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莉渐渐怨恨起冯子卿来,她怨他把她当孩子看,她恨他只对女同学热情,她想:“就你的同学长大了?我个子比她们都高。”有一次,她无意在冯子卿桌子上看到一封信,落款是武汉三中庞勤勤。她打开一看,信封里掉出几张照片,是一个年轻美貌的姑娘,再细看看,似曾相识的感觉。她索性打开了信看:“冯子卿:我是从你的眼镜盒上看到你的名字的,你还记得我吗?我叫庞勤勤。那天在昆明湖的船上,你给我很深的印象。我想我们可以做朋友,你能来武汉吗?我等你。”
赵莉想起来了,那是五一节那一天,昆明湖举办横渡活动,冯子卿和两个同学报名参加,赵莉也闹着要去。冯子卿说:“她水性比我都好,带上她吧”。然而一下水,她就被冰冷的湖水冻醒了,她掉过头想上岸,冯子卿说:“不要停,赶快向前游。”过了三四分钟,她觉得周身渐渐热了起来,当他们横渡完六百米的昆明湖上岸时,觉得一身的温暖和轻松。赵莉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她觉得只有冯子卿能带给她这种安全和舒服的感觉。
换好衣服,大家想去划船,但是所有的船只都被活动的组织者控制了。赵莉眼尖,看到岸边有几条被铁链锁住的小船,便指给冯子卿看。冯子卿四下望了望说:“凭什么他们控制所有的船。”他跳上船,用桨一下一下地荡那条船,那铁链居然被荡开了,两个男同学和赵莉赶紧跳上船,正待离岸时,岸上又跳下来一个女同学,一个大家都不认识的外校女生,就是这个庞勤勤。
赵莉记得那一天大家玩儿得很尽兴,她快乐得像只小鸟,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笑个不停,冯子卿很少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远处黛色的群山和脚下洁净的湖水,他偶尔同坐在身边的庞勤勤低声交谈几句,便又把眼光转向远处。赵莉看看庞勤勤,这是一个身材丰盈面容美丽的姑娘,举手投足间透出一股高雅的气息。
“连名字都不知道,就给人家写信”赵莉很气愤庞勤勤的举动,她把信揣在兜里,连同照片拿回家烧了。后来,她看到冯子卿翻箱倒柜地找那封信,心中便漾起一种幸灾乐祸的欢愉。
一年后,冯子卿入伍走了。赵莉很奇怪,冯子卿走时并没有同她打招呼。
又过了半年,赵莉也通过后门参了军,她没有想到,在这里竟然碰到了冯子卿。
与赵莉的兴高采烈相比,冯子卿要冷静得多,他握着赵莉的手,说他很高兴见到她,又说前边已经打起来了,他们也许很快就会上前线。他说女兵都会分配到通信连,留在前指的机会大一些,他说赵莉还是个孩子,他不希望她上前线。赵莉最恨他说她是孩子,但她真的忐忑不安,她说她想调到他所在的部队,她不怕上前线。冯子卿笑了起来,说我们用的是一百毫米高炮,是世界上最大口径的高炮,没有女人干这个。
过了几天,赵莉才听说冯子卿是一百毫米高炮打坦克和伞降目标试验炮班的班长,他们这个炮班在实炮射击演习时是军区第一名。这次是在前指做试验项目的技术交流。
新兵很快就分配了,赵莉分在前指电话班。就在赵莉调到前指的第二天深夜,突然响起了紧急集合的号声。在寂静的夜空中,赵莉觉得这号声格外刺耳,她的心扑通扑通地跳,手不停地发抖。部队集合后迅速上了二十几辆卡车,行驶半个小时后,开进了大山里的山洞。赵莉头一次进入这样的山洞工事,卡车开进去就像小小的积木。
