:
我穿黑衣,怪衣。
有秃头欲。
死亡经常缠绕在我的颈间,成为我的精神脱离肉体独立成活的氧气。
我害怕人群,森林般茂盛的人群犹如拔地而起的秃山和疯长的阳气,令我怀有无以名状的恐惧。
耽于幻想。两座沉默的山谷在凉云之上隐埋无声的合唱,以及洞明人世之后怀忆旧事的沧桑沉静的泪水,永远令我动心不已。
热爱遍体伤口的城市,那里是我曾为一个人或一种崇高战斗过的地方;一片高贵的废墟。
不拒绝精神的挑战,正如同不拒绝肉体的堕落。
自我实现也自我毁灭,两只互相悖离置人于死地的手枪同声在世界的上空叫喊……
在黛二喜欢的词汇中,有很多令她的母亲恼火,其中一些是她的母亲终生也说不出口的。她喜欢某些词句从她唇齿间流溢出声音的感觉,那种掷地有声的口感和那声音擎在手中的沉甸甸的质量,诱惑着她。
比如:
革命。婊子。背叛。干。独自。秃树。麦浪。低回。妓院。荒原。大烟。鬼。心里疼。两肋插刀。依然如初。遍体疲惫。自制力。再见。
……
黛二母亲专注的目光,在她们空洞阴森的房宅里是一把冰制的尺子,又是一束火苗蹿跳的探测仪。黛二必须在恒温的规则中成长。
这套独身女人的宅舍,回廊幽长,门窗遍布,暗淡厚重的帘幕,心事重重地在微风中喘息。
一间公用的书房,纪念碑一般载满历史的沉重的栗色书柜,仿佛已不负重荷随时会訇然坍塌,活着的抑或死去的先人在书页里暗自狞笑。壁上是一幅凡·高的油画浓烈亢奋地燃烧,他的一只割掉的血淋淋的耳朵常常被黛二攥在手中。她不爱他,这个怪男人,她只爱那只殷红鲜活的耳朵,它属于超性别的艺术。这只耳朵穿越松动的空间与可逆的时光,一直单独地活着,谛听着她们房宅里的什么秘密,仿佛在追忆他忠诚殉身的兄弟。即使黛二在意念中攥住那只耳朵,她的母亲也会灵犀相通地发出一声尖叫。
两个女人经常在各自的卧房来回踱步或安然入梦。做梦是需要闩上各自的房门的,门窗紧闭,光线模糊,木兰花的芬芳四溢弥散。
她总是做一个同样的梦,总是那一位没见过面的伊堕人反复出现,伊悒郁而艳丽的目光是天角处一道灼然的闪电。
这许多年来,我的母亲始终认为她对我的爱远远超出我对她的爱,总是为此对我不满。于是,我总是梦见她要考验我一下。
有一天,梦中的时辰好像是天蒙蒙亮,我听到的声音,房门忽悠闪开,一团阴影晃晃摇摇滑进来。然后我便有一种冰凉的手指轻轻滑过脸颊的感觉。我猛地睁开眼睛,一个女人形的身体从头顶披着一块垂至腰际的大黑布俯身站在我的床前,贴近我的脸孔,她的很长的冰手指正悬在我的眼睛上方……我失真走形地惊叫起来,从脚底一直凉到头顶。然后伊堕人闻声跑进我的房间,哗一下拉亮灯。立在我床前的蒙面人——我亲爱的母亲,拽下自己头顶的大黑布,转身冲伊堕人怪怪地一笑。极认真问伊堕人,为什么不论黛二怎么变化,黛二母亲都能认出来,而黛二却认不出母亲?
伊堕人一把把她拉到一边,愤怒地说:“你要把她吓死了。”
然后,我晕晕乎乎就随伊堕人到了她的房间。我缩在床角再也不肯下来。半天,我悄悄而神秘地对她说,告诉旁屋那女人,我再也不去那屋了。
伊堕人说,她是你妈妈。
我说,不会的,不会的,怎么会是我妈妈?她不是。
伊堕人坐在床边,极难过的样子,吸着烟,烟圈像嘴唇,一个一个贴在我的脸上。
从这个夜晚之后,伊堕人便不断地在我混乱不堪的思维边缘隐现,在我和我那无法伸展的停滞的字迹之间躲躲闪闪。
这个梦很恐怖,我懂得它的暗示和意义指向什么。所以我不敢讲给我母亲,也不敢在这里更多地去分析。
我的困境也正在于此:我是分析者,同时又是被分析者。
我永远是一边自虐般砌着自己的墙壁,一边享受着毁坏自己墙角的愉快。
破坏自己,令人兴奋!
二绝命的日历簿
透过窗外碎玻璃般尖锐的风声,黛二听到时间像小号手吹出的悠长而凄凉的尾音,在她的耳畔滑过,它单调、乏味、无聊并且疲惫。
小时候她在作文里总是酸溜溜地写小号的声音像一缕皎白的月光抚摸着她的心;或者描写它是一束亢奋的柠檬色火焰,能照亮所有悒悒不乐者的阴郁落魄和昏黄瑟缩的房间。这真是睁着眼睛胡说。
可她不是成心如此。那时候她终日沉溺于自我欺骗的勾当。像黛二这种“没有信仰”的人,总得给自己找点什么精神“支撑”,哪怕是虚撑着。不如此又能怎么办呢?
比如,她墙壁上那只“老小姐”牌挂钟,多少年如一日紧锣密鼓地对她撒着弥天大谎,每天从早晨八点到晚上八点,它每隔半小时就沁人心脾、美妙柔和地当的一响,然后一位老小姐模样的木头人就从挂钟上一个小门里走出来说一句:“伟大的事业在等待着你。”这时,黛二总是闭上眼睛,让时间像风一样在她记忆的隧道上急速退缩或延伸。
难道还有什么东西在等待着我吗?
今天与昨天有什么不同吗?
今年与明年有什么不同吗?
黛二一点也不觉得。
黛二的房门陪伴她等待这个人人都想抢过来啃一口的面包似的世界,已经等待了三十年之久,她一点也不觉得她的房门还会发生什么敲门声使她感到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