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子卿歇一口气,这时他清楚地看到会场上不少人在交头接耳,他也听到了会场上响起的唧唧喳喳的声音。冯子卿大声地说:“也许有人会说,腐败是个别现象,但是我认为,腐败绝不会仅仅是个别现象。毛泽东主席在一九五九年庐山会议前后,一再提到一个叫召公的人,这个召公,是周王朝的一个大臣,是历史上第一个提出广开言路的人。当时周厉王告诉召公‘我能够消除诽谤之言了,老百姓都不敢胡说八道了’,召公说‘这不过是堵塞言路罢了。堵塞人民的嘴巴,比堵塞江湖的后果都严重,江河堵塞了,一旦决口就会造成大灾难,堵塞人民的嘴巴也一样。所以治水的人应该疏通河道,让它畅通无阻;治理人民,也要让他们畅所欲言,心有所想,嘴有所言,如果堵住人家的嘴,又能堵多久呢?’毛主席反复提到的‘川壅而溃’,就是这个周召公的话。但是近年来我国考古工作者在陕西扶风县发掘了一座古墓,出土文物中有一对大口尊,尊上的铭文记载了西周国家官员受贿的故事。一个叫绸生的贵族因开发私田和多养奴隶违反了国家法令,朝廷派一个叫召伯虎的官员处理,这个绸生给召伯虎的父母送了贵重的礼品——大玉璋和青铜壶,给召伯虎送了朝觐用的礼器——圭,召伯虎便网开一面,放了绸生一马。这就是我国历史上第一次有文字记载的行贿和受贿的故事,这个召伯虎就是我们前面提到的周召公。这个周召公成了历史上第一个倡导言论自由的人,也是历史上第一个有文字记载的受贿官员。我为什么讲这个故事,我是想说明,在物资尚不丰富的奴隶社会,一个优秀的政府官员就产生了腐败行为,那么在物资极大丰富的今天,在缺乏民主监督下,怎么可能不产生腐败行为呢?在中国有文字记载的近三千年历史中,清廉从来都是相对的,而腐败则是绝对的。”
冯子卿此刻清楚地看到会场中几百人的眼睛,他们伸出脖颈看着他,有诧异但更多的是期待。冯子卿继续说:“历史上每一次大革命胜利后,都会有一个英雄主义时期。在这个时期,人们有着强烈的献身精神,这个时期,在革命者中间,腐败现象会很少。不论是资产阶级革命还是无产阶级革命,在革命进行的过程中,我们都看到这个典型的特征。但是在革命胜利后,特别是在权力高度集中以后,就必然会滋生腐败,毛泽东主席在中国革命胜利前曾清醒地看到这一点,并告诫全党引起重视。但是,我们全党都没有意识到权力在腐败形成中的作用,我们笃信理想可以战胜腐败,并没有建立起一个健全的监督机制,而在我们这样一个有着近三千年官本位历史的国家,如果没有对权力的全面的监督,那会是一个什么结果呢?我们甚至可以犯一九五九年庐山会议这样的错误,更不要说滋生腐败了。”
赵莉坐在会场后面的记者席上,她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她知道冯子卿昨夜一晚都在撰写讲稿,赵莉没有想到,冯子卿的发言会这样尖锐犀利。柳明则在台前兴奋地拍照,他觉得这是一个历史的时刻,在一个争取民主的讲坛上,他要记录下历史的一刻。
冯子卿喝一口水,舔舔嘴唇说:“如果我当选市长,我无力改变‘立君’的现状,我们还需要权威和中心,需要上级机关。但是我将做出改变‘牧民’理念的尝试。我将进行三个方面的改革尝试。第一,我希望人大成为真正独立的参政议政机构,它应该广泛地接受全市人民的意见,不论党的组织还是政府,都不应影响人民代表大会的决定。而要做到这一点,首先需要一个真正民选的人民代表大会,同时这个人民代表大会还必须在工作形式和体制上做出改革,要有独立的权限和参与政权管理的能力。第二,要有对市长和市政府工作人员强有力的监督机构。除了政法和检察机关的独立外,我设想还要有类似尧舜时期的‘诽谤木’、唐朝的‘铜匦’这样的检举渠道,可以设立在信访部门。对腐败现象形成强有力的震慑。第三,司法独立。尽管我们不可能做到如西方资本主义那样的程度,但我们可以在党组织和政府中做出有约束力的规定,任何人均不可干涉司法决定,这个规定最起码在北都市是有效的。”
