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日军军营的这几日,渡边正雄突然感觉自己好像已经远离了战争,这间简陋的小屋使他心情平淡,宁静致远,虽然不及在日本家中,但他仍然感到舒坦,尤其对救回自己性命的两位老人,他在心里已经把他们当成了自己的亲人。
站在明亮的晨光中,清新的空气伴随着冬日的气息钻入鼻孔,他第一次没有感觉到天气的寒冷,禁不住舒服地伸了个懒腰,恰巧被刚从门内出来的老妇撞见。
“大妈,您这是要出门吗?”他看见老人拄着一根拐棍,手里拿着一个饭钵。
老妇忙走过来要拉他,一边说道:“孩子,你伤口还没好呢,快回去躺着,要不伤口该裂了。”
他心里涌起一股暖流,想要说什么,喉咙里却像堵住了什么东西,再也说不出话来,只得点了点头,然后假装往屋里走去,却在门口站住了。
当看见老人颤巍巍地消失在不远处的小路尽头时,他脑海中又浮现出家中老母的面孔,眼前这个慈祥的老人实在像极了自己的母亲……过了很久很久,直到听见咳嗽声,他才收回了目光。
“大爷,您又采药去了吗?”他看见老人背着一个破烂的袋子,满眼疲倦的样子,忙帮忙接了过来。
“唉,我翻了几个山头,终于把药配齐了,你敷上这付药后,应该就可以完全康复了。”老人的话使他心里又是一怔,在和两位老人短暂的相处中,他们为自己所做的点点滴滴都使他充满感动,但他已经学会了不用“感谢”二字来表达自己的感情,而是把这份感情深深地埋藏在心底,发誓日后定当重重回报。
老人打开袋子,把还沾满泥土的草药倒在地上,然后取出烟斗在脚上敲了敲,一抬头,见年轻人正惊奇地看着自己,于是把烟斗递了过去。渡边以前倒是见过这种烟斗,却从来没有机会亲自试一下,此时刚吸了一口,浓烈的味道立即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眼泪洒了一脸,老人却在一边笑个不停。
“不……不行,太烈了,在我们那里可没有……”他连连摆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差点说错话,忙打住,把烟斗还给了老人。
老人吧唧吧唧地吸着烟斗,在浓浓的烟雾中笑了起来,对他来说,这可是一种至高无上的享受。
渡边正雄摸了一把被烟草呛出来的眼泪,这才想起一直埋藏在心底的问题,但在开口前还是再想了想。但当他的话一出口,却发现老人的所有动作都停顿了下来,身体仿佛都僵硬了。
他后悔问这个问题,正感到无所适从,老人却敲了敲烟斗,沉重地叹息了一声,缓缓摇着头,浑浊的眼中藏着深深的忧伤,无奈地说道:“强子跟你差不多大,人长得可精神了,这孩子从小就听话……但在城里被鬼子杀死了,连尸体都没有找到。”
当他听见老人用苍白无力的声音说出这段痛苦往事时,巨大的震撼再次袭上心头,他的眼睛像被点着了火似的,瞬间充满了鲜红的血。
“狗日的小鬼子,老子日你们祖宗十八代,你们还我强子啊。”老人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声声咒骂中充满了无尽的愤怒,连声音都嘶哑了,而后慢慢蹲在地上,眼里充满了期待,像在思考什么,又像在寻找什么。
渡边正雄痛苦地闭上了双眼,双拳之间迅速聚集起一股充满仇恨的力量。
“鬼子来到赤城前,强子每天都在城里一家杂货铺打杂,这孩子蛮孝顺,有时候晚上回来还会给我们带点好吃的,他娘喜欢喝陈记的豆腐脑,他每次回家都带一大碗回来……但没想到说走就走了,要是没有千刀万剐的小鬼子,他也不会离开我们老两口啊!”老人眼里噙满了泪花,一字一句地说道,话语中充满了无尽的愤怒和怨恨。
渡边正雄能从老人眼里看出他在想什么,想到自己也曾经是残害中国人的一分子,他就恨不得狠狠地再刺自己几刀,但此时此刻,他只能把这份罪恶感深藏在心底,等日后有机会再慢慢去赎罪。
等老人进屋后,他才从罪责中回过神来,然后把目光投向远处缥缈的高山上,思绪又漂洋过海,渐渐回到了美丽的家乡,那里留下了自己纯洁的人生和美好的梦想。
慢慢地,他的眼前又出现了另外一副景象,那是当初离开日本,踏上中国前的时光。
“所有天皇的子民,你们都是大和民族的希望,我们的军队在前线奋力对抗支那人的子弹,如果不抵抗,我们将很快会失去这片生存的土地……你们都是帝国的军人,是帝国的精英,所以每个人都有义务为帝国而奉献自己的一切,包括你们的生命……”
“保家卫国,保护我们的家庭,我们的兄弟姊妹,上前线吧,那里需要你们,这场战争只能胜利,不能失败,前线需要你们的支持!”
