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小虎被佐藤割掉耳朵的事在赤城迅速传播,不多时就已流传到大街小巷各个角落,成为老百姓饭后茶余的谈资。他虽然敢在老百姓面前飞扬跋扈,但这毕竟是件不光彩的事,在家里待了一两天都不敢出门见人,成天跟他患了老年痴呆的爹闷在屋里,倒也乐得清闲。
不过这种日子总是很快过去,接下来发生的另外一件事把他推到了地狱门口。
那天早上天还没完全亮,马小虎还沉浸在睡梦中,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刺耳的枪响,紧接着又是一阵紧急的敲门声惊醒了他。其实他倒不害怕敲门声,怕的是间隙夹杂的日语。他不敢怠慢,抓起七零八落的衣服就往外窜,衣服还没穿好就开了门,一群持着刺刀的日本兵跟着蜂拥而进,把他紧紧地围在了中间,吓得他脸色铁青,不知道到底又发生了什么事。
“太……太君,发生了什么事,是……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他看见这群如狼似虎的日本兵时,甚至连话都说不清楚了,瑟瑟发抖。
佐藤随后从门外走了进来,当马小虎看见那张面孔时,差点没跪下,从刚才的发抖变成了心惊胆战,没了耳朵的伤疤还在一阵一阵的疼痛。佐藤斜眼走了进来,环顾了一圈这间院子,然后手一挥,两个日本兵抬进了一具尸体进来,马小虎紧张地盯着被抬进来的尸体,已经哆嗦得不成人形了。佐藤轻蔑地看了他一眼才沉声问道:“环境不错啊,这都是你的吗?”
马小虎呆呆地点了点头,仍然不明所以地盯着那具尸体,想知道佐藤带着尸体和手下闯进来的原因。但是佐藤似乎不急不躁,在院子里来来回回地走动了一会儿,才面带笑容地回过头来看着马小虎,马小虎被这种笑容吓得魂飞魄散,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还痛吗?”佐藤突然问道,马小虎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但马上点了点头,手还摸着缠着纱布的地方。
“痛就好,也让你长点记性!”
马小虎唯唯诺诺地站在佐藤面前,动也不敢动。
“非常不错,就是这里了。”佐藤这时笑着点了点头,日本兵放下了尸体。
原来,佐藤一大早接到报告,称不久前发现了正在追捕的八路踪迹,但八路逃跑时还杀死了一个日本兵。佐藤带着人马往城外追赶了一会儿,但没发现八路的影子,这才到现场查看被杀的日本兵,巧合的是,这个日本兵被杀的位置正好在马小虎门口,佐藤这才想出了这个花招。
“从现在起,这里被大日本皇军征用了,带着你的人马上离开。”佐藤命令的口气不容马小虎质疑,马小虎愣住了,他知道自己的反抗只是徒劳,而且一定会对自己不利,于是忙低着头战战兢兢地退了下去。
佐藤带着一群日本兵等候在院子里,耳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世道不太平啊,世道不太平啊……”回头一看,见马小虎扶着一个老头从房子里走出来,马小虎慌忙想止住老人的声音,但老人根本不理会他,仍然一个劲地重复那句一样的话。
“老头,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在大日本皇军面前,你应该跪下磕头认错。”佐藤的脸凑到老人面前,眼神像刀锋一样冰冷。马小虎见状不妙,忙哀求佐藤,但佐藤阴笑着说道,“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你们支那人为什么会沦为大日本帝国的奴隶,哈哈……因为支那人都像你一样,都是天生当狗的料。”
虽然做惯了奴才,但他毕竟还是活人一个,当听到这句话时,仍然忍不住有些愤怒。不过他极力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脸上很快浮现出了谄媚的笑容,连连称是。
佐藤从心底更加厌恶马小虎这副狗奴才的样子,也无心再从他身上找茬。马小虎扶着他的爹从佐藤身边走过,正想逃离这个地方,身后又传来了佐藤的狂笑,接着听他说道:“花姑娘的不要走,通通地留下。”
