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惠床前坐着个身材高大的家伙,柜子上摆着些礼品,显然这家伙也是来探望方惠的。菜仁的朋友一直就不多,老四海只见过张扬和几个在食堂工作的同事。他去世时倒是来过不少人,但老四海基本上都忘了。在方惠的生活里只有菜仁和方竹,老四海从没听她谈过关于朋友的话题。所以他能够如此深入地走进这个家庭,完全是不合常理的。
老四海在门口一出现,方惠就兴奋地对那人说:“看,我们那兄弟来了,菜仁的后事是他一手办的,简直比亲兄弟还亲呢。”
探望者微笑着转过脸来,随即整张脸就扭曲变形了,正如六月的气温猛然间就降到了腊月,一切都冻上了。老四海险些转身就跑,但双腿如木桩子一样,钉在地上,纹丝不动。
这个来探望方惠的家伙竟然是老景。
老景现在是背对着方惠的,方惠无法看到他怪异的表情,依然接着夸奖道:“我们这家人也真是不争气。菜仁的事完了没两月,我自己又病了,实在是太麻烦人家了。我们这个兄弟呀!”
老四海仅仅张皇了五秒钟,现在已经无所谓了,其实这一刻早就在他的预料之中。此时他走到床前,如平时一样地宽慰她:“嫂子,您就别胡思乱想了,菜大哥家里的事就是我的事。有一天我要是没能力管了,别的朋友也绝不会袖手旁观的。对不对?老景同志。”
老景尴尬地咧着嘴,方惠却道:“我没说他是老景啊,你怎么知道?”
老四海说:“你们都提过他好几次了,来探望您的还能有谁呀?”说着他走到老景对面,坦然地说:“您怎么知道我和我嫂子来医院了?”
老景有点不知所措地说:“我刚从国外回来,知道菜仁出事了,想去家里看看。可邻居又说你们来医院了,我就追来了,可我不知道您也在场。”
老四海几乎要笑出来了,瞧这样子,老景成了被审问的,自己俨然成了警察。他转向方惠道:“嫂子,医生说了,明天做个全面检查,应该没什么大事。”
方惠已经看见他那想奇形怪状的水果了,惊道:“枇杷、火龙果、蛇果、榴莲、西番莲,你买这些东西干什么?”
老四海笑道:“我还真不知道这东西叫西番莲。”
方惠道:“我在医院当护工,医院门口的水果摊上全是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贵得没边儿。”
老四海若无其事地说:“吃吧,没吃过的都应该尝尝,反正咱们也要发财了。”
“你就是能替我挣几个钱,也不能这么花呀。方竹还在上学呢,现在我又住院了。”方惠心疼得用手指头扣脑门。
老四海还要说什么,却觉得一手死死地抓住自己的袖子,他知道老景是怕自己再跑喽。只好安慰方惠说:“您就别瞎琢磨了。我和老警官出去说点儿事,您也好好休息。没别的事,我向老局长汇报汇报我菜大哥的事,看看咱们公安局能不能照顾一下。”
说完,老四海在前,老景在后,二人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刚出房门,老景立刻捉住老四海的手腕子,指甲都快抠到肉里去了。他低低的吼道:“这回你小子跑不了吧?十五年了,你总算让我逮住了。”
老四海向屋里使了个眼色,然后又指了指外面。老景明白他的意思,抓着来四海的腕子往外走。
老四海觉得老景手心冒汗,手指竟有些抖,便哼哼着说:“抓住我也不是你的本事,你激动什么?”
老景道:“你懂什么呀?破案不能完全依靠智谋,也有很大运气的成分,能碰上你是我的运气。”
此时二人已经走到医院的后花园,花团锦簇,芳香怡人。老四海甩着胳膊说:“我不会跑的,你就撒手吧。咱们好歹也是一个祖宗,坐下来聊一会儿,然后你再把我送进去。”
老景当然不能被这个犯罪嫌疑人的气焰吓倒,索性放开手,眯着眼睛说:“我就不信,你这回还能从我手里跑出去?”说着,他找了张长椅,自己先坐下了。老四海从容不迫地坐到他身边,顺手给了老景一只烟。老景想了想,还是点上了。
老四海大出了口气,总算是让老景抓住了!让他抓住,总比让别人抓住强。这回是塌实啦!菜仁死了,方惠估计是绝症,自己也的确是没什么可干的了。让老景抓住也好,就此了结了吧。
他坦然地靠在长椅上,仰着脑袋说:“我早就知道你和菜仁是朋友,我要是想跑,你能抓住我吗?”