“在交战中当敌军的俘虏是最大的耻辱,与其当俘虏受侮辱,毋宁自杀殉国。”
那段时间,日本国内到处散发这些宣传口号,在这些宣传口号中,中国人被形容成了一个个刽子手,而他们日本人正在被屠杀。所以当时像他一样的热血青年一个个摩拳擦掌,尤其是日本帝国大学的年轻学生,恨不得立即奔赴战场为国效力,即使捐躯也在所不辞。
也正是在这种环境下,他毅然选择离开了漂亮的女友,年迈的母亲,来到了中国战场。但是这一切很快使他感到了绝望,他很快就发现自己被欺骗了,这里发生的一切都超乎了他的想象。他无数次亲眼看见的不是他们的军人正在被中国人杀害,恰恰相反,他的同胞正在中国的土地上疯狂杀戮着中国人,而且很多都是无辜的、手无寸铁的百姓。
就在不久前,他随军攻陷赤城时,真正感到了战争的残酷。不仅是中国人,他的很多同胞也在这场战争中失去了性命。
那一夜,子弹在空中狂乱地飞舞,他跟随在山本太郎身后,亲眼看见山本太郎发布了屠城的命令。一时间赤城血流成河,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嚎叫在他耳边不断回旋,他强忍住内心的压抑和痛楚,再也不敢目睹这一切。闭上眼睛,禁不住微微颤抖起来,但脑海中仍然挥之不去那些惨烈的情景。
“你是帝国的军人,你的职责是服从命令,效忠天皇陛下,而不是像木头一样站在这里等着支那人来杀我们。”山本太郎回头看见他那副模样,当即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直到天空终于露出一点光亮,一切才恢复了平静,但当他睁开眼,亲眼看见满地的尸首和被血染红的土地时,差点没窒息过去,他在死人堆中慢慢穿插,身边是正拿着刺刀在寻找活口的同胞,他们手中锋利的刺刀在死人身上胡乱地捅着。
他不敢再看下去,就在这一刻,他终于真真切切地明白了这场战争的真实目的:这不是一场正义的战争,而是屠杀,是侵略!
此时,一想起山本太郎,胸口处伤口的痛楚就开始刺激他的神经,他就会觉着一股钻心的仇恨瞬间左右了自己的思维,令他血脉贲张,如同被火焰焚烧一样撕心裂肺,恨不得当即手刃仇者,以泄心头之恨。
在两位老人的悉心照料下,渡边正雄的伤口慢慢愈合,虽然每当动作幅度过大时还隐约感觉到疼痛,但已没有大碍,丝毫不影响他的正常行动和生活了。
他想该是离开的时候了,但前路漫漫,该去哪里呢?回国吗?可是他担心当他回到国内,会被当作逃兵处置,还有,在政府的鼓动宣传下,日本国民大多被蒙蔽了视听,他的亲人会原谅、接纳他吗?
但是他知道自己终究还得离开,不然会连累两位好心的老人。
“大爷、大妈,谢谢你们照顾了我这么久,但我现在得离开了,我得去寻找我的爸爸妈妈。如果我还能活着,将来一定会回来报答你们的大恩大德。”这天一早,渡边正雄觉得伤口已经没有大碍,于是准备向两位老人辞行。
“孩子,你这是什么话?你这伤口刚好就走,能去哪里呢?外面兵荒马乱的,要是又遇上小鬼子,他们会放过你吗?”
看着老妇担心的目光,他装着一副非常无所谓的表情说道:“大妈,没事的,我……我不能再留下来了,要是日本人知道我住在这里,一定不会放过我,还会连累你们……再说,我真的还得去找我的爸爸妈妈,我们已经分开太久了,我也担心他们的安危。”
“不行,我不能让你走,要是再被小鬼子抓住肯定活不了了,你……你还年轻,可不能就这么……唉……你再住几天,等形势好了再走也不迟啊。”
老妇的话还未说完,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激烈的犬吠声,紧接着又是一阵激烈的脚步声。渡边正雄顿感不妙,忙示意老人不要出声,然后趴在窗口向外观望。他顿时大吃一惊,一大队日本兵正沿着门外的小道急速行进,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日军军官瞪着一双眼睛在到处扫视着。
渡边正雄认识骑在马上的人,那家伙叫佐藤,一个杀人如麻的刽子手。但他想不通,那家伙不是一直在东北战场吗?为什么会突然来到赤城。
他了解这队日本兵的做事风格,他们的样子似乎是向着目标进发的,要不然不会这么急,也不会对沿途的一切都熟视无睹。当军队过去时,他才回过头来,两位老人也舒了口气。
“小鬼子又要造孽了,也不知道又有多少人要遭殃。”老妇说话间,语气中充满了无奈和痛苦。
“是啊,孩子,现在外面到处都被鬼子占着,你能到哪去?还是留下来吧,等情势好了再走。”老张非常担心、非常关切地说道。但渡边正雄知道此地不宜久留,这里离赤城并不远,说不定山本太郎随时都会出现在面前,他自己生死事小,但如果因此而连累了两位老人,他的良心定会一辈子不得安宁,他已经欠两位老人够多的了。
想到这里,他突然跪倒在地,向老人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起身说道:“谢谢你们的好意,但我真得离开了,请多保重。”
“快,快起来。”老人见状,顿时惊恐不已,忙扶起了他。
“孩子,我们已经把你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子了,世道不太平,但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两位老人见他去意已决,只好不再挽留。
“你等等!”老张突然转身往里屋走去,渡边正雄正在寻思着,老张已经出了屋,但手里多了一把枪。
“拿着防身。”老张把枪递到他面前,“路上不安宁,你尽量走小道,不要跟鬼子打照面。”
“不,我不能带走,这可是您……”渡边正雄知道这把猎枪是老张的命根子,跟随了老张一辈子,此时却要送给他防身。心里顿时被这种温情完全占据,眼睛也禁不住湿润了。
“孩子,带着吧,路上不太平,肯定有用得着的时候!”
渡边正雄想了想,终于还是接过了火枪和装满火药、钢珠的袋子,然后紧紧地绑在了肩膀上。
“好了,快走吧,如果没找到家人,以后没地方去了,随时回来吧,这里就是你的家。”老妇走到门口打开门,然后探头向四周探了一眼,发现周围一切安全后才回身让渡边正雄出门。
渡边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