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田之道
森田正马教授认为:神经症发生的基础是神经质,其表现是精神内向,内省力很强,有疑病倾向,对自己心身的活动状态及异常都很敏感过分注意、担心自己的心身健康,生存欲强,求全欲也强。他们经常把人们司空见惯了的正常生理反应或轻度不适感视为病态,精神过度紧张、忧心忡忡,久而久之,导致疾病。并于身心之间造成恶性循环,使病症愈演愈烈。
神经质症状纯属主观问题,而非客观产物。它是由患者的疑病素质所引发的精神活动过程中的精神交互作用所致。注意力越是集中在这些“症状”上,感觉越敏锐,“症状”也就越严重,形成恶性循环。
所谓“症状”,其实是来自于患者过于关注所谓的异常反应,又因为恐惧与注意力的固着与此,而产生的精神交互作用。最后,这种感觉就会变得敏锐起来,而这一敏锐的感觉又会进一步引发注意力固着于此,这样一来,感觉与注意彼此促进、交互作用,致使该不良感受越发强烈。
另外,森田教授认为,神经症患者是“完善主义者”,他们往往在欲求与现实之间,在“理应如此”和“事已如此”之间形成“思想矛盾”,并力图解决些现实无法解决的矛盾,对客观现实采取主观强求的态度,促使症状越来越严重。
例如,一位男性患者,他的问题是每天都要照镜子看自己的眼睛和嘴巴是否正常,并且极其害怕别人的关注。这些问题起源于他看电视中领导讲话的时候嘴在不说话的时候是闭着的,而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嘴闭不严,从此他就对自己的嘴特别关注,担心被别人看成是奇怪的人。他整天都在想着这件事,结果晚上都焦虑的无法入睡。后来他又开始担心自己的眼神也是呆板的,所以每天出门前都要在镜子面前看自己的眼神是否不对劲。因此,他总是用余光去关注别人,但他又开始恐惧自己的余光会看异性的敏感部位或别人的包,让别人觉得他是流氓或小偷……
社交恐惧的症状,比如,对视、余光、脸红、手抖等,如果追溯其起初,患者原本都是健康的人,只是由体验到了一些一般性的感觉或体验,又因为“完善欲”,而把一般人也会出现的感觉或体验当作病态的异常现象,从而引发了恐惧及预期不安。又由于精神交互作用,使这种感觉逐步加深,逐步强化固着,乃至成为长期的症状。
具有神经质倾向的人求生欲望强烈,内省力强,将专注力指向某种不适上,这些不适就会越演越烈,形成恶性循环。森田疗法就是要打破这种精神交互作用,同时协调欲望和现实之间的对抗关系,主张顺应自然、为所当为。
对此,森田正马谈到:我的神经质疗法,就是对疑病素质的情感施加陶冶,针对精神交互作用这一症状发展的机制,消除思想矛盾,并要顺应注意、情感等心理状态,按照患者的症状和体会,使之体验顺从自然的态度。这乃是一种根本性的自然疗法。
打破精神交互作用,改善完美主义个性是治疗的关键。所以治疗不是战胜症状,而是从症状的形成机制了解症状成因,并体悟到自然非拙笨的人力可以改变,以顺应自然的心态缓解主观与客观的冲突,进而改变对症状的态度——从对抗,到接纳。
归顺自然
“对于症状除了归顺自然,别无他法,只有而且必须归顺自然才行。患者倘若想逃避这些痛苦和恐惧,或想战胜它,否定它,这些都是无济于事的。这些做法都使神经质越来越被痛苦束缚,使精神冲突,思想矛盾越发严重,症状也更加复杂。关于神经质的疗法,必须要打破思想上的矛盾,而且这必须是整个疗法的着眼点。那么,怎样才能打破这种思想矛盾呢?一句话概括地说,就是放弃人为的拙笨意图,而应该是顺从那客观存在的自然状态。企图依照人为的设计,随意支配自己的想法,或打算让河水倒流那样,不能如愿以偿,就会徒然增加烦恼。那么什么叫自然呢?夏热冬寒就是自然。顺从并能忍耐,这属自然。”