下车后,马上进行了灯火管制,山洞里一下黑了下来,赵莉坐在背包上,浑身瑟瑟发抖,她想控制住自己,反而抖得更厉害,连上下牙床都开始打架,发出很大的声音。这时,她觉得身旁有人用手搂住了她的肩膀,附在她的耳旁悄声说:“别怕,是演习。”“冯子卿!”赵莉一下子听了出来,她把头靠在冯子卿的胸前,浑身瘫软了下来,她真希望就这样一辈子躺在冯子卿的怀里。
第二天冯子卿炮班就归队了,赵莉听说,部队直接拉上了绥芬河前线。
冯子卿班的炮车一路向北疾驰,夜色中只听到隆隆的车轮声。拉炮的十轮大卡是从法国进口的载重汽车,在搭上帆布棚子后空间依然很大。冯子卿将二十多个炮弹箱子装在车厢的前方和两侧,又拿苫布盖了一层,车厢的空间骤然变小了,从篷布缝隙中吹来的瑟瑟寒风也小了许多,他们七八个人盖了厚厚的皮大衣,蜷在背包上睡觉。
冯子卿却睡不着,他虽然有些激动,渴望回到在冰天雪地中那些枕戈待旦的战友中,渴望经历一生中的第一次战争,而他想得更多的是这次实弹演习和编制教材的过程。冯子卿的这门炮在临战前的实弹射击中可算出尽了风头。在对空目标的射击中,他的炮突然发生故障,冯子卿在几秒钟的时间里迅速决策,跳上炮盘,改自动发射为手动发射,虽然没有赶上教材要求的齐射,但也打完了炮弹,没有落下一发。那一天,在后方几百米的观摩台上,军区的领导们通过望远镜都看到了这样的一幕:在急速旋转的炮塔上,在六门仰天怒吼的大炮和一片火光中,一个矫健的身影在炮塔上一次次拉下手动击发,在每次轰然的群发和大地震颤之后,紧随着又有一个单嘣的发射。说来也巧,在天空一朵朵白色的炮弹花朵中,最后一发的单嘣竟然击中了靶机机头的牵引钢缆,在人们的一片惊呼中,只见那靶机一个漂亮的鹞子翻身,直直地扎入了大海。第十二高炮师师长是个黑大汉子,放下手中的望远镜,勃然大怒:“怎么搞的,查一查,为什么不齐射?”内行人都知道,一百毫米高炮是靠在一定空间炸开形成的弹幕杀伤目标的,齐射是一个基本要求。一门炮迟射,就会影响到弹幕的组成。但话又说回来,如果火炮发生故障了不能发射就会在预定的弹幕范围内留下一个大的空白,情况就会更糟糕。
几个技师和值班参谋急速跑向阵地,一会儿传回消息:“五连二炮故障,班长临时制变,改为手动发射。”师长黑着脸说:“查一查,那个班长叫什么,通报嘉奖。”
只有冯子卿知道,他们在实弹射击的操作中,有一个完全违规的秘密。
一百毫米高炮发射时,会产生巨大的轰鸣,炮阵地上一片火光,参加过发射的许多人耳膜都被震破,这种瞬间爆裂的声浪给人的精神造成巨大的压力。然而在当时的操典中规定,不许堵塞耳朵。临上阵地前,冯子卿悄悄塞给每个战士两块棉花:“机头安装诸元时,把嘴都张开,不许咬牙。”他指着棉花说,“谁受不了,就把棉花堵上,没有人会说你胆小。记住,这是我们的秘密,对谁也不许讲。”
实弹射击时,第一发齐射就让冯子卿感到极大的震撼,他觉得大地都在颤抖。“妈的,难怪老兵都说要把耳朵堵上。”他心里想。紧随着,他听到其他各炮机头安装指挥仪诸元的“哗”声,他觉得有些异样,定睛一看,自己炮的机头居然没有出来,这意味着发射故障。他急速瞄了一下二炮手,这种情况通常是应该他处置的。二炮手却茫然地盯着炮闩,冯子卿知道,他耳朵里塞了棉花,经过刚才天崩地裂的齐射之后,他听不到机头安装诸元的声音。冯子卿一把拉开二炮手,纵身跳上炮塔,伸手将发射控制转为手动,猛然拉动击发的扳柄,却毫无反应,他铆足了劲连拉两下,第三下,他看见安装诸元的机头“哗”的一声下来了,他觉得那简直就是一首美妙的喀秋莎之歌。