老景气呼呼地瞪着老四海:“说,你小子缠住菜仁他们家,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计划?你不是专门坑骗有钱有势的人吗?他们可是一般的小老百姓,菜仁脑子挺木的。算了,他已经死了,真是好人不长寿!你怎么就不死?”
老四海微笑着看着他,就是不说话。
最后老景有点急了:“你说话呀,你保证是没憋好心。”
老四海笑着道:“你说,我能有什么计划?”
老景歪着眼想了半天,菜家的确是什么可惦记的。“是啊,你缠住人家到底干什么?他们家没钱呀。”
“我就是觉得这一家子为人都不错,我就是想帮帮他们,我想干点好事,不行吗?”老四海几乎是在挑战了。
“菜仁好象说过……”老景摸了摸脸,吃惊地说:“难道那个捐建希望小学的就是你?”
“我是以菜仁的名义捐的。”老四海道。
老景捧着脸,眼珠子不停地逛荡着。忽然,他又狞笑起来:“头年菜仁告诉我说,有个朋友捐建了一所希望小学。我当时就认准了,这家伙以前保证干过不少坏事。果然没错,可我没想到那家伙居然是你。不对呀,你在菜仁身上下那么大血本有什么用?他对你来说毫无价值啊。”
老四海依然在微笑。
老景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拍着额头道:“菜仁说,他在海南曾经救过一个人,难道是你?”
老四海使劲点头:“恭喜你呀!学会举一反三了,怪不得你能当警察呢,你将来还有发展。”
“你少跟我嬉皮笑脸的。”老景怒了。他腾地站起来,在老四海面前来回来去地走了三圈儿,突然停下来道:“仅仅是报恩?你有那么好心眼吗?你是骗子,你是个坏蛋呀。”
老四海呵呵冷笑道:“可我的良心是大大的好,至少不比你差。”
老景沉吟了一会儿,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老四海觉得与这个家伙没什么可说的了,于是站起来道:“你要是抓我,现在就抓吧。万一我再跑了,你得多难受啊?”
老景忽然急了:“你和菜家打交道,到底安的什么心?”
老四海被他气得原地转了个圈儿:“我还能有什么心?菜仁已经死了,仅仅是为了就几条破鱼,你知道吗?不出意外的话,方惠已经是尿毒症了。你说说我还能安什么坏心眼?我真是不明白了,好象天下人就你一个人长了颗人心。你既然有颗人心,当年怎么把我爹弄死了?”
“是你爹自己死的。”老景让他气得呼哧呼哧的,脖子都粗了。突然他使劲照大腿上拍了一把:“尿毒症?方惠?”
老四海缓缓坐下,把烟头扔了,然后又点了一支,点着了,又扔了。“唉,明天就确诊了,好好的一个家!”
老景琢磨了好长时间:“看这意思,你是在照顾她们?”
“我本来是想去南方的,差点买了机票,可菜仁死了,我就走不了了。”老四海满脸的骄傲:“你以为碰上我是你的运气吗?是我自愿留下来的,嘿嘿。凭我,能让你们抓住?”
老景没心思追究他的挖苦,急急地说:“菜仁死的不是时候,我在国外呢,结果只落了点丧葬费。”
“他是临时工,使唤就使唤临时工。”老四海接着挖苦。
“方惠他们单位呢?”老景问。
“你会不知道吗?她头几年就下岗了,在医院当了几年护工,什么保障都没有。”老四海哼了一声。
“不对呀,我觉得他们家条件不是特别差呀。我出国前在全聚德碰上他们了,那一顿饭就是好几百呀。”老景叫道。
“那顿饭是我请的。可惜的是,咱们两个差一步就碰上啦。”老四海只剩下苦笑了。
“现在他们家孩子上学,是谁出的钱?”
“股市啊,我入股市啦,钱来得特容易,比我当年骗大款还来劲呢。”老四海浑然忘了他是警察,毫无顾及地说:“我入市快三个月了,已经挣了两万多。以前要是有股市该多好啊,我还至于在海南卖楼?”
“我早知道那事是你干的,全中国也找不出第二个比你更缺德的。”老景哼了一声。“股市?哼,股市如虎,我能信吗?你花的是自己的钱吧?你是不是以为你自己是劫富济贫呢?”
