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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时间不逝,圆圈不圆(2)

他开起了酒吧,而且整个人都变了习惯。比如,以前他对学院里那些会中文的外国人一律说汉语,用他当时的逻辑解释,这叫做“尊严”。可是现在,在酒吧里,他对所有来喝酒消遣的国人都一律讲英文或日文,他现在的逻辑是,这叫做跟他们练幽默。于是,被朋友们戏称博士·王。

最初,博士王要开酒吧时,征求老朋友意见,林子梵是不赞同的。一个十几年浸泡在书本里的人,去喝酒吧不一定晕,若开酒吧准晕。

可是,博士王凭着能读下来博士的智商,把酒吧经营得十分出色。

博士王一日日胖起来,眼看着胯间的BP机叫响的时候,得“翻山越岭”才能困难地看到肚子下边呼机上的显示码了。博士王就把呼机送给林子梵,可是林子梵说他拒绝戴那玩艺,说是戴上它像个商人,不合他的身份。

“商人怎么啦,还这么不开窍,没长进!”

林子梵就说,“谁让我这辈子倒霉地迷上了摆弄字呢,与钱没缘了!”

博士王自嘲地糟蹋自己说,“你看我,现在是以‘调戏妇女’为专业,以当老板为副业。兄弟,看开点吧,好好活!诗固然是美肴,但不能解饿。”博士王拍拍老朋友林子梵清瘦的肚子,苦涩地一笑。

林子梵知道博士王不过说说而已,他懂得博士王那包裹在肥肥厚厚的脂肪里边的内心的苦闷。毕竟十年的交情了。

上一次就是应博士王之邀,林子梵有点不情愿地参加了有维伊在场的那个聚会。然而,他却意外地遇到了维伊这么个使他耳目一新的女人,他鬼使神差地被维伊身上散发出来的说不清道不明的魔力吸附住了。

那一天,维伊不停地夸耀她的小丈夫,“清朗,干净,纯粹,学术,一束透透彻彻的阳光,一株清清朗朗挺拔的白杨。哪儿像你们这些舞诗弄词做艺术的,一个赛一个污浊、苟且,一肚子男盗女娼、功名利禄。”

大家笑。

博士王说,“总得给我们一点希望吧”,他啜了一口酒,故意压低嗓音,“怎么样,哪天我们试试,不见得比你那株‘小白杨’差。”

“你呀,”维伊向一侧闪了闪身,好像当真似的上下打量了博士王一番,目光有意在他的形同怀胎六月的孕妇一般的肚子上停留片刻,接着说,“就是品种差了点。”

大家又是一哄而笑。

维伊说,“靠希望为生的人,肯定放屁而死。这是谁说的来着?”

林子梵混在笑闹声里,一直没有发表高论,只是静静地倾听。这时,终于忍不住,挺认真地冒出一声,“富兰克林。”

这下,几个人全都笑得不行了。

停了半晌,维伊才说,“我发现,你这个人肯定也是个纸上谈兵的。”她把目光热辣辣地燃在林子梵清秀的脸孔上。

“你这么肯定?”林子梵侧过头,瞟了一眼幽幽的烛光里已经显得不胜酒力的维伊,她的脸颊鲜灵饱满得有如夏季的久保蜜桃,随着音乐的颠荡,那蜜桃般的脸孔仿佛是悬挂在桃树枝上,透白、润红而富有光泽,咬一口定是满嘴蜜液,滴汁流香。

这真是个矛盾复杂的女人,维伊和他以往见过的所有的女性都不一样,她肉感、热烈、机敏、丰盈、世故、玩世、撩人,具备了可以拉上床玩一玩的那种肤浅风骚女人的可能性。可是,她分明又不是那种简单的女人。

维伊不停地开怀大笑,尖厉的声浪在林子梵的耳膜上一阵阵擂响。

忽然,维伊说,“你说我干吗这么高兴?我笑,是因为我不想变成一个疯子。你们这几位动不动就哲学的人,肯定知道这话。”

林子梵走神的时候,不知是谁问了维伊一句,“怎么那么高兴?”