冯子卿在结束自己发言时说:“我不过是一介书生,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所顾恋者妻儿老母,仅此而已。参选市长并非我的本意。但我既然站在这个讲台上,我必须诚实地讲出我的心里话,我并不期望大家投我的票,但我希望我的理念能为大家所接受。”
冯子卿走下讲台,会场里死一般的寂静,徐光举起手,礼仪般的拍了拍巴掌,台下也稀稀落落地响起了掌声,然而这掌声突然潮水般地响了起来,声若雷鸣,间或夹杂着跺脚和口哨的声音,持续了足有十几分钟。
六、退选
当天晚上九点,朱道明社长接到市委的通知前往市委会议室参加紧急会议。会议显然已经开了很长时间,偌大的屋子里烟雾腾腾,与会者一脸疲态。谭官卫站起来与朱道明握手,顺便指着桌子另一端的一个中年人说:“老朱,你们认识一下,这是新调任你们报社总编辑的刁天柱同志。小刁年富力强,正是干事业的时候,你们要多支持他。”朱道明看看刁天柱,一个四十开外的中年男人,戴着一副无框的浅茶色眼镜,透出精明和利落的样子,但又给人以一种很深城府的感觉。两人略略寒暄一下,谭官卫说:“都坐下吧,咱们书归正传,谈谈市人大会议的情况以及相关情况的报道原则。请你们报社的两位同志列席。老朱,冯子卿的发言内容你清楚吗?”
“当时我不在会场,”朱道明说,“但是下午听到参加会议报道的几个同志的汇报。至于他的发言的准备情况,因为他是独立候选人,报社不便过问,所以不清楚。”
徐光说:“你们报社认为他的发言如何?你们准备明天怎么见报?”
“言为心声。作为候选人,我们认为他的发言真是出自内心,他一贯是这样思考问题。至于报道,按照一般的惯例,这个阶段只报道会议的进程和花边,每个候选人演讲的具体内容就不报道了。”
徐光说,“开印前一定要送我大样。”
谭官卫说:“冯子卿在发言中提到‘诽谤木’和‘铜匦’是怎么回事?”
朱道明解释说:“天安门前的华表,前身就是尧庙前的‘诽谤木’。《淮南子·主术训》,‘尧置敢谏之鼓,舜立诽谤之木’,是尧舜为了广开言路,鼓励下官和百姓议论是非、指责过失而创立的一种形式,百姓可以击鼓击木告状申述。铜匦是武则天执政时期,鼓励举报、实施百姓监督的工具,是铜制的匣子,由专人负责,开启后直呈皇帝,不论所言是否正确,言者无罪。”谭官卫笑一笑说:“我们共产党人要向封建帝王学习了。”
这时刁天柱突然插话说:“徐副书记,这个会议我只是列席,但我看了会议记录,我有些想法,不知道能不能讲?”见徐光点点头,刁天柱继续说:“冯子卿的发言有哗众取宠之嫌,迎合社会上一部分人对现实不满的心理,实际上是否定党的领导。他所说的‘清廉是相对的,腐败是绝对的’就是对共产党执政能力的怀疑。”
坐在一旁负责记录的夏秋添油加醋地说:“冯子卿说‘所顾恋者妻儿老母’,他怎么不顾恋党的事业。他的妻儿在巴黎十多年,他顾恋了吗?他在国内还有个相好的,就是你们报社的赵莉,这样的人作风不正。”
“夏秘书,说话要有根据,你有证据吗?”徐光说。见夏秋低下头不再吭声,徐光转向朱道明:“老朱,下午的选举摸底,冯子卿得到百分之六十以上的选票,这种现象不正常。有些同志觉得,这同他在会上的演讲有联系。他是不是有什么情绪?”
“要我说,如果有情绪,那会上百分之六十以上的人都有情绪了。冯子卿同志比起另外两位候选人来,并不为大家所熟悉,但仅仅在演讲中谈到了反腐的问题,就得到了那么多人的拥护,这说明什么问题?我们需要认真的反思。至于说到一些提法是否恰当,那还需要斟酌,我建议徐副书记可以同他谈一次话,作为候选人应当坦诚地面向公众。有一些捕风捉影的东西,涉及个人感情和私生活的,我看不宜于在这个会上讨论,也不宜于作为竞选手段去加以利用。我们每一个候选人都应该以光明磊落的形象出现在北都市人民面前。”
徐光看了一下谭官卫,见他脸色沉下来了,便对邢洪恩副市长说:“老邢,你是候选人,你对冯子卿的发言怎么看?”