——森田正马
四季变化、生老病死、人无完人,这些都是“自然”,但患者因为“完善欲”,总是在和自然对抗,又因为他相信“人定胜天”,结果徒劳地浪费了精力,加重了病情。
一位男性患者不敢和别人对视,并且对自己在社交中的表现很不满意,非常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害怕别人的否定。这一切都源自于工作的一次失误,最后他又被公司裁员。接连的打击让他变的不自信,产生自我怀疑。他发现自己不善于沟通与交流,这样成不了大事。之后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他就逼着自己找话题,但这样反倒让他更加恐惧交流,没什么话题的时候,他就紧张和尴尬,而且感到对方也跟着尴尬起来。
当我问到他希望通过治疗达到怎样的目标的时候,他谈到希望能很快在人际中打开局面,说话到位,受人欢迎,不紧张也不尴尬,当然更不会影响别人。所以他急于让我告诉他一些“神奇”的方法,这样他就可以达到他的期待了。
其实,他真正缺乏的不是方法,也不是社交技巧,而是缺乏面对真实自己的勇气。毕竟他总是幻想自己变成社交能手,但这不现实,毕竟从小到大他都不是一个善于社交的人,他是为了“做大事”,所以才一味地逼迫自己成为社交能手。
“顺应自然”——他必须接受一个不善言谈的自己。毕竟这是一种客观存在,如果总是用主观幻想来改变客观事实,那么就会产生思想矛盾,引发更强烈的自卑与敏感。
一个高中女生,整天想要去掉自己头脑中关于异性的想法,她认为这些想法是不应该存在的,比如,想到异性的名字,做爱的画面,或是用余光看对方的敏感部位。她认为这样不合常理,也显得自己太花心了。她因此就极力克制自己的大脑,不让自己想这些不好的东西,但久而久之形成了强迫,这些画面反倒固着在她的头脑之中挥之不去。
这其中的“自然”是:她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女生,会想到异性是很正常的,花心也是她这个年龄必然要经历的,但因为她超高的道德要求与价值观,而一味地否认这些自然,否认自己对性和异性的渴望,认为它们是不应该的。因此,主观想象和客观现实产生了冲突,最终形成了病症。
归顺自然的核心在于面对与接受自己仅仅是一个普通的人,并不能把一切做到尽善尽美,也无法让所有人都喜欢自己,任何对现实的否认与挣扎都是徒劳的。
为所当为
“顺其自然”的核心是接受现实,而“为所当为”的核心在于面对现实。
森田疗法帮助神经质症患者领悟顺应自然的生活哲学,放弃控制不可控之事,但还是要在顺应自然的前提下“为所当为”,即,去承担起自己人生的责任。森田疗法专家高武良久指出:不能忘记我们的行动会造就我们的性格这一客观事实。正是这一点,才是神经质性格得以陶冶的根本理由。
森田认为,一方面要对症状采取归顺自然(接受现实)的态度,另一方面还要随着本来有的生的欲望,去做应该做的事情(面对现实)。森田疗法要求患者要带着症状去生活,害怕见人没关系,该见的人还是要见,带着恐惧与人交往。“为所当为”要求患者该做什么马上就去做什么,尽管痛苦也要坚持。
一位男性患者一直在工厂工作,也得到了主管的赏识。但因为一次工作失误被别人笑话,所以受到了很大的刺激。之后他变得非常敏感,别人吐痰,他都会觉得是针对他,并且感觉别人都在看着自己,因此感到抬不起头来。后来,他还产生了余光恐惧,所以更加担心别人发现他的不正常,从那之后他就不敢去上班了,一直泡在网吧里。