维伊斜瞟了林子梵一眼,眼睛里的水亮的光泽动感而不安分。

林子梵没有接她的话。

整整一晚上,他很少说话,他在观察,他的注意力自然是倾投到维伊身上的,但是他那训练有素的自制力,使他的目光能够均匀分散地洒落在每个人的脸孔上,仿佛他对每一位男男女女都有着浓厚的兴趣。

维伊又嘹亮地笑了几声,接着说,“你们这群文人活得太愤怒了,何必那么严重当真呢?你们以为伏尔泰主义是什么?笑声才是一把利剑呢,杀人而不动干戈。只有用笑声去和对手周旋,才不会降低自己,才能够提醒对方的愚蠢。”

维伊一边说着,一边把手伸过来抚在林子梵的修理得光秃秃的头顶上,胡乱而轻浮地拨弄着,不相干地说了声,“这只秃脑壳修理得真漂亮!”像是抚弄婴儿的纯真无助的脑袋。

博士王说,“我们愤怒吗?我平静得都要睡着了。”

林子梵有点消受不了这种居高临下似的带有某种优越感的女人的抚弄,便把她的手拿开了。

天啊,她居然也知道伏尔泰!

林子梵实在有点把握不住这种女人了。

以往,他的身边总是学院里那种颇为严肃的女学者,她们大多数矜持端庄得有如舞台上前奏已经响起的花腔女高音演员,收腹、扬胸、敛颈、挺肩,每出一言都准备着进入人类思想史,或随时准备着被人写到报纸里边去,乏味透顶。

像维伊这般活得透又放得开的鲜鲜活活的女性,他还是头一遭领教,感到既刺激、诱惑同时又不敢轻举妄动。

林子梵这晚的啤酒喝得有点多了,他起身去卫生间。走路的时候,好像是走在黑色的云层里,飘飘悠悠。他已经好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林子梵从男用卫生间里出来时,维伊正在外边的男女公用的镜子前梳理头发,她的手指一板一眼,全神贯注在自己的头发上,好像没有看到他一样。

林子梵凑过去洗手,站在维伊身边,一边洗一边抬起头从镜子里打量维伊。

他看见她的身子有些失控地微微摇晃,镜子里的影像就如同一张洗印得发虚的照片,显得模糊不清。

维伊没有和他说什么,只是目不斜视梳理着自己的头发,指尖轻巧而柔软,那份经心刻意,仿佛是在丝绸店里挑选真丝料子时抚弄着它的纹路。

意外,是在倏忽之间发生的。

维伊本来专注地摆弄着头发,可是,她忽然身子一歪,就倒靠在林子梵肩臂上。

林子梵一时猝不及防,但他还是扶住了她。

维伊流光溢彩的眼睛似睁似闭,眯成一条缝,借助半醉半醒、真真假假的酒力,一个劲儿往林子梵颀长俊拔的身体上靠,并用力环住他的脖颈不撒手,热热的胸乳紧紧贴在他的肋骨上。她那薄薄的衣衫下的乳房,坚挺得如同两只充满弹性的拳头,抵在他某个敏感的穴位上,通过他丰富的神经网络系统迅速弥漫到全身。

林子梵不由得颤栗了一下,急忙说,“你没事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向后闪了闪身子,并迅速地用目光环视了一下四周。

“我看得一点不错,你的确是个纸上谈兵的家伙。”维伊虽身带醉态,但显然脑子还格外清晰,“我告诉你……为什么你……虚无吧,……你缺乏行动……孩子,让生活充满有意思的行动吧,而不是幻想……”

天,她居然称他孩子!

这让林子梵又有点不舒服。

这是她第二次令他不舒服了。

他想,她无非是想显示一下她的生活阅历,或者女人的某种优越感罢了。

他没有接她的话。

可是,他心里非常清楚,维伊的话触到了他的关键处。

像林子梵这样的一个自我感觉“功成名就”的诗人,一个吃过女人苦头的男人,早已对生活充满了必要的和不必要的戒备与防范。他的“名人意识”总是使他怀疑,别人是看上他的“名”了呢,还是看上了他本人?尽管他仪表堂堂,有着一副年轻、英俊、性感而且颇为前卫(主要是由于他那剃得如同光滑的葫芦一样的头颅)的脸孔,而且骨架优美、挺拔俊逸、服饰新潮,可以算得上英俊倜傥,但他仍然疑虑重重,仿佛生活的周围布满了陷阱,危机四伏。