这一切都是在几秒钟内完成的,冯子卿虽然是新兵,但却是二炮手出身,并且是全师二炮手技术竞赛第一名。余下的时间里,冯子卿就优雅地在旋转的炮塔上倾听他的喀秋莎之歌了,他站在输弹槽旁边,一手紧紧拉着击发的把柄,两眼直盯着炮闩,只要这个沉重的闩门一关上,他就拉柄击发,他知道一个单元的发射很快就会结束,他已经落在了后面,他要加快发射的速度,赶上全连的齐射,补上天空中那缺失了一角的弹幕。
冯子卿从炮塔上跳下来时,二炮手一脸愧疚地说:“我没听见。”手里拿着那两块棉花,冯子卿瞪了他一眼,在他耳边悄声说:“跟谁也别说。”
几天后在高射炮打地面目标的实弹射击中,冯子卿炮班再次大出风头。
高炮打坦克是当时根据边境冲突的实际情况提出的新课题,理论上讲,高射炮既然能平射,就能打坦克。但是对于这些多年来从未接受地面目标射击训练的空军部队来说,这的确是个难题,尽管搞了几个月的训练,前面的几个部队打坦克的命中率始终不理想,特别是一百毫米大口径炮命中率低,几十门炮一路打下来,没有命中几发。十二师师长黑沉着脸,再次举起了望远镜,他看到三十七毫米、五十七毫米、一百毫米三个炮班跑步进入阵地,值班参谋低声对师长说:“一百毫米炮是冯子卿那个班,五连二班。”
靶场上一片静寂,只听见衰草秋风的声音,冯子卿望着三千米外的靶标,心中掠过一阵悸动。“开始!”值班参谋红旗一挥,靶标启动了。冯子卿看着逼近的“坦克”,低声命令:“装填。”二炮手跃上炮盘,猛力推动弹槽装填,弹槽却卡住了,他猛推两下,弹槽纹丝不动,冯子卿的心一下抽紧了,他看见“坦克”正急速地逼近。这时二炮手纵身跃上输弹机,用右脚猛然把输弹槽踩下去,“好样的!”冯子卿想,他也舒了一口气,如果不是这家伙抽脚快,那有着几百公斤力量的输弹板会把他的脚打个粉碎。
十二师师长在望远镜里清晰地看到这一幕,他对值班参谋讲,这个班临机制变的能力很强,要总结经验。话刚说完,一百毫米高炮开火了,随着一声低沉的炮声,大地震颤了一下,远处的靶标一下子被削掉了一半。“打中了!”身边的人都跳了起来,师长从望远镜中看到,炮弹直接命中靶标的纵梁,靶标的上半部已经被削掉,只剩下高度不到一米的残余靶标仍在钢丝绳的牵拉下急速前进。一百毫米高炮再次开炮,接连两炮。硝烟散尽之后,所有人都从望远镜中看到,在缩小了一半的残靶上,一左一右嵌进了两个大大的弹洞。师长兴奋地跳了起来,“把车开过来,我去验靶。”
冯子卿炮班已经在炮后集合,准备撤出阵地,传来师长命令,“五连二班不要撤出,再射三发。”令所有人诧异的是,依然三炮三中,靶标被打成了筛子。“给他们记功。”黑脸师长依然黑着脸说,“把那个冯子卿叫来见我。”
冯子卿跑步来见师长,师长黑着脸说:“冯子卿,再给你三发炮弹,你还能命中吗?”
“报告师长,没问题。”
“嘿,你小子真敢吹牛。来来来,坐下。”师长指着旁边的椅子。“说说,你小子哪里来的底气。”
冯子卿左右看看,压低声音说:“师长,操作条例上的有些东西要改一下。你看,要打准目标,在操作上有两个关键因素,第一,距离测量要精确。一百毫米高炮按照条例规定是炮长目测目标距离,人眼能测多准?几千米的目标,差千分之一都无法命中,我是听左右两侧为小炮测距的测距机手报距来判断距离的。反正三个靶标都是同时启动的,速度也差不多,所以我的距离判断准确。”
师长诧异地睁大了眼睛,却也压低了声音说:“这可是违反条例呀,唉,你这有点投机取巧嘛,战场上还能给你配测距机?”
“所以条例要改呀,师长。三七、五七炮能配测距机,一百毫米炮为什么不能配,它的射程最远,光凭目测不行,战场上要以杀伤敌人为主要目标嘛。”
“第二个关键因素呢?”
