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携着春雷而来,一声轰隆就惊响了山腰处的老宅子。
与之同时传来的是山道上的马蹄声,那声音绕过一道转角,便见一匹枣红色的马迈着蹄子跑来,随处踏起的花瓣与尘土混在一起抛入空中,又落下被捻进了泥土中。
马背上人抬起手一拉粗绳,马儿立即止住脚步停在门前。
红衣姑娘翻身下马,发髻上系着的红丝带绕着空着转了半圈,耷拉着几片花瓣藏进了青丝里。
手上的麻绳一松,马儿就灵性的绕过门去了马棚。
“三姑娘。”门口有个赶来开门的老妇,手中的扫帚还未来得及放下,远远地站在门边,身子恭敬地行了个礼。
顾簌没有看她,细嫩的手掌轻轻拍了拍红色的衣袍,抖落了些许灰尘,慢悠悠地走进院子。
院中有一梨树,繁盛的枝叶占了这小院一大半的地儿。这些年来都未曾怎么做修剪,由着它随树做形,渐渐地整个身子歪着往南边儿倒去。
绕过垂花门走入花厅,厅中只有一红木圆桌,上头摆着青瓷茶壶,雕着几朵弯卷的祥云。
壶边放着一封信,旧黄色的信封上写着秀气的字体——吾妹亲启。
顾簌坐到椅子上,个子不够高,两只脚还稍稍垫了下。
一手执壶一手抚盏,倒了杯清苦的绿茶。绿螺色的茶叶卷了几片在杯盏中,荡漾在波纹之中。
慢吞吞的喝下去之后,又拿着小盏把玩了一会,才想起去拆信封。
——三妹,近日盼回,盼回。
落款是顾绮,北霁镇国将军府的长女,顾家的大姑娘。
顾绮早在前些时候就频频来信,几乎是什么事情都同顾簌讲。
这最主要的,还是她近日来喜欢上了柳州城内一富商之子。
但北霁轻商,若是嫁给此人,定是成为都城中达官贵族茶余饭后的笑话了。顾绮明知万般不妥,却迟迟下不了决心断了。一边心心念念地说着同心上人的点滴甜蜜,一边又担忧万分。
府里二姑娘顾清与顾绮素来不合,若是让她知道了,是断然不会替顾绮隐瞒的。
外头的那些手帕交顾绮也是信不过的。如此算下来,就只剩好说话的三妹顾簌了。
但顾簌其实也不知道说些个什么才能解了大姐这惑,只能把信重新装进去,折好放回茶壶边,指腹放在桌面上轻轻的敲了一下,脑海里都是奇奇怪怪的思绪。
“姑娘~今日陆叔从山下带来了两串糖葫芦。”屋外走进来一个身穿水蓝色袄裙的小丫鬟,两只手都拿着裹着糖浆的糖葫芦,右手一串已经啃了一大半,左手一串递过来。
春静是新从庄子里选出来的家生子,在这宅子里伺候了个把月,先头教的规矩都忘得七七八八了,性子越来越活络。这院子也没有其他的主子,三姑娘自个儿经常不见人影,春静也就懒散惯了。
顾簌回过神,伸出细白的手接过,水润的小嘴微张,轻轻咬了一口,晶莹剔透的糖壳碎了一小半,赞许般的点了点头,“这糖葫芦不错。”
“陆叔说,后日要再去山下,给我们带糖人。姑娘想要什么形儿的?”春静道。
顾簌咬了半颗山楂在嘴里,鼓着腮帮子思考了几秒,“小猴子的。”
“行,我这就去同陆叔讲。”话音刚落,春静就一溜烟跑没了影。
顾簌伸长腿放到地上,一跃站起身来,捏着糖葫芦走到长廊上,外头的春雷只响了两声,并未有雨落下来。
慢悠悠将糖葫芦吃完,又踱步走去了后院。
门外的老妇人打扫完毕,提着扫帚走进来,摇摇晃晃地关上院门,看了一眼花厅中没有人,只有那封信还在桌子上摆着。寻思着左右也不会有人来,也就不理会回屋子去休息了。
未隔多久,顾簌抱着一瓦罐跑回前院。又折回去拖着一张半人高的圆椅,放到梨花树下。
今年这梨花开得异常的早,才三月初就挂满了枝头。顾簌双手双脚小心翼翼地爬上去,伸长手臂去够那长开了的梨花瓣。
奈何树枝长得太高,无论怎么垫着都碰不到那奶白色的小花朵。顾簌整个人像是一跳一跳地,好不容易显得像要勾着了,脚下却离了空,整个人立马抱住了前边的大树。
整个身子挂在上面,花瓣倒是够着了,但椅子却是飞走了。树枝带着人一晃一摇,花瓣稀稀疏疏地往下落。
瞬间整个院中像是下了一场梨花雨。
那厢马房中,一男子佝偻着身子,抱着草料丢进马棚之中,喂刚回来的马儿。
“陆叔。”春静绕出小院,小跑着过来。手中的糖葫芦吃完了最后一颗,随手将棒子扔在了地上。
“春静姑娘。”
陆叔原本是这绿山山脚下一猎户,多年前有幸被招进来做长工。对从都城来的人都向来礼敬有佳,春静又是三姑娘身边的人,自然热情的带一句姑娘。
春静伸手挥了挥空气中的马粪味,大声道:“姑娘后日想吃糖人,你记得带两个小猴子的糖人。”
陆叔弯着背点点头:“记下了,春静姑娘。”
春静得到答复,迫不及待地转身走出去。心中却满是非议,这马房可太臭了,乡下人就是没得本事,处处都弄得乱糟糟的。
*
这场春雨,入了夜才放纵般的落了下来。
顾簌想着白日里藏起来的梨花罐还在院子里摆着,连忙从榻上起来。跑去耳房翻出一个斗笠,套在自己脑袋上。
再去院子里,院子里费力地搬着梨花罐和被雨打的七零八落的花盆,慢慢的挪到廊下。
然而头上的斗笠太宽,摇摇晃晃倾斜在一边,有雨丝顺着帽檐滑到脸上。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院子中的花花草草安顿好,顾簌整个人像是在水中走了一遭,衣袖湿哒哒地滴着水。
要去弄点热水洗漱,却发现小厨房里空无一人。回房喊了几声春静,她也早已睡得香甜。顾簌放弃挣扎,索性一个跳跃飞上了屋顶。
斗笠上挂着的雨还在孜孜不倦的往袖子上落,顾簌懒洋洋地瘫坐在屋顶上看着眼前的这座高山。
这绿山坐落在南樾与北霁两国交界地带,冬日里冻得人不敢出门,夏日里又热得人心惶惶,但一到春秋季节,便是清风携暖阳,别有一番景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