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届论坛取消了。”吴校长说,他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无奈和悲凉,“上面有人说了,说老冯的演讲是丑化社会主义制度,歌颂资本主义体制。电话直接打给了我,直接下令取消这届论坛。”他伸出手来,拉着李盛昌到沙发里坐下。
“这不是胡说八道嘛!他听过演讲吗?现在是什么年代了,还扣这样的帽子,文革遗风嘛!”
吴校长痛苦地摆摆手:“不说了,这个理讲不清。”他说,“我们学校的工作人员给我拿了录像,我反复看了多遍。讲得好啊!这么翔实的资料和独特的眼光,这么到位的分析和对比,我们难道不应该支持吗?冯子卿人我没见过,但他的文章我看过,书我读过,是一个敢讲实话思想犀利的人啊!我赞赏这样的人。”
吴校长走到他那厚重的书架旁,取下一本灰黄色书皮的书,重新坐了回来。他压低声音说:“说老冯报告主要问题涉及两个方面,一是老冯对发展模式的评价,说‘过多地让利于资本收益,过多地压低劳动报酬,过多地耗尽能源资源,引发群体事件,加剧社会矛盾,形成大面积腐败现状,这样的发展模式不可能持续。’这个结论否定了经济体制改革的成果。二是指出‘官本位是目前政治体制的主要弊端,应该成为政治体制改革的首要任务。’说不能总是提到官本位,这与中央精神不一致。”
两人都默然了。
许久,李盛昌叹口气:“唉!我怎么跟老冯说呀。这个人一生坎坷,才不为世用,道不能行于时,贫病交加,本来就令人伤气,又赶上这样的事儿。我怎么说呀!”他懊恼地搓着手,一副手足无措地样子。“我们换个选题如何?”李盛昌灵机一动。
“唉!别说已经通知取消了,即便没有通知,老冯也不能演讲。上面的意思,似乎要封杀老冯。也不知老冯什么地方得罪了这些人?”顿一顿,吴校长抱歉地说:“讲课费我们照付,按最高标准。”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冯子卿不会收你们一分钱,而且你最好不要提钱的事。这个人人穷志高,别让人家轻看了你们。”
“这样吧,我一直想见见这个人,我想结识他。晚上我做东,我们一起吃个饭,算我给你们接风,同时谢罪。”
“算了算了,君子之交,还吃什么饭。你也不必自责,我们都清楚怎么回事儿。”
“那这样,这里有两张音乐会的票,王洛宾与西部民歌,中央交响乐团合唱团演唱,让老冯消遣一下吧。演出结束后晚上十点,我去你们房间。”吴校长说。
晚饭时节,李盛昌将论坛取消的事情如实告诉了冯子卿,他本想安慰冯子卿几句,想不到冯子卿淡然一笑,说我本来也不想来讲,取消更好。如此真如你所说的来度假了,住在这样的饭店,还可以听到中央交响乐团的王洛宾歌曲。今天是四好,看得好、听得好、吃得好、住得好,“四美俱,二难并”,王勃写滕王阁序的感觉。心旷神怡,有什么可烦恼的?
李盛昌看着冯子卿那疲倦沧桑的脸庞,心中在滴血,脸上却笑着,说那样最好。待到吴校长来看他们时,两人刚刚从音乐堂回来,拿出一瓶泥坑酒品着,嘴上却唱起了歌:“有位年轻的姑娘,送战士去打仗。他们黑暗里告别,在那台阶前,透过淡淡的薄雾,青年看见,在那姑娘的窗前,还闪耀着灯光。”吴校长听出来那是一首苏联卫国战争时期的歌曲——《灯光》。李盛昌将冯子卿介绍给吴校长,冯子卿略显醉意地说:“校长,我们献丑了,唱这些老歌。”吴校长说:“我们都是唱着这些歌曲长大的。”
吴校长将事情的原委大致向冯子卿交代了一下,他抱歉地说:“真没想到会这样,一层一层地压下来,丝毫没有协商的余地。唉!老冯,你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
冯子卿凄然一笑:“我本来就是一介草民,登不了你们的大雅之堂。承蒙二位的厚爱,能够有这一番经历,我已经知足了。至于说得罪了什么人,那我大概树敌无数,不过大多是政见不同,我想不会有私敌吧。可惜我们一些人容不得不同意见,如果硬要封杀我,那我也没办法,我就是一个无权无钱的小老百姓,我能说什么呢?”
