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看出了冯子卿的疑惑,庞勤勤羞涩地笑了,她伸出手打了冯子卿肩膀一下:“你别拿这种眼光看我,我一直想给你在北京买套房子养老,不过下手晚了,现在我是买不起了。”顿一顿,她接着说:“我在北京转了转,我看见在西城有一片三四层的高档公寓,它的东北方向是钓鱼台,交通便利,环境优美。这个地段类似的公寓价格,最少要每平米八万元。你知道谁住在里面吗?公务员们!他们以远低于市场的价格购买这样的公寓。你怎么去要求各级政府的官员呢?所以海南在海口建五河源公寓,是稀缺的热带景观房,当地一个叫西雅图丽湾的项目每平米二点五万元。五河源公寓这个位置好、面积大的项目是海口市建设的定向限价房,大约每平米六千元,定向的对象是海口市的政府工作人员,老百姓与之无缘。问题还不仅仅在于此,海口的官员们解释这个问题时是怎样说的?‘方便公务员上下班、定向分配给公务员是由于公务员收入太低’。这与河南一个城市解释为官员盖别墅是由于‘当地有住别墅的习惯’几乎如出一辙。人怎么能这么说呢?香港的梁锦松因为得知购车税提高的消息,提前几天买了车,避税也就是几万元港币,事情被媒体披露,梁锦松立即引咎辞职。而在大陆,人们似乎已经不以为耻了。这是何等悲哀。”
“在中国,公务员是一个很特殊的群体。”冯子卿说,“不仅数目庞大,而且享受高薪,至于说到住房特权,这对他们来说更是公开的秘密。国家机关的干部大多由各部委解决住房,就像你说的房子,那是几年前盖的,现在不可能了。现在解决公务员住房的途径只能是经济适用房,要申请这样的房子太难了,尽管如此,在北京还有一个地块,还是被批准建设仅准许公务员购买的经济适用房,这是北京四环内的最后一块宝地。这样与民争利,谁也无可奈何他们。”
庞勤勤长叹了一口气,说:“这就是幸福指数低的体现之一。子卿,你知道我如果回来工作可以得到多大的房子吗?北京三环以内一百五十平米,限价房的价格,而我在巴黎住多少?八十平米。回来工资按引进专家的待遇,也不会低多少。但是我还是不想回来。在我看来,人的幸福要有三个标准,一是个人禀性的充分发展,二是公平和正义,三是人与人之间深刻的情感联系。特别是公平和正义,需要宪法的权威和司法公正,需要社会的公正。”
冯子卿早就听出庞勤勤的弦外之音,他拍拍庞勤勤的手背,不无伤感地说:“你的第三个标准是指我吧,我会不会是你回来的障碍?其实你也明白,不论我们将来是不是夫妻,你在我心中永远占有一席神圣之地。至于说到幸福,中国虽然有种种问题,但老百姓未必是如你所说的感觉。”
庞勤勤说:“子卿,你总说你了解中国,我看你只是了解你,你不愿意跟我移民法国,难道别人也不愿意移民?你知道,《环球》和新浪就这个问题搞了一次联合调查,七千名受调查者中,有移民意向的高达百分之八十八点二,这些人中不乏社会精英和成功人士,这个现象值得深思,你是少数派。”
“爸爸在妈妈的眼中是普罗米修斯和雨果,她说你是格瓦拉式的人。她的同事们都知道。”婷婷在一旁突然插嘴。
“哦,你妈妈还怎样说我?”冯子卿问。
“她说你是那种把痛苦当做幸福来承受的人,是追求精神痛苦完成英雄史诗的人。”
冯子卿看看庞勤勤,他心里暗暗地说,想不到能够真正看清我的居然是庞勤勤。嘴上却说:“那我认为这是一个很自私的人。我愿意做盗来火种的普罗米修斯,但是那样带来痛苦不仅仅是我一个人承受,你们都会受到影响。比如你婷婷,你可真是没有沾爸爸一点光,你妈妈带大你,一路含辛茹苦,你将来好好孝敬她。”
