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口站着一排人,为首的人探头看了一眼,几个丫头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喜娘。
喜娘是贴身跟着太后入宫的,在宫中自然十分有魄力。
那老妇人虽是保养的很好,却依旧看的出年岁已大,是宫中的老人了,她只是远远看了一眼,月初拧着眉与她对视,扭捏的回仰头看许晏。
许晏翻身轻巧下马,既而并未伸手扶她,而是就着她想下马的姿势,一只手放在她后背部,一手环过她后膝,将她抱下了马。
“公主,将军,老身这番有礼了。”
听闻皇上大病初愈,许晏同陈喜两人便去了前殿,去之前他在月初手心按了一按,又指了指自己,示意一切有他在。月初回握了一下,手心却留下他冰冷的指印。
他的手总是这么凉。
喜娘顺着她的目光,微笑着,“看来建宁小侯爷同公主关系处的很好,太后她老人家总算是放心了。前些日子一回宫就一直念叨着要见公主一面。”
月初身侧站着江连翘,那姑娘对她鬼灵精怪的眨眨眼。
可月初却永远不能这么快乐无忧的眨眨眼,活着都是一件幸运的大事了。
这一切可不就是拜皇祖母所赐吗,否则她又如何会被下这样的诅咒,不得好死呢。
入了寝殿,太后她老人家又恰逢遛弯去了,一来二去,又没见上面,月初同诸位姐姐便坐在小食桌边等着,喜娘亲力亲为为她端上了一碗肉糜粥,旁边放着一小碗酱菜用来除腻。
月初素来不喜欢这些大肉,她轻轻推开瓷碗,喜娘却是柔声哄她,“听闻前些日子公主淋了雨,这些清淡的肉粥最补,油腻的东西公主千金之躯怕是化不了。再来,上些菜。”不一会儿小小的四方桌面上就摆上了鲜艳的各类菜品,满满当当。
只见中央是那外焦里嫩的冰糖炖鸭,左手边就是那浓厚汁水的炖排骨,上面是一层厚厚的白芝麻,右手边就是几样华贵的甜点,又是豆沙馅儿的脆奶糕,又是香气扑鼻的景阳酥,还有细长通红的鱼丝,层层密密的堆放在盘子里。喜娘最后又端上了炖的发腻的甜葡萄膏。
却都不是她的口味。
她素来不吃这些甜的发腻的东西,只好看着江连翘尴尬的笑笑,“这该不会都是永乐公主爱吃的吧。”
江连翘看看菜品,又看看喜娘,只见那老人家神色未变,只是一样又一样地端菜。哪怕在宫中呆了许久,她此刻也恶心的紧。“可你是公主啊,你不想吃,没人敢逼你下筷。”
永乐公主的母妃张贵妃之前深得太后的喜爱,自然女儿在太后宫里百般受宠,后来这偌大的宫中本就没剩下几个孩子,唯一的长乐公主自然被众星捧月。平日里她又嚣张跋扈惯了,谁与她有冲突,那太后娘娘的眼睛都是歪着的,这宝贝孙女自然无错。
永乐公主的容貌月初已经想不起来了,她对太后说了什么她也无意知道,只是这事总是拐着弯来攀她。这一日的鸿门宴,皇祖母是来教她体统和规矩了。
月初起身,喜娘便上前想说什么。
她摇摇手,示意她停下,“皇祖母想必要走许久了,这么等着也不是办法。这后宫我来的不多,大多在我母妃那儿呆着,不知喜娘能否带我去御花园逛逛,要是能碰上皇祖母,赔个不是也好,你看呢?”