当然,他来治疗是急于摆脱症状,因为他非常担心别人会因为症状的存在而认为他不正常。症状已经成了他生活的障碍,不解决他就无法面对生活。
但“为所当为”并不是等待症状消失再开始生活,而是要带着症状去生活,直面你所逃避的人生,无论这个过程要承受怎样的痛苦与无奈,都需要面对这一切。并且“为所当为”并不是一种练习,也不是一种去掉症状的方法,它乃是一种生活态度,一种对自己的人生负责的态度。因此不管症状是否消除,我们都需要承担起自己人生的责任来。
在“为所当为”的初期,症状和恐惧会变的比之前更为强烈,毕竟直面现实必然遭遇恐惧。但从长远来看,我们的收获却是因此变得更加真实与自由。
事实为真
“所谓思想,原本就是从事实产生的东西,它无外乎是对事实的记述或说明,而正确的思想必然与事实一致。因为想按照个人的思想来创造或安排和改变客观事实,所以才常常发生矛盾,缠夹的所谓‘恶智’,般若心经所谓的‘梦想颠倒’都可以说是这种原因引起的。例如,我们可以想象倘若加足劲头,赤手空拳也可以在空中试飞一番,我们只有在睡梦中才有可能。然后,那只是梦想,不是事实。在思想矛盾中,尽人皆知的例子就是人必然要死,无论怎样害怕也不起作用,反正最后是必死无疑。但若想赶走它,否定它,或战胜它,这都是不可能的。我所谓的‘正常心态合于道’中的‘正常心态’简单解释为日常生活中应有的原本状态,而‘道’就是客观事实的真理。”
——森田正马
“理应如此”——患者对生活及自身状态的要求;“事实如此”——无法改变的现实与必然。
社交恐惧症患者的“理应如此”往往是:我应该被别人肯定和尊重;我应该比别人强;我应该是完美的;我应该被所有人所喜爱。或,我不应该有缺点;我不应该是这样的;我不应该有失败;我不应该被别人嘲讽……在这种应该之下,他“理应”是成为一个成功,被所有人都喜欢,集所有优点与一身的人。而“事实”却恰恰相反,在现实中的他有缺点,有不足,有不喜欢他的人,有他搞不定的事。因为不能接受“事实如此”,所以他“病了”。患病虽然痛苦,但把自己当成一个病人,就给“理应如此”留有余地,他认为只要治好了自己,就又可以实现他的“理应如此”了。
一位余光恐惧的患者,他害怕看女生敏感部位。起因是一次和表姐讲话,他无意中看了表姐胸部一眼,结果表姐动了一下自己的衣领,他就感觉表姐发现了,她会认为自己是一个龌龊的人。从此,他就一直控制自己的余光,担心自己再看异性的敏感部位。
其实,被异性吸引,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但该患者却一味地用理智来克制本能,想必这种努力必然失败。错误不在于他的眼神,而在于他一味地试图维系他所谓的“正人君子”的形象。
森田教授对此是这样评述的:我们的思想矛盾如此之多,岂不就是因为都是思想和主观体验的事实不一致,将它客观化后投影在外界加以扩张,越发远离了事实才造成的吗?禅家所谓的“恶智”大概就是这种情况。
一位高中生,因为社交恐惧一直休学在家。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高二的时候,他想人际关系变的更好,在别人心中的地位更高,所以他就想让自己变得更加开朗,更受欢迎。但这种刻意的努力,不但没有给他带来更高的人气指数,反倒让他变得敏感和紧张,不敢与人讲话。本来自然轻松的人际交往,到头来却成了沉重的负担——越想讲好话,最后却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后来他干脆不读书了,把自己封闭在家里,也不与别人联系,切断了自己和过去朋友的一切联系。