“我让瞄准手提前固定击发点,他不是像条例规定的那样始终跟踪目标,而是稍稍提前固定下来,等待目标进入,只要目标一压上瞄准镜的十字,他就击发,这样四炮手实际早早就调准了炮身的俯仰角度。你想想,他同瞄准手的协同全靠那两个细如针尖的指针,差之毫厘都不行,如果按教材,他是在不停的调整中,难度太大了。”
“还是违反操作条例。唉!本来想给你记功,看来不行了,人家会说你弄虚作假。不过,你是个诚实的人。实事求是,难呀。”师长叹了口气,又笑了起来,值班参谋后来告诉冯子卿,这是他第一次见师长笑。
冯子卿在摇曳的炮车中回想这一幕幕,他甜蜜地笑了,他喜欢部队这一切,虽然艰苦,却是生活的体验,在这里他得到精神的满足。冯子卿看看身边的战友,一个个沉沉地进了梦乡,两个装填手铺了一个大衣,合盖一个大衣,挤来挤去,那个小个子被挤了出来。冯子卿苦笑了一下,脱下大衣盖在小个子装填手的身上。这小子傻大胆,实弹射击时耳朵里没塞棉花,炮声一响,他又控制不住紧咬牙关,后来一直听力下降,直到一个星期前,冯子卿从他左耳里掏出一大块血痂,他的听力才逐渐恢复。冯子卿再看看那个大个子的装填手,心中涌起一阵复杂的感觉,这个叫刘金生的光头汉子,城市兵,在家是独子,才十九岁。大概在家里娇生惯养,到部队又懒又馋,加上平日里好狠斗勇,得罪了不少人,在连队里处境孤独,而他也索性破罐破摔。实弹射击结束后,冯子卿炮班声威大震,他主动要求调到冯子卿班。连长指导员找到冯子卿说:“你刚入了党,又是军区学毛著积极分子,帮助落后战士,带个头吧。”冯子卿苦笑一下同意了。但是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他倒对这个人有些新的认识,他发现刘金生尽管懒一些滑一些,但却有着积极上进的要求。他的虚荣心很强,容不得别人的批评和歧视,这也是他表面上看起来好狠斗勇的原因之一。在这一段的接触中,刘金生不止一次地提到当五好战士和入党的话题。“还是要求上进的嘛,这次到了前线,好好同他谈谈。”冯子卿想着,一边把刘金生滑下肩头的大衣给他往上提一提,掖在他的肩下。
凌晨时分,冯子卿炮班回到了连队,他诧异地发现,连队正在紧急集合。连长大声命令:“二班不要卸车,阵地转移了,准备出发。”
再次进入新阵地时已是黄昏,暮色中的这片旷野上淡淡地浮着一层薄雾,东北初春的夜晚,气温降到了零下。冯子卿跳下车,在寒风中一路小跑到指挥车边,“二班长,”连长关切地说,“还行不行,你们已经一天一夜了。刚刚接到命令,今晚必须进入阵地构筑工事完毕。”“没问题,连长。”冯子卿说,“我去集合二炮手。”说罢便掉头跑向阵地。
一百毫米高炮是倒着进入阵地的,这是为了能够快速撤出,牵引车能最短时间挂上牵引杆。二炮手全部集中到炮后,全连八十多名战士都集中到前面拉炮。五月初的东北,地表还冻着,可这十吨重的火炮一压上去,半个轮子便陷入泥中,这可苦了冯子卿和这帮二炮手,他们在寒彻骨头的泥水中爬着滚着,奋力地控制这庞然大物倒进掩体。午夜时分,全连火炮都就位了。冯子卿看看表,距离黎明还有五个小时。“弟兄们,再坚持一下,五个小时内必须构筑完工事。”他向班里的几个人说:“明早我们再睡觉。”这时冯子卿发现,刘金生不见了。他想起自从下车就没见过这家伙,问问其他人也都不知道,“妈的,一到这时候,就见不到这家伙了。”他愤愤地想着,弯腰抄起一把铁锹去构筑工事,却发现自己一步也迈不动了。原来两条沾满泥浆的裤子冻住了,硬邦邦的像两块秤砣压在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