吴校长和李盛昌对视一下,两人默默无言。
冯子卿嘴上这样说,心情却坏到了极点。吴校长走了之后,他对李盛昌说:“庞勤勤劝我留在国外,是我坚持要回来的。”李盛昌安慰他说:“现在政治体制的改革已经提上日程,会有转机的。”冯子卿却说:“但愿这一天早来到。”说罢端起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掉头回自己房中去了。李盛昌见他心境不好,本想陪他多聊一会儿,想想又觉得无话可说,便由他去了。
第二天早晨,李盛昌早早起来到冯子卿房中,见他似乎彻夜未眠,原本斑驳的头发白了大半。冯子卿说:“此地既已无趣,我们不如早回吧。我从国外回来,家里还是一团糟呢。”
李盛昌说:“吴校长安排我们到澳门旅游,两天。我们不走回头路了,从澳门回去。”
冯子卿不愿意去旅游,说也没给人家演讲,还要麻烦人家接待,算了算了,直接回去吧。李盛昌却说:“人家盛情,你要不去,人家还以为我们赌气。吴校长本来就有歉意,你别弄得人家心里憋屈。只是机票只买到大后天一早的,怕我们要起个早了。”两人说好,便到学校拜望了吴校长,拱手道别,径往澳门去了。
三、情殇
冯子卿感觉在澳门的两天味同嚼蜡。李盛昌见他终日无语,想他一生的坎坷至今不能被人理解,心里也觉忿忿不平,只是又不好相劝,便将日程安排紧紧的,拉他去著名的景区参观游览,希望籍此冲淡他的惆怅。然而冯子卿只是无语。
两人住的酒店是威尼斯大酒店,这是吴校长特地安排的澳门最著名的高星级酒店。第三天一早,冯子卿早早起来,想着今天还要赶回程,便将行李收拾停当。看看尚早,又不便去叫醒李盛昌,便一个人转到后花园散步。此时天刚微亮,前几天一直笼罩天空的阴云渐次散去,蓝天白云下浩瀚的海洋展现在冯子卿的眼前。冯子卿遥望着大海,感觉自己也仿佛进入了大海的吐纳之中。他想其实这不过是一个轮回,人生大概就是在乾坤的轮回中涅槃,这样想着,心情也渐渐地好了起来。他想,被人否定又怎么样?只要是自己坚持了理念,问心无愧,何必要人承认?他觉得自己还是有英雄主义情结。“何必呢?”他摇摇头,觉得自己这几天的压抑实在无趣,“给李盛昌找了多大麻烦,我真是太狭隘了。”他想。于是便想绕回去,到李盛昌房间看看他,顺便把他叫起来。
尚未转身,就听见有人叫他,“老冯,怎么跑到澳门了?”冯子卿回头一看,却是夏秋。夏秋兴冲冲地说:“我老远看着像你,想不到真是你。遇到你,我是三喜临门了。”冯子卿开玩笑地说:“我算他乡遇故知,那两喜呢?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
“你不知道,我要被任命为你们报社的社长了。只等任命书了。”
“那要恭喜你了,第三喜大概是在澳门找了小三。”冯子卿开玩笑地说。
“嗨,小三有什么意思,小三要你去追,爷没那工夫,爷只要送上来的。走,到我房间坐坐,这个人你也认识。”夏秋把“我房间”这几个字说得分外响亮。
“算了,我还要叫上李盛昌赶飞机,来不及了,以后再去看小三嫂子吧。”冯子卿对夏秋的小三并不感兴趣。
“哎!要不了多久,坐一下,赶趟。”夏秋不由分说拉住冯子卿的手,边拉边推地往回返。
待到了房门口,夏秋说晨练忘了带钥匙,嘱服务生来开门,一边对冯子卿说:“回到北都,我们请你吃饭。”夏秋把“我们”两个字又说得格外分明。
冯子卿刚进门,便看见一个风姿绰约的妇人背朝门坐在梳妆台前,他觉得这人似乎有些面熟,待到那妇人转过身来,他一下愣住了:那是赵莉。
赵莉看到冯子卿,仿佛有些手足无措,慌乱中又有一丝惊喜,她站起来,似乎想说些什么,嘴唇动了动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她又向前挪了两步,想伸出手来,却见冯子卿冷峻的脸庞突然抽搐了几下,嘴角冷冷地迸出两个字:“婊子!”