本来好端端的生活,就被他的“恶智”破坏了——想要在人际中有更高的人气指数,更开朗,更受欢迎。想象本来就和事实有出入,但他却执着于主观幻想,进而产生了思想矛盾,最终把自己搞的“人不人,鬼不鬼”。
其实他所有的恐惧都来自于他无法面对这样的一个现实:我也会给别人留下一个不好的印象。他的“恶智”大概就是——我要完美无缺,给所有人都留下好印象,也没有人会否定我,看不起我。因此,他无法接受症状的存在,别人的否定,形象不佳,而这一切都说明他没有“事实为真”。
放下执着
所谓矛盾,是我认为应该如此,必须如此,而实际上却和想象的结果相反,形成思想冲突。“事实为真”意味对现实的屈服,而不是一味地强求。
一位男性患者存在诸多症状,如,害怕异性,害怕被别人关注,担心对视,也担心自己会紧张、脸红、手抖、余光。初中的时候他学习不错,但有一天却出现了一个奇怪的症状,突然不敢看语文老师的眼睛,担心老师觉得他眼神不自然,眼睛发直,所以他就尽力回避与老师的目光接触。开始他只是针对语文老师,但后来他发现和所有的老师在一起都会紧张,为了克服这个问题,他就逼着自己和老师对视,但这样反倒让他更加不自然,成绩也一天不如一天了。
上大学后虽然学习压力没有那么大了,但他却发现自己和异性接触的时候容易紧张,越是喜欢的女孩就越放不开,之后他就想改变自己,他逼着自己多和异性接触,让自己多讲话。在经历了一系列和异性交往的挫败后,他更加恐惧和异性的交往。
后来他也做过心理辅导,咨询师说他心理素质不好,他好像找到了方向,之后就想尽办法提高自己心理素质,比如,他为了锻炼自己的胆量,在公交车上朗读过课文,也在学校的操场上大声叫过,并且也骑自行车几千里回老家。虽然这些努力暂时让他好了一些,但最后他依然是老样子,该绝望还是绝望,该抑郁还是抑郁。
他注定失败,因为他寻找的依然是战胜“症状”的方法,他依然没有对症状,没有对现实臣服。“归顺自然”的意义在于接受事物与自己本来的样子,恐惧就恐惧,紧张就紧张,余光就余光,不自然就不自然。就好像天冷了要加衣服,水多了会漫出来,这一切都是自然反映,企图和现实作对只会徒增烦恼。
在临床中发现很多患者对心理治疗的理论了然于心,但依然无法从内心挣扎中走出来,就是因为他无法放弃对消除症状的执着。放下执着,简单来说就是“死了这条心”,但患者却固执地认为这是一种病,既然是病就可以治好。很多患者把症状当成病,殊不知,真正的病不在于症状,而在于对所谓“正常”的执念。只有,也只有放弃对去除症状的执着,才能打破精神交互作用,才能减轻思想矛盾,进而达到无所住心的目的。
一位男性患者整天担心自己会被别人害,被人下毒,因此在生活中小心翼翼,担心得罪任何一个人。他来治疗就是让我帮他解决这样的焦虑。他认为自己就是运气不好,但人还是很有能力的,如果不是因为症状他早就发财,早就找到漂亮妞了。但因为这个症状,他整日活在恐惧和焦虑之中。
“死了这条心”就是承认每个人都会死的,或早、或晚,或这样、或那样,总归是无法避免的。因此焦虑是无法消除的,只能带着“焦虑”去生活。
但他却依然心存幻想,幻想找到某种神奇的治疗方法。所以他往往会对一些宣称可以立竿见影、保证治愈的广告很感兴趣,或幻想可以用催眠及某种神奇的药物和仪器可以帮他战胜症状。想必,只有他对“治愈”死心,他才能好好反省自己,才有可能接受一个不完美的自己。
森田误区
森田疗法是一种面对生活的态度,却被一些患者当成去除症状的方法;森田疗法教人放弃病态的执着,反倒被一些人当成执着的手段;森田疗法注重的是内涵,却被一些人解读为形式……因此,在森田疗法的实践中存在诸多误区。
森田教授提出,要以事实为真的态度面对生活,要以接纳的态度包容自己。“理应如此”与“事实如此”反映了患者内心冲突关键之所在,“恶智”的存在阻碍了患者领悟放下执着。对于治疗,并不是简单的症状缓解,更多的是个性的陶冶。