“你别跟她说这个,她们法国人不会从我们的角度看世界。”庞勤勤说,“她们追求自我发展自我幸福。”
晚饭时,婷婷说:“明天我想自己转转,你们不要管我了。”她简单吃了一点就上楼睡了。冯子卿对庞勤勤说:“勤勤,我真的不适应这里,这里的奢华和闲适离我太远了。”庞勤勤大度地笑了笑说:“子卿,我不勉强你,你如果不喜欢就回去吧。”冯子卿略作沉吟,突然决定不走了,他说:“我想我该尽丈夫的义务了。”
这天晚上,在丽兹卡尔顿的客房里,冯子卿和庞勤勤同时经历了从人间到天堂又从天堂到人间的激情燃烧。庞勤勤周身赤裸地瘫倒在雪白的床上,乌黑的头发瀑布般披散在床边,高大丰盈曲线优美的躯体透着成熟女人的诱人气息。她喘着气,呻吟着,半是陶醉半是疑惑地说:“我今天怎么了?”她把冯子卿拉到身边,侧身趴在他的身上,悄声问他:“你有多少年没尽丈夫义务了?”冯子卿半开玩笑地说:“你瞧瞧你,白日里的雍容高雅都到哪里去了?你叫床这么大声,别人以为我强奸你呢。”庞勤勤说:“我控制不住,这是人最本能的要求。我却十年没有享受到了。”
冯子卿一下子充满了愧疚之情,他把手臂绕过庞勤勤优美的脖颈,把她搂在身侧,另一只手抚摸着庞勤勤压在胸前的沉甸甸的乳房,感慨地说:“我真是暴殄天物呀。像你这样的女人,本来是可以尽享人间幸福的。”
庞勤勤说:“我中你的毒太深了,把痛苦当做幸福来享受了。”顿了一顿,又说:“我想今天大概是最后的晚餐,你既然不愿意去巴黎,我们就离婚吧。我们度过了美好的时光,我知足了。”
冯子卿虽然知道两人最终会谈到离婚的问题,但是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场合。他把庞勤勤紧紧搂在怀里,不禁有些哽咽:“我虽然不愿意失去你,但马丁更适合你,他会带给你幸福的。”庞勤勤把头埋在冯子卿的肩膀上,长叹了一口气:“曾经沧海难为水,永远不会有人像你一样了。”
冯子卿闻着庞勤勤温润的体香,翻身把她压在下面说:“既然是最后的晚宴,那我还要吃。”庞勤勤呻吟着抱紧他说:“把它变成盛宴吧。”
第三天上午,婷婷叫开了房门:“你们两天没出门了,你们连我也不管了。”望着满屋狼藉,冯子卿有些尴尬,庞勤勤搂着女儿说:“爸爸妈妈谈了件大事儿。”婷婷斩钉截铁地说:“你们不许离婚!”两人面面相觑,默然了许久。庞勤勤说:“今天我们搬到山里去,体会一下你爸爸的樵夫生活。”
三、正义的希望
对冯子卿、柳明举报信的调查终于有了结论:举报属实。
赵莉从北京得到消息,此案调查过程中有上级纪委派驻北都市的巡视员参与,最后的审查和定性有上级纪委领导参与。一位上级纪委副主任作出了十二字批示:“事实确凿、态度恶劣、严肃处理。”然而赵莉此时却高兴不起来了。
原来,赵莉父亲退休后搬到了兵种部的一个干休所,这个所在城西一带,原本是个较为偏僻的地方。所里干部大多是军师一级,条件自然好一些,大多是联排的二层小楼,每家还有一个十来平米的小院。但是近几年随着这片地区的开发,特别是奥运会篮球馆和一大批高档物业的建设,这个地区一下子变成开发商拼命追逐的炙手可热的地带,也成为一些单位为自己建房的首选地带。于是这个干休所的上级部门便确定在此地拆房建高层,这自然遭到老干部们的反对。
老干部们也有自己的底牌,这些房子都是私宅,都是在房改过程中用他们自己的钱购买的,他们拿着大红封面的房产证,理直气壮地说:“看看,这可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产权证明,是受宪法保护的。”