冯子卿转身向外走去,赵莉看他似乎踉跄了一下。
夏秋站在一边冷眼看着,嘴上挂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看着冯子卿走远,他气愤地对赵莉说:“他怎么骂人呀?他什么东西。”
赵莉完全蒙了,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站在那里,脑子里急速回忆着近来的事情,希望能理出一个头绪来。冯子卿走后,赵莉便同夏秋出来“认证”,她不愿意让冯子卿知道,便关了手机。后来厂家安排到澳门旅游,她便以休假的名义请了假,同夏秋一起到了澳门,想不到却在这里碰上了。“我真应该对他讲清楚,他多心了,他是不是找我来的?”赵莉想。一想又不对,“若是来找我,何必动这么大的肝火。”赵莉从不记得冯子卿骂过她。想到这里,她冷冷看看夏秋:“是你领他来的吧。”
“我在花园里碰见他,告诉他你也在这里,让他来看看你。你看看,他这是什么意思,凭什么骂人?”
“你都对他说了些什么?他怎么知道我的房间?你干吗不领他到你屋?”
“那有什么区别?”夏秋辩解说,“这个人太没教养,神经病嘛。不理他,我们吃早茶去。”夏秋殷勤地说。
“滚!”赵莉从牙缝里迸出一个字。夏秋抬头看她,见她面色苍白,露出一脸的厌恶。
李盛昌觉得冯子卿的反应有些过头了,一直到坐上飞机,冯子卿一句话没有说。“老冯,想开点儿,你的理念是正确的,正确的东西早晚会被人们认识。我们不争一时的长短。”李盛昌安慰他说,“当年我工作丢了,事业丢了,半大老头去读博,真是山穷水尽呀。连孩子上学的钱我都没有,全靠老婆省吃俭用维持着,那时我觉得真难熬呀!这不也过来了?”李盛昌安慰冯子卿说,他全然不知道早上发生的事情。冯子卿依然不语。他拍拍李盛昌的手,示意他明白了,便拿了一本书,斜盖在脸上,头向后仰去。李盛昌想他要睡了,便向乘务员要了一床毯子给他盖上,顺手把他舱顶的灯关了。
返程不过两个半小时,冯子卿一直睡着,待快到机场时,乘务员嘱大家系好安全带、摇起座椅。冯子卿依然不动,李盛昌帮他摇起座椅,书便从他的脸上无声滑了下来,冯子卿的头也偏向了一边。李盛昌再看时,见他嘴角歪向一边,口中渐渐涌出了白沫,使劲摇他唤他,已经全无了知觉。
冯子卿被送到北都市人民医院时,呼吸心跳都停止了,医生们本来要放弃抢救,但李盛昌坚决反对,他拿出自己卡上的十万元打入医院账号,又安排学校财务给医院转三十万元。医院院长是李盛昌的老熟人,他把李盛昌拉到一边说:“脑溢血,中枢性的。救过来也是植物人,没有意义了。”李盛昌说:“哪怕只有一口气,你们也不能放弃。需要多少钱我包了。”他说,“他是冯子卿,你知道的。人品文章没得说,一生坎坷,没有得到公正的对待。我是不甘心呀。”院长见状,即安排组织抢救班子,开颅取出血块,冯子卿竟然奇迹般地恢复了呼吸心跳。
张尔成、柳明等赶到医院,冯子卿已转入ICU病房,李盛昌说:“人是救过来了,医生说预后不好。这样吧,我们几个人轮流在医院值班,但愿老冯能挺过来。”
冯子卿最后时光是在痛苦中度过的,他躁动不安,大声地嚷着谁也听不懂的话,他的双手乱动,拔掉身上的管子,护士不得不把他的手捆在床上。这种状况持续了七八天。院长对柳明说:“人死真难呀,没有人能熬这么多天。”
第九天晚上,轮到李盛昌值班,他坐在冯子卿身边,看见冯子卿已是骨瘦如柴,他的手痉挛着,捆绑着纱布的手腕似乎已经磨破,透出了斑斑血迹。李盛昌握住这只手,心痛如割。
突然门开了,一个白衣女子悄然进来,李盛昌抬眼看去,却是赵莉。赵莉满面忧郁,眼里闪着泪花,走到床前,俯身趴在冯子卿的头边,哽咽着在他耳边说:“老冯,我来了。”李盛昌看见,冯子卿痉挛僵直的身体一下子松弛了,人也安静了下来。赵莉对李盛昌说:“李校长,我想单独和老冯待一会。”李盛昌看见,她的眼睛早已红肿,人仿佛一下子衰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