是态度,不是方法
森田疗法是一种人生态度,而不是去除症状的方法,但很多患者却沉浸在对方法的执着当中而无法体会森田的真谛。
一位男性患者在社交中害怕和别人对视,总是感觉自己不会说话,表情不自然,因此回避社交,尤其是和异性的交往。更严重的是,就算他睡觉的时候都担心自己的呼吸会影响别人。虽然他一直试图努力走出来,但他的努力却仅仅停留在思想的层面,而在生活中却依然不敢和别人接触。当我指出他逃避生活,没有做到“为所当为”的时候,他就努力完成我给他留的任务,逼着自己和女孩说话,参加聚会。但最后他“能量耗竭”了,又退缩到了自己的世界之中。
他依然把“为所当为”当成治愈的手段,而非人生的态度。在他的内心当中依然抗拒自己——他不能接受自己是一个不会讲话,紧张不自然,无法让所有人喜欢的人。
如果依然把治愈当成是症状的解决,那么想必他只会被现实撞的“头破血流”。毕竟,真正地治愈是放弃对“治愈”的执着,甘心接受自己的缺陷,不如人之处,别人的否定,并停止一切无谓的抗争。
顺应自然,不仅是客观世界的自然,也包括自己作为一个人存在的自然。而为所当为就是,就算痛苦也要面对生活而不能躲到一个人的世界之中。
是体会,非语言
一些人把森田的理论背诵的滚瓜烂熟,就好像毛主席语录一般。当他恐惧的时候他会告诫自己“顺其自然”,当他逃避的时候告诉自己要“为所当为”,例如,一位失眠的患者,当他失眠的时候就告诉自己睡不着就睡不着吧,结果他满脑子都想着“睡不着就睡不着”这句话,反倒更加干扰了自己的睡眠。
因此,森田疗法是行动,而非语言,或者说要领会要义,而非当成口号。
王宇老师:
您好,我是咨询过你一次的女大学生,我买了你的书还有一些森田的书,状态好一阵,歹一阵的,可能是我没有体会到书里的精髓,所以我还是感觉没有真正走出来。
但是老师,我对顺其自然有一些疑惑,仿佛走入了误区,希望能得到您的指点。您在书中强调要放下这些完美主义的病态的追求,我也发现了自己的病态追求,就是希望周围的人都觉得我很好,很完美,成为焦点。所以前一段时间我致力于消除这些病态要求,比如,睡不好,脸上痘痘多的时候,我就对自己说:“不要在意啦,不好也不要紧,自己就是这个样,要接受最真实的自己”。但是好像这样的劝说并没有在心理上起到什么作用。每次遇到一样的事还是会纠结一下,难过一下。
安慰自己“不要在意啦,不好也不要紧,自己就是这个样,要接受最真实的自己”本身并没有错,错在于她的“口不对心”。这些话没有真正地走进她的心里,她的内心依然幻想完美,成为焦点。她只是把这些话当成减轻焦虑的手段而已,她依然不能接受自己的不完美。
只有用心“体悟”到自己执着,只有发现自己的“恶智”,只有明白“顺应自然”的真谛,才能接纳症状与不完美的自我。这一切并不是语言的命令,而是一种内心的感触,如此才能达到医治的效果。
“所谓体会,是亲身实践,验证之后获得的具体感受。而所谓理解是根据推理判断得出的‘应该如此’,‘必须这样’等抽象知识。不过最深刻的理解是在具体实践和体验之后产生的。犹如,不吃梨子,就不知道梨子的滋味那样。
所谓释迦摩尼苦行修炼六年之后始得大彻大悟是什么意思呢?这就是‘诸行无常,生者必灭’。一语所表述的事理。而且对他分析到最后也就是‘人纵有死’的意思。由此可见,所谓领悟,主要是主观上自己本身亲身体会到了诸行无常这一自在的至高境界,而不是理解性的认识。理解和体会,在彻底领悟之后,两者就可以达到完全一致。但是,如果局限在思想矛盾和迷惑不解之中时,其差距之大,真是说不清边缘。”
——森田正马
森田式强迫