公主此番说,喜娘也是上了年纪的人,实在不好意思再推拖,一来二去,月初也是聪明人,何必在下这种劣质的绊子。
“公主说的哪里的话,这就让老奴带您出门。”
不知是否宿命纠缠,出了寝宫才走上了几步,就在小桥上碰上了永乐公主。
两人俱是一惊,只见永乐袅袅走来,长得是清秀客人,娉婷玉立,只是浑身的骄奢之气难掩,直接刺入人眼中。快要走近的时候,永乐却对着身边丫头痴痴一笑,嘴里却是刻薄的很,“这人啊,就是得生得如我妹妹这般,先前我以为她是装得一副风吹就倒的鬼样子,不晓得是要演给哪位看。现如今没得看戏的人,她还是病怏怏柔柔的样子,想来是真的身体不好,先前是我看走了眼。哎,果然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此话大不逆,旁的人自然不敢接话,但也无人阻止。
江连翘也没说话,她侧头小心打量月初的神色,总觉得她并非面上表现的宠辱不惊。今日月初穿的件水彩红蝉丝夹袄,方才又披上了一件雪白的狐毛披风,这衣服若是穿在寻常汉人姑娘身上倒是一般,偏偏月初一副浓眉大眼,面廓分明的脸蛋,四肢修长,倒比长乐高上半个头,衬得她恍如世外仙人,下凡采莲,倒是碰上了一个嘴坏的丫头。
她头上簪金钗,是许晏在塞北送来的百步摇,是通商之路上的稀罕玩意儿,结合了南北的两大特色,顶上还综合了西洋的小玩意儿,那边的人叫这透明的珠子,‘玻璃’。
透彻明亮,光彩夺目,气势上也不丢人,虽是些许不伦不类,但又相当的富贵华丽。
她垂眸看了眼前的女孩一眼,整个人侧过身,缓缓踱到桥边,笑了笑,又回过身来,一手抚摸着头顶的金玉玻璃珠,顺着珠帘,摸到了脖颈,“我以为这宫中最不懂礼数的是我,可最不动规矩的我今朝看应该是永乐公主吧。”
薛老对她说,德行都在书里,做人都在书外。
想来是真的。
月初哪有什么心思跟她这个小丫头逞口舌之快,便直接跨步离开了。
喜娘却恍如隔世。
很多年前此情此景,两位已故去的娘娘也曾站在这汜水方间,小月桥畔,有过此类场景。
兜兜转转,朱颜已逝,后宫中的舞台上换上了新人。
之前与江连翘对视的小丫头走到了她身侧,小声与她耳语,“太后说叫您带盛平公主回.......”
下一秒,江连翘惊的浑身一颤,就要扑上去扯开两人。
哪知道永乐公主是个完全吃不得亏的主儿,哪能受这番气,她一堵,谁也别想好过,她直接一巴掌就要扇在月初的脸上。月初小时候就在许晏手上学几个防身的招式,后来又一直练习招式,一点没落下。后来跟着师傅私密联系起安邦卫的故人,又南下寻人,这途中甚至还跟着先前军队留下的几个能人义士学习了不少功夫。
她一挥一推就让永乐退出了几步远,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高高盘起的发髻也散了,很是难看。
永乐是个撒泼打滚的主,之前对许晏就很是不喜欢,一来许晏冷冰冰对她没什么好脸色,二来又总是逆着她的意思,哪里有皇叔的气派。父王之前对她的一番话,也是凉透了她的心,现在皇祖母都要见这给妖婆娘,她气的难受,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拿头撞了过去。
桥窄,水深。
两人一齐翻了下去。
月初一直生活在塞北,那里只有一条浅浅的小溪,她自然不会游水。
此刻却没有一点害怕,看着眼前的光景缓缓化成水晕,美的不可方物。后宫的水潭都这么美丽,人心怎么就如此肮脏呢?
她浑身无力,只觉得下方那深不见底的泥潭就是十余年来缠着她的噩梦枷锁,一路将她拖向池底。
在光晕里,她看见了皇叔,他伸出手,想要带她回家。
呼噜噜的水声,冻得她失去了求生的欲望,而她身侧的永乐公主则是疯狂的在踏水,在含含糊糊的喊救命。
月初不想救命了,她想要解脱。
所以她挥开眼前的幻影,要沉下水底。
一个黑影滑到她身边,他的脸模糊不清,只是身上的衣物像是沿路侍卫的服饰,黑色的轻盔,硌的她发疼。
永乐公主还在喊,此人却头也不回的拉着月初上岸。永乐的侍女似乎都不会水,只能干着急,几乎是在鼻尖触碰到空气的一瞬间,月初的头脑就恢复了清明,她轻轻拉着这个人的衣服,在他耳边说,“救她。”
这一靠近,她模糊的视线正对上了他沉郁的目光。
“如是,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