所以,在他与人最初交往的几个回合里,往往像个侦探,封锁住自己的一切,而尽量多地打探了解对方,对对方投来的热情向来不敢轻易造次。

这也是他至今过着单身生活的原因之一。

盥洗室里这时候没有人,时间静止得像太阳一样消亡。不远处光线不明的吧厅里正狂欢着,人影在幽暗或者说半明半暗的色调中晃动,产生一股虚幻的神秘性甚至类似于恋爱的感觉。

一派世界末日的喧闹与繁华。

林子梵知道,一些破碎的什么东西正在那里的酒杯中升起,渴望着聚拢。

维伊如同一株饱满的树苗,倒伏在林子梵结实的肩头。

林子梵扶着维伊,心里乱了套,胸脯里七八只小鼓没有指挥地胡乱敲着,杂乱之音在他的体内咔咔碰撞,令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侧垂下头,凝视了维伊一会儿。

只见她闭着眼,仿佛他并不存在一样,她只沉浸在她自己的小憩之中。

闭着眼睛的维伊如同一片纯净的彩虹,晶莹而缤纷地悬挂在林子梵的肩颈上,这彩虹的覆盖,使得林子梵内心里的冷静清醒,哗哗啦啦坍塌得溃不成军。他想,这彩虹,在维伊睁着眼睛的时候,是不可能存在的,因为她的清醒仿佛使得身边的一切都蒙上一层混浊的乌云。

林子梵沉了一会儿,才轻轻地说了声,“真厉害!”

他的那声音低得没有人能够听到,因为这窃窃之音只颤响在他自己的心里。

林子梵所说的“真厉害”,自然是指维伊在酒吧里那种飘来荡去的表面上滚烫、轻浮而放纵的眼风深处,所蕴含的不经意然而却是一针见血的洞察力。

3一条水草

这天夜晚,大家都喝多了酒,深夜三点多才一个个步态摇晃脚下踩着流沙似的从酒吧里晃出来,飘飘忽忽站立在P城夏日的清静凉爽的马路上。橙黄色的街灯在人去路空的夜晚显得格外萧条,恍惚的光线发出细雨一般的咝咝声。

夜晚的雨声总是容易触动人们心里的什么,特别是林子梵这种艺术类型的人,他一直觉得狂风和暴雨是属于政治家的,它带有一股强烈的总结性、煽动性和批判性。而绵绵细雨的沙润声是属于艺术家的,它给人一种遥遥无期的绝望和激情,那从天而降的水声滴落在屋顶或窗棂上,往往在他心里溅起一股热烈的冰冷感。

此刻的雨声肯定是出于夜晚的情调上的错觉,因为这时并没有下雨,那雨只在林子梵的幻觉里缥缥缈缈,混杂着一种尖锐的类似于伤感或者失落的情绪刺到他的肉体深处。

他有些反感地把自己这种忽然涌出的“少年”起来的情绪用力排开。

酒后的几个人,影子似的零散地立在马路边上。

间距拉开后,他们才忽然觉出,刚才酒吧里的热情转瞬之间就降温了,那真实的热情也像他们的身体一样,在空空旷旷的街上变成了影子,失去了真实感,渺茫得无以盈握。

分手在即,几个人不免有点难舍难分。

难道欢乐就这样短暂?

难道欢乐只存在于酒精之中?

于是,又相互靠拢,仿佛要抓住不想失去的什么,凑成一团。先是男人们彼此拍肩击掌地说再见,然后是男女混合地搂搂抱抱,新朋旧友一律亲人似的拥抱吻别。

这份动人的亲密景观,在P城这座由冰冷的钢筋水泥预制板构筑的城市里,显然是过于热烈了点,使人依然感到不真实。

可是,似乎大家谁也不在意它的牢靠性。哪怕这份亲密只存在短暂的一刻呢,总比没有好。

林子梵和维伊却没有当众拥吻的意思,两人都原地站着没动,空空落落地垂着两条随时准备着伸出去的手臂,只是向对方望了一眼,就又都调开目光,彼此忽然矜持起来。其他几个人都相互留了各自的通讯地址,惟有林子梵和维伊连电话都没互相问一声。

然后,大伙就纷纷扬起手臂招呼出租车。

林子梵是在出租车停在维伊身边的一瞬间,忽然刷的一个箭步蹿到她跟前来的。

“我送你回家。”他说。

维伊不置可否,随他上了车。

他们并排坐在出租车后座上。

维伊向司机说了去处。

司机问,“怎么走?”