森田疗法本是教人“向善”,但对于一些病态执着的患者来说,森田疗法反倒成了他与现实对抗的手段。虽然,他在形式上完全按照森田疗法的教导去做,但在实质上,他依然把这一切当成逃避现实与自我的手段。最终,他反倒落入了“森田式强迫”之中无法自拔——拘泥于治疗的形式,而非疗法的精髓,他幻想自己成为一个“森田战士”,来达成他的“治愈”幻想。
一位男性患者因为害怕否定与失败,他一直都在逃避人际与生活。为了解决自己的问题他整天沉浸到对森田疗法的研究当中。为了“体悟”,也为了“为所当为”,他总是拼命给自己找事情做,不敢让自己停下来,似乎一停下来就有违森田的教义,就治不好了。因此,就算大过年的他都逼着自己不和亲戚来往,一个人躲在家里找事情做,他幻想自己成为森田战士,进而减轻自己的紧张和恐惧,之后就可以成为一个受欢迎的,成功的人了。
他虽然在做,但他的“做”,不过是一种“逃”——他幻想通过“做”来维系“理应如此”,进而逃避“事实如此”。他太过执着以至于走火入魔,因为不能放弃伟大的幻想,所以他把森田疗法当成了“修炼”的工具,最后沉浸到理论而忽视了生活。这本身已经脱离了该疗法的本质,成了一种强迫。
一些患者为了做到极致,竟然在家里构建了一个森田住院治疗的环境,他竟然也如书上所说,十几天封闭在家里,不下床,不说,不动。他幻想通过这种“住院森田”可以打破他的束缚。但如此可笑的刻意模仿只会让他成了一个笑话,如果森田疗法本身成了一个人的包袱,那么还不如放弃对森田疗法本身的执着。森田疗法强调对生活的体悟,而不是对疗法本身,所以,越是沉浸在疗法,而远离现实,远离生活只会加重思想矛盾,加重病情。
案例举例
例一:
一位女性患者害怕在人多的地方,也害怕别人发现她紧张和“苦瓜脸”,这种情况主要出现在饭局、聚会、唱歌、照相等情景,当处在令她恐惧的情境之中,她就特别紧张,脸色难看。她害怕别人误会自己,认为自己不喜欢对方,也害怕别人认为自己小气,害怕花钱。因此,她变得非常敏感——害怕看别人,也害怕被别人看,一个人在家都会觉得有人看她。
初中的时候她突然不敢看男老师,怕老师误会自己对他有好感。从那时她就开始幻想——自己非常完美,多才多艺,特别有才华,受到所有人的羡慕。因此她都有整容的想法。
她来治疗的目的是:让自己在别人面前放松自然,不再一副“苦瓜脸”,如果唱歌更好,跳舞更好,更受别人欢迎就完美了。
她来治疗是让我帮助她去除症状,这样她就可以更受欢迎。她之前所有的努力,也都是为了达成这样的目标。
要解决问题,我们首先需要了解问题的成因及发生发展的机制,这样我们才能对症下药。她从小就非常敏感别人的看法,所以她对自己的表现非常的敏感,从眼神到表情,她害怕任何细节的问题而引发别人反感。虽然症状不断地变幻,但一个核心从来都没有变——维系完美的形象,获得所有人的肯定与羡慕。
而她的求治目标也暴露了她的“恶智”——“自己非常完美,多才多艺,特别有才华,受到所有人的羡慕。”
“更完美”和“看不起”之间有着一种隐含的关联,越期盼完美,就越害怕别人看不起;越害怕别人看不起,就越幻想自己完美。此种关联会让她深陷“理应如此”与“事实如此”的矛盾,产生强烈的心理冲突,进而自我怨恨。她一直期望自己完美无缺,受人欢迎,但现实中却有缺点有不足,也因此无法让所有的人都喜欢她,但她却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
当我提醒她:真正的治愈不是把缺点都改掉,而是学会接受自己的不完美的时候,她反驳道:难道上进心,追求更好的自己有错么?而且她认为自己的要求并不高,只是比一般人好一点,在所有的方面都得到别人的肯定。
在所有的方面得到肯定,这难道只是比别人好一点?而且在各个方面都比别人好一点,难道这不是“恶智”?