于是,干休所便开始在院子的东南角挖开几十米深的大坑不断地向西延伸,建筑图纸表明,在老干部住宅南向不足二十米的地方,将建起一座二十九层的高楼,谁都知道,这意味着老干部们将终日不见阳光。
尽管如此,老干部们还是忍了,这批共和国的缔造者只知道听党的话,他们不知道如果坚持己见,会不会被别人认为是个人主义。
赵莉刚刚到家时,便面临着这种局面。赵莉家在干部小楼的最东南角,当她小心翼翼侧身走过大坑边缘走进家中小院,发现这个往日充满阳光的温馨院落,已是一派肃杀的气氛。那棵枝叶繁茂每年可以结出几十个碗大果实的石榴树已经枯萎,海棠和玉兰也失去往年的鲜润,枝叶上落满灰土。八十多岁的父母都已偏瘫,早已依靠轮椅。现在不能走正门,每天从厨房的后门挪出去,十分不便。刚刚大学毕业的儿子分配在一家知名律师事务所工作,和姥爷姥姥住在一起。
父母亲看到常年在外的女儿回来,十分高兴,拉住女儿的手嘘寒问暖,却绝口不提房子的事。赵莉便问儿子,说你是学法律的,这种情况能不能打官司。儿子悄悄对她说,姥爷不让打官司。儿子说姥爷觉得如果打赢官司,太让领导难堪,万一打输了,那还不如不打。赵莉苦笑着说:“什么时候了,人家骑到你头上拉屎,你还想着人家。”儿子又告诉赵莉,这样的事情放在地方,由地方法院审理,干休所一定会败诉。但是你起诉的是部队的单位,地方法院肯定不受理,只能到军事法庭审理,而这件事情又涉及部队下属部门的高层,很可能我们败诉。赵莉说:“那是为什么?同样一件事情,同样一个道理呀!”儿子却笑她迂腐:“我的老妈呀,你怎么也变得这么老夫子。姥爷的职务不低吧,副军职,但现在退休了,没有一点权力,就是个糟老头,这个所里那么多老干部,都一样呀。”
赵莉想想还真是这么回事儿,她觉得天下不公平的事儿太多了,自己实在管不过来,便索性像老人一样装聋作哑。赵莉在北京还有一个任务,就是联系她和冯子卿多年前的一个战友,这个人转业后调上级纪检部门工作,半年前冯子卿曾将写给上级纪委领导的检举信寄给她,请她转交领导。赵莉到京后两人曾见过一面,这个战友说上级纪委太忙,现在有个原则,第一,不是真实署名的不查;第二,原则上举报信都会批回原省市。冯子卿的举报信尽管署实名,但数额不大。她说尽管如此,她还是通过信访部门将信转给了领导,具体的处理结果她再了解一下。赵莉便耐心等了七八天。眼见假期过半,依然没有得到消息,赵莉心急如焚,便又打电话。战友约她去谈,悄悄告诉她这样做违反原则,但结论已定,说说也无妨,便告诉她调查和处理意见。两人当场就给冯子卿打了电话。赵莉总算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兴冲冲回来时,家中的景象却让她大吃一惊。
原来,干休所盖的新大楼经过设计,确定再向东北延伸出两个单元,加上施工需要,恰恰切入赵莉家的小院三米,施工方便与赵家谈判,双方争执不下,赵莉的父亲突然心脏病复发,送医院急救,就在全家人在医院奔忙时,干休所的大铲车铲倒了院墙,几个大的铁皮护板插到当院,生生将这个小院切去一半。赵莉回来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幕。赵莉震惊之余,却顾不上与这些人理论,急急赶到病房,见父亲已缓解,便悄悄告诉儿子家中发生的事情,儿子脸色陡变,半晌说出八个字:“欺人太甚,忍无可忍。”扭头便赶回家去。
赵莉拦他不住,又担心父亲的病情,只能守在床前,又请好护工,安顿母亲也到一家地方医院住院,天大晚才回到家中。此刻家中已是翻天覆地了。
原来儿子请了一家施工单位来修复院墙,这家施工单位开来一辆吊车,还未动工,干休所如临大敌般地集合了一些人,堵到了吊车前面。原施工单位则连夜在吊车前挖开一条大沟,大沟挖好后,吊车已经欲进无望。