“随便。”她回答得很干脆。她不识路。

林子梵急忙从皮包里掏地图,然后展开来,双手举着借助外边的路灯查看路线。

不知是酒后坐立不稳的缘故,还是车子本身的摇晃,他们挨着的那一侧肩臂和大腿不时地磕磕碰碰。林子梵全身的神经都被这种不经意的触碰激活了,这种感觉的确久违了,他用整个身体的内部沉浸在这种无意中的有意中,但他外部神情却仿佛专注在查找地图的路线上。

维伊又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干吗这么严重?又不是什么军事行动战略部署。真是一点没错,一个地地道道纸上谈兵的!”

这是她第三次说他纸上谈兵了。

本来嘛,一个久居P城的大男人,在自己居住的城市里还需要地图,这本身就够说明什么的。

“我方位感差。”林子梵不好意思地从地图上抬了下头,瞥了维伊一眼,笑笑。

林子梵喜欢地图。

平时,他就像女人随身必带着钱包、口红、餐巾纸似的,他总是身不离地图。

林子梵对于地图的执着癖好,绝不仅仅是由于方位感差的缘故。他始终认为,地图的美妙之处绝不单纯是用来识路的,他的内心总是能够沿着地图那曲折绵长的纹路升起一股遥远的思乡的感情,一种扯不断的然而却是不真实的想念。仿佛他的家乡在别处,或者存在一位令他苦苦思慕的什么人,她不在他此刻脚下身处其中的土地上,而是在某一处远方,他一定要把她从地图里“挖”出来。

“我分析过。”维伊说话时,车身猛地一颠,她的身体整个倾斜到林子梵的肩臂上。

“什么?”他从地图上抬起头,“分析过什么?”

“分析过人。”维伊把身子坐直,拢了拢被窗外的夜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头发。

“怎么了,人?”

“热衷地图的人,是属于精神漫游型的幻象或妄想主义者;像我这种更看重电话簿的人,是属于物质主义或现实主义,无论在哪儿,话筒一拿起来立刻就能解决实际问题。”

林子梵心里又是一动。

他从来不愿意也不承认自己是一个靠幻想为生的纯粹的精神主义者,当然他也不承认自己是一个纯粹的物质主义者。可是,在他的骨头里边,那一种浪漫幻想的东西的确一直没能随着物质的年龄阅历的增长而泯灭。

“你还分析过什么?”林子梵这时不仅仅是肉体,他的思维也被维伊调动起来。

“还有,”她的目光转了一下,就丢落到他膝盖上地图底下的皮包上边。

“比如,这只皮包。”她说,“我分析过,有些男人是不喜欢随身带包的,他们宁可缺点什么不方便,也不愿意背个包,负起多余的包袱。在情感上也一样,这种人不愿意负起感情的不必要的包袱,不会拖泥带水剪不断理还乱,甚至他们根本不会真正涉足需要负起责任的感情关系。”

“你的意思是说,像我这样习惯随身带包的男人,是负责任的男人?”

“那还要看你包里的内容了。”维伊把手伸过来在林子梵的皮包上捏了捏,“那种里边空空荡荡并不需要装东西,而只是因为大家都带个包所以他也带个包的人,肯定是人云亦云者;如果里边凌乱不堪,半包干掉的香烟、两张去年的电影票、一枝用不着的没水的签字笔,乱七八糟全都胡乱堆着,这种人随意、好玩而不拘小节,小事上糊涂大事上也不见得明白;如果包里一年到头除了文件工具还是文件工具,整整齐齐排列得有如身着白衣制服的听话的仪仗士兵,这人肯定是工作狂,乏味、刻板、没什么情趣,但可能事业成功;那种与朋友一起玩经常说他忘记带钱包的人,精明、吝啬、惟利是图……”

维伊一边说着,一边用眼睛不停地瞟着窗外。

林子梵一直侧着头注视着维伊说话,他发现她的眼睛躲在被车窗外边的夜风吹乱的秀发底下,水一样晶亮、闪亮,街灯的光晕在她脸孔秀美的轮廓上跳跃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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