“我看很好,冯子卿的发言振聋发聩。当然,我不会投他的票,在市长的位子上,他毕竟没有经验。但就他的发言来说,我看还是很得人心的,我们不要逆潮流而动,更不要搞小动作。”他边说着边看了一眼夏秋和刁天柱。
谭官卫清了清嗓子说:“作为一个党员,要维护党的利益,小刁和夏秘书的出发点是好的,但是要正确理解别人的发言。另外,夏秘书过于单纯,不能拿自己去要求别人,我们有些知识分子情感路程比较复杂,要允许。我看冯子卿的发言没有大的问题,作为一家之言,值得我们借鉴和参考。”
会议结束时作出一项决定,人大会议在周末休会两天,星期一开始小组讨论,并在星期三正式投票。
第二天上午,夏秋来到冯子卿的国事堂。冯子卿正在院子里打煤饼,见来了客人,赶忙洗手迎上来,夏秋说:“老冯,你大概不认识我,老朱给你打过电话吧?”冯子卿客气地说:“朱社长来过电话了,夏主任屈尊到寒舍,蓬荜增辉啊。”
两人进屋内坐定,夏秋说:“老冯昨天的发言很轰动,市长要我来拜会你,他临时被北京叫走了,不然也要来。临走时嘱咐我转告他的两点意见。一是他刚刚到北都市,对情况还不了解,北都市的廉政建设工作他愿意重视起来,希望能够经常听到你的意见。二是这次市长选举,如果你能当选,他支持。如果他当选,他将提名你作副职。”
冯子卿苦笑一下:“夏主任,我这个人生来就不是当官的料,这次参选并不是我的本意,我有把握落选。请你转告市长,千万不要提名我副市长,我乐得清静。”
“老冯,能有这样的境界,神仙的状态啊。当官有什么好,你看我一个屁大的办公室主任,整天累个臭死,钱不多挣,活不少干,还不落好。一堆眼睛盯着你,去洗个澡都有人说你泡妞,你说累不累。”
“美酒女人,英雄本色。”冯子卿半开玩笑地说“夏秘书长果然英雄。”
正说话间,赵莉推着自行车进来,冯子卿赶忙走出来说:“夏主任来了,我给你们介绍一下”
夏秋站在冯子卿身后说:“不用介绍了,北都一枝花,大名鼎鼎的赵莉,我们见过面。”
赵莉说:“夏主任,这个玩笑跟小姑娘开吧,我是老太婆了。”说罢头也不回进了忘忧斋。
夏秋一边随冯子卿走进国事堂,一边说:“老冯,艳福不浅呀。”
“我们是二十多年的战友,从她十二岁起我们就在一起。”冯子卿正色说。
“当了候选人麻烦就大了,还是神仙好。”夏秋说。冯子卿听出他话中有话,就盯住他的眼睛看。夏秋侧侧身子:“你知道你们报社新调一个总编辑吧,这个人心术不正,专门靠整人为生,你得当心。”
“我们俩素昧平生,又都是从省城宣传口出来,他干嘛和我过不去?”
“哎,防人之心不可无,我听说他说,你老兄的‘所顾恋者妻儿老母’全是为自己标榜。”夏秋指指隔壁,“不要因小失大啊!”见冯子卿不语,夏秋说:“老冯,我是支持你的,我希望你能竞选成功。”
夏秋告辞的时候,赵莉提了一篮野菜,说:“山里的灰灰菜,健康食品,带给嫂子尝一尝。老冯是个耿直的人,他对领导有什么得罪,还请夏主任多做工作。”冯子卿一直送到山脚转弯处。
北都市的人大会议越开越热闹了,小组会的发言几乎成了清一色的反腐呼吁,就市长人选来说,冯子卿的支持率也在稳步上升。同时,有关冯子卿作风问题的传言也在流传,甚至说他十二岁就跟情人有了性关系。奇怪的是,这种传言越是流传,冯子卿的支持率越高。只有柳明和张尔城清楚,冯子卿市长竞选的路已经走到了尽头。
果然,冯子卿声明退出竞选了。
北都市人民代表大会顺利闭幕,谭官卫当选市长。谭官卫代表市政府做了工作报告,并做了振奋人心的就职演讲。
在第二天举行的城市运动会上,依政府系统区划组织的二十个部门的各个运动队依次从主席台前列队入场,市交通局的运动员队伍突然打出大幅横幅“向谭市长致敬”。主席台上的徐光微微皱起了眉头,谭市长却哈哈一笑对身后的交通局女局长林珊说:“你还真能搞个花花,很有创意。干脆到市政府当秘书长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