她也幻想成为身边的人,只要不是她自己。但如果她真的可以成为身边的人,她又不愿意了,因为身边的人也有诸多她无法接受的问题,诸如,矮、胖、丑,并且也没有人被所有人喜欢。其实她想成为的人,并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而是集所有人的优点与一身,并且可以获得所有人欢迎的超人。想必,她永远都实现不了,毕竟这是在做梦。如果她不能放弃恶智,顺应自然,她永远都无法停止内心的冲突,也永远都好不起来。
案例二:
一位男性患者总是担心自己的脸红被别人发现,并且他嫉妒心也特别强,担心同事比自己强,但他同时也害怕别人发现他的嫉妒心,所以他活得特别纠结。
初中的时候老师让其他同学回答问题,没有叫他,所以他很不悦,但他又担心别人知道他内心中的想法,认为他是一个嫉妒心强的人,所以那节课他紧张的脸红起来。这种情况也经常在他生活中上演,比如,吃饭的时候,如果别人吃了他喜欢吃的菜,他内心是不想让别人吃的,但他又非常担心这样“小气”的想法被别人知道,担心别人认为他是一个吝啬的人,所以吃饭的时候他都紧张的不行。而当有人在他面前夸奖别人的时候,他内心就不高兴,因为他一直想超越所有人,所以难以接受别人比自己强的现实,但他又怕别人知道自己心里的想法,所以他总是在别人面前伪装,装成是一个没有脾气,没有意见,什么都可以的老好人。
一次他做火车,对面是一个女孩,但这个女孩和他身边的一个男的聊的很投机,结果他又自卑又嫉妒,但又要装成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为此,他都想参加卡耐基口才训练班,成为那种能说会道的人。最后他来治疗,但依然是幻想成为一个人见人爱的人。
他多希望被“治好”呀——治好了,他就可以脸不红,心不跳,落落大方,在女孩面前谈笑风声,让周围的男孩都羡慕嫉妒恨。这多美妙呀,想必没有男人不希望成为这样的人,他正是抱着这样的美好愿望来做治疗,希望我能帮他圆梦。
但我总是对患者说:如果我有这本事,我先把自己变成“万人迷”,把自己变成“成功人士”该多好?
但患者依然坚信自己有能力,只不过是症状影响了他的发挥。就好像“苏乞儿”一般,正是因为被废了武功,因此才成了一个失败者。他内心中一直认为他不应该是这个样子,他应该是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
他就好像是一个不死心的赌徒,只要有一点幻想他就不会放弃。
而他整个人也因此变得特别虚假,因为他不想“完美形象”破碎,所以他总是活在面具的背后。他只是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有“修养”的人,但实际上他并不是,因此他总是担心别人识破这一切,他既没有活出本来的自己,也没有直面现实本身,他只是活在一个“完美”的套子里。
打破这一切思想矛盾的关键就在于他要放弃对完美自我的执着,以真实的自我和别人打交道,而不是躲在面具的背后。但这一切说的容易,做起来难,毕竟对于“赌徒”来说语言无法让他放弃,只有他失去一切才能醒悟。对于这类患者需要更多的打击和痛苦,就好像西游记中的“九九八十一难”一样,少一难都不行。他需要在治疗上备受打击,对“治愈”死心;也需要在生活中备受摧残,对“成功”绝望;还需要直面完美形象的破碎,体会到自己的平凡……
案例三:
王宇老师讲的是不错,但是您忽略了一个问题,就是很多余光恐惧症的人是知道自己这种心态是多余的,并时刻想去摆脱这个处境。一旦发作起来,他也想赶走这种想法的,但是越想赶走就越赶不走,并且马上告诉自己要顺其自然,不要胡思乱想,但是这些都是没用的,并且会非常的自责对周边的人带来不好的情绪,感觉自己就是个气氛的污染者。所以希望老师您讲一下,如何能摆脱这些多余的想法,我本身就是一个有余光恐惧长达16年的人,至今无法摆脱,痛苦无法形容,但是从未放弃。
想法是不可控的,紧张焦虑的感觉也是赶不走的,任何人为地想要消除余光及焦虑的感受都是徒劳的。
16年来的痛苦与纠结,说明他的内心依然在抗拒,或者说,这么多年了他依然无法接纳余光存在的事实,更无法面对因余光带来的负面的影响。简单来说,他一直都没有顺应自然,他依然主观强求,幻想余光的消失,进而获得人际的和谐。
“从未放弃”表面上是好的,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是否是一种病态的执着?这么多年,他依然没有放下“别人”,也不曾放下“控制”。他依然想要用语言:“顺其自然,不要胡思乱想”来控制余光,依然试图在别人面前隐藏自己。
不去影响别人,似乎是一种品行的善良,但是否也说明他试图维系被所有人接纳和肯定的“恶智”呢?只有放弃如此的执着,也许才是好的开始。
案例四:
我患有社交恐惧症八年,现在就是怕见熟人,觉得没话说,对生活没有热情。我见了熟人,心里总是想着我该怎么表现,怎么才能表现的热情,开朗。但越是这样就越是紧张,当然别人会感觉到我的不自然,因为我完全是在紧张中完成与人的交往。家里来了客人,我也是尽量客气,总是弄得自己很累。现在我试着去接纳,告诉自己顺其自然,不想说话就不说,可是我又觉得太冷漠。我会假想出很多场景,比如,我的同学来了,我可以像见一般客人那样不想说话就不说吗?