“我没有那么高尚,不过是调换一下金钱运行的方向而已。”老四海说得颇有成就感,连鼻子眼都翻起来了。
“不要给你的罪行找借口。”老景道。
“借口?我问问你,那些人的钱是好来的吗?我告诉你,社会进程就是财富再分配的进程,谁分配都是一样的,我分配就不行吗?我分配给菜仁,我分配给山区的孩子,不对吗?我听说陕南山区的那个头头已经进去了。你们的政府应该好好感谢我,我要是不逼他那一下,他能现了原形吗?我行走江湖,纯粹是替天行道,我就是古代传说中的侠客,我的武功就是我的脑子。”老四海几乎是癫狂了,他的手指狠狠点着自己的脑袋,似乎在向老景示威。
“你把女同学卖到山西煤沟子里,也是替天行道?”
“那时候我岁数小,谁年轻的时候没犯过错误?你呢?你认为你是法律的代言人,你认为你就是正义的化身,可我爹就死在你手里。说,他是不是你抓进去的?他是不是死在你的看押下?你难道一点儿错都没有吗?”
“那时候我岁数小,谁年轻的时候没犯过错误?”说完,老景懊丧得“哎呀”的一声。“我都让你气糊涂了,你爹是自己死的。你给我听着,这回我看在方惠的面子上,我看在希望小学孩子的面上,我——我再放你一马,等方惠这事——过去了,我再抓你归案。”老景本来想说是:等方惠死了,可心里实在太别扭了,便改成了“过去”。他叹息一声:“为了你小子,我已经是玩忽职守了。但是我时刻会盯着你的,你要是再敢干什么坏事,我立刻抓了你。”
“我就是干了,你也不知道。”老四海浑身都是骄傲,他从来没这么痛快过,出气都舒坦了。
“我现在就把你抓起来。”老景嗓子里咕噜咕噜直响。
“抓呀,你抓呀!我还告诉你,除了卖人那件事,我敢说我没干过坏事,这句话你敢说吗?除了我爹那件事,你干的就全是好事?”老四海毫不退缩。
“你再废话我现在就真把你抓起来。”老景浑身上下摸了好几把,什么也没拿出来。
老四海笑道:“您现在是副局长了,副局长身上还能带着手铐吗?”
老景喘息了一会儿:“对你我来说,好与坏的标准不一样,你那些事全是见不得人的,我就是有错,也是失误。”
老四海继续着自己的嘲讽:“霸权主义者和帝国主义者都是这么说的。希特勒就是认为自己在为日耳曼人民造福呢,结果是空前的民族灾难。美国人现在也这么认为,全世界人民都应该感谢他们,因为他们代表的是民主、正义和自由。虽然别人不这么看。”
“我不跟你废话了,如果菜仁家还有什么困难就通知我。”老景真是想把他抓起来,可这话又说不出口。
“困难就是钱。方惠做手术要花不少钱呢,你有吗?”老四海想套一套老景的底细。
老景半张着嘴,好久也没说吐一个字来。老四海暗自点了点头,还行,看来老景的确不是个贪官。对于他这个职位来说,几十万块算不得大事,看这样子老景还真是拿不出来。
老景果然是犯难了,好半天才道:“菜仁在公安局工作了好几年,人缘不错。我能给他说上话,看看组织上能不能帮一把。”说着老景狠狠瞪了他两眼。
“首先他是临时工,不在组织。其次即使组织发了慈悲,方惠的病也不见得有那个耐心。所以你老人家先让我在外面晃悠几天吧,我这个一百多斤早晚是你的,你愿意抓你就抓。”老四海使劲咳嗽了几声,似乎是逼着老景赶紧表态。老景翻着眼珠子哼了一声,算是答应了。老四海笑道:“钱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不过有件事真需要你帮个忙。”
“说。”老景已经站起来准备走了。
“帮我弄张身份证,要真的。”
“我给你做假?”老景又急了。
“我要真的,我不要假的。我告诉你,医院的押金都是我交的,万一他们要是查出我的身份证是假的,将来就有麻烦了。”老四海不由分说地推了他一把。“快点儿办,希望小学的事,我是用菜仁的名义运做的。可现在菜仁已经死了,我一样用得着身份证,捐献帐户要过户,你懂不懂啊?”
“你别以为你没事了?等菜仁家的事一完,我立刻让你归了案。身份证?哼,我才不管呢,你拿着我做的身份证骗了人怎么办,我就成了你的帮凶了。”老景原地跺了几脚,恶狠狠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