这天晚上,赵莉一个劲儿地埋怨儿子做事莽撞,他们听着外面隆隆的推土机的声音,知道施工单位还在挑灯夜战。赵莉的儿子是个孝子,原本也不想在家中如此的多事之秋惹事,他说:“对不起妈妈,我是冲动了,我明天就让吊车开走,要知道这是租来的,每天两千块钱呢。但院墙早晚要修复。”
可是第二天清晨,赵莉发现,吊车欲退无路了。原来一辆卡车死死堵在了吊车的屁股后面。前有几十米的深沟,后有卡车,赵莉明白,人家要逼他们签城下之盟了。
赵莉不敢让父母知道,便终日与干休所的领导交涉。所长是个四十多岁的胖子,他把一份拆迁协议递到赵莉手中,笑容可掬地问了赵莉父母的病况,又说:“赵莉呀,你看咱们差不多是同一时代的兵,我比你晚不了几年,你将来可以回到父母这里养老,现在他们外孙子都有房住,我可连个窝都没有。”赵莉登时明白将来这里盖的房也有他一套,嘴上却不语。所长又说:“你父母可能有些误解,房产证只说明房屋的归属,院子里的地面可不属于房子的归属。哎呀,你看这个车到现在也没查出是哪个单位的,真不像话,怎么把你们吊车堵了。我又让他们去调查了。”赵莉冷眼看着他的表演,心里却在泣血。
赵莉原本不想让冯子卿知道这里发生的事情,更何况庞勤勤还在北都市,但她实在没有办法了。她哭泣着将事情告诉了冯子卿。
冯子卿和庞勤勤在天阳山的院子里度过了十多天的闲适生活,并就两人关系的下一步安排做了充分的讨论,他们一致认为,为了婷婷考虑,目前还不适宜办理离婚。庞勤勤说:“等她成家吧,她的男朋友保罗建议明年夏天结婚,我看就那时吧。明年夏天你去巴黎,她结婚后我们再办手续,这一年我还可以有时间多跟她谈谈,她会接受的。”庞勤勤半开玩笑地说:“你别忘了,她是法国人,法国人的浪漫世界有名。”
接到赵莉电话后,庞勤勤说:“这孤儿寡母的怎么应付这个摊子呀,你应该赶去帮她们一下。”见冯子卿流露一丝愧疚之情,庞勤勤说:“我的假期到了,我该回去了,即便没有这个事情,我们也要返回巴黎了,正好我们同你一起到北京转机。”站在国事堂的台阶上,庞勤勤望着远处的群山,心情复杂地说:“这里真美,你告诉赵莉,我们娘儿俩以后每年都来这里过渔樵生活。”
第二天送走庞勤勤母女俩,冯子卿赶到赵莉家中。正好所长也在家中,见来了生人,所长便要告辞,赵莉干脆地说:“不妨事儿,所长,这是我的朋友。”所长疑惑地看看冯子卿,又坐了下来。
赵莉将一纸合同递给冯子卿,冯子卿大致看了一下,是一份同意接受补偿条件搬迁的协议书,赵莉冷冷地说:“这个合同征求各家签名已经一年多了。”冯子卿严肃地问所长:“这是份“哀的美敦书”吗?”
所长睁大了眼睛,不解地望了望赵莉。“就是最后通牒。”赵莉说。
“当然不是,完全要你们自愿才行。”
“如果我们不自愿呢?”
“哎呀,那就不好说了。唉!何必到那一步呢?你看看,补偿条件多好呀!”
“再好也要别人愿意呀。”冯子卿说,“所长,我最近看了一些材料,我们国家的政策是不允许强拆,房屋产权是受到宪法保护的。”
“当然,我们也不会强拆。房屋我们一丝没动嘛。”
冯子卿笑了笑说:“根据我国的法律规定,很多附属设施都归属于全体业主,其中包括绿地、停车场和地下室等,包括这个院子,改变用途要得到大多数业主的同意。你拆了人家的墙,还堵人家的车,这事儿可做的不怎样。”
所长瞪大了眼睛:“什么法律?哪一条?”
冯子卿从提包里翻出一堆文件递给他,淡淡地说:“这是我从网上查到打印下来的,你拿回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