我想要拓展自己的性格,成为愿意与人交往的人,不需要多么如鱼得水,我只要内心感觉对生活有热情,能轻松交朋友就好。
我在医院上班,有的朋友就找到我,想在我的科室输液,我表现得有些冷漠,其实就是自己本来就过得郁郁寡欢,哪有心情管别人。在医院我基本没有什么人际,我只呆在办公室,别人都串科室,说说笑笑。十多年了,我都没怎么去过别人的科室,太可笑了吧。我这两年也尝试着实验各种办法,也看过一些心理方面的书,但最后都没有什么用。
王宇老师,我最想知道的是,我现在,应该说是明天,我该怎样去思想,怎样去开始我一天的生活。我该怎么做才能对生活有热情,有信心呢?
这些年她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改变这样一个紧张和怯懦的自己——“我想要拓展自己的性格,成为愿意与人交往的人”。想法虽好,但在现实中她并没有成为她想成为的人,因为她缺少了最重要的“顺应自然”,她总是在“主观强求”。
开朗热情在人际中固然重要,但过于执着,甚至通过“保持快乐”来维系一个良好的形象,以期赢得他人喜爱,这本身就是一种强求。这背后反映的问题是对他人的“讨好”,也说明她没有自我,整个人好像“变色龙”一般试图给所有人都留下好的印象。
人活着重要的是“做自己”,而不是为了讨好别人。整天幻想怎么做来讨好别人,赢得他人的接纳这本身就是病态的。因为,这是对真实自我的压抑,是一种伪装。这不但不能找回自信,只会让她越来越不自信,真正的自信来自于自我接纳,而不是建立在他人接纳的基础上。就算无话可说,就算表情呆板,就算有人不接纳,我们都需要做自己,而不是为了迎合别人而刻意地改造自己——我们注定无法赢得所有人的认可。
十多年来,她并没有在单位交到朋友,因为她总是封闭自己。逃避成了她的生活模式,虽然逃避可以让她少一些痛苦,但却也剥夺了她的成长,她永远都无法意识到,其实真实的她并没有那么糟糕。所以,带着“症状”去生活,而不是逃避生活,才是现在的当务之急。
“我最想知道的是,我现在,应该说是明天,我该怎样去思想,怎样去开始我的一天的生活”——总是想着该怎么想,总是想着该怎样做,其实这就是在演戏。以本来的自己去和别人交往,不带任何掩饰和伪装,直面别人对你看法的种种,不要把精力花在怎样做才能被他人所接纳上,这才是真正的“顺应自然”。
当然,最本质的是要放弃对的“理应如此”的执着——所有人都喜欢我,我可以和每个人都“和谐”地相处。当“理应如此”与“事实如此”的冲突减弱之后,想必她的自由度会增加,此时,她想说什么就可以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而不必看着别人的脸色,也不会被恐惧所牵绊。她会因此变得越来越真实,而不是为了讨好别人而假装热情,自信。她考虑自己也会多一些,而不是一直为别人而活,她开始关心自己的想法和感受,并在生活中勇敢地活出她本来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