马小虎雇来照顾他爹的几个丫环尖叫起来,一群日本兵如狼似虎般地扑了过去,响起阵阵淫荡的笑声。马小虎顿了半晌,咬着牙关走出了这扇大门。
“世道不太平啊……”刚出大门,老人又扯着嘶哑的嗓子嚷起来,马小虎不敢再停留,扶着老爹逃也似的离开了这块是非之地。走在清冷的大街上,天色尚早,除了一些赶早集的人外,就只剩下他们两个孤独的人影了,老人嘶哑的声音连连不断地惊扰着清晨的宁静,阵阵寒风袭来,这副冰冷的画面更显得凄凉。
马小虎从未有过这种悲凉的心情,即使以前在街上当混混,都没有像现在一样被逼迫得无路可走,如此凄凉。
“我这都是自找的啊,造孽啊!”他心底发出一声悲凉的嚎叫,心上像插着一把刺刀,加上被割下耳朵后肉体的痛苦,他感觉自己已经死了,剩下的只是躯壳。
老人颤巍巍地、机械地移动着脚步,他也许根本就没有了思维,跟他儿子一样,也只剩下了一具冰冷的躯壳。他为什么要不停地重复着那句话,或许连他自己也不清楚,就像现在扶着他的这个人到底是谁都忘记了。
这几天相对来说比较安静,密云山上没有任何动静,大家都像往日一样舒舒服服地活着,虽然吃着发霉的大米,但总比没吃的好,只要不饿肚子,也就少了争吵,少了争斗。
宋子明这几天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里,不知道在做些什么,大伙儿很少看见他出门溜达。
渡边正雄跟强子的感情日益深厚,两人在这个大集体中算是自成了一派,自顾自地捆在一起,也不跟其他人闹腾。
日子平淡了,但也有人觉得难熬,感受最深的便是李三,这个家伙没入伙之前,在当地也是一霸,但他有自己的底限,不招惹政府,也不欺压穷苦百姓,但如果有人敢欺负他,他绝对让你吃不了兜着走,所以没人敢惹他。这些日子难为他了,他习惯了成天折腾,一闲下来就憋得慌,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二当家,山下来了个和尚,硬要上山来,兄弟们正拦着,你看怎么办?”
他正无所事事,突然接到手下报告,眼珠一转,忙惊喜地问道:“哪里来的和尚?人到哪里了?马上给我带上来。”
“是!”手下转身跑着离开,李三喜笑颜开,这兵荒马乱的,到底哪里来的和尚?倒要好好问问了。他一边想一边乐,一边乐就一边笑,当一群手下带着和尚到他面前时,他马上就鼓起了眼珠。
这个和尚倒还真是一副和尚样,但是那身穿着就惨到了极点,破烂得差不多只剩下布片了,而且看那和尚的脸上也是伤痕累累,像刚挨揍了一样。李三立马狂笑起来,笑得前俯后仰,差点没停下来,要不是一个弟兄在身后扯了他的衣襟,估计这和尚要在笑声中疯癫。
“你、你、你……你这个和尚,怎么弄成这副样子?是不是被鬼追的啊。”李三实在是不会严肃起来说话。
和尚平静地说道:“日本鬼子!”
李三当即一愣,笑声没了,表情也瞬间严肃下来,盯着和尚的脸沉默了一会儿,对周围弟兄吼道:“都散了,该做啥做啥去。”又接着说道,“和尚,跟我来。”
渡边正雄看着和尚被带走,就对强子说道:“很小的时候,我乡下的家附近就有一座寺庙,母亲曾带我去过,那里也有跟他们一样的和尚。”
强子盯着和尚的背影,疑惑地问道:“跟这里的和尚一样吗?”
渡边正雄摇了摇头,笑着说道:“都是光头……”
李三把和尚带到了宋子明门前,敲了门后,又等了很长时间,宋子明才出来开门,一看李三身后跟了个和尚,当时也是一愣,疑惑地看了李三一眼。李三说道:“大哥,这个和尚说自己被小鬼子追杀,估计是想到山上避难,我现在带他过来,大哥你看怎么办?”
宋子明哦了一声,于是把和尚让到了屋里,但刚说了几句话就呆住了。原来,这个和尚法号净空,原本就是密云寺的,在日军到来时和所有师兄逃了出去,但外面日子太难过,到处都是日本人,他的师父智空大师和几个师兄刚走出赤城不远就遇到了日本人,然后全部被杀的杀,抓的抓。
“要不是师父教会了我武功,我恐怕也死在了日本人的手里。”净空双手合十,眼皮微垂。
“原来如此,那你的师父还活着吗?”宋子明感叹不已,日本人竟然连僧人都不放过,实在是天理不容。
净空神情黯然地说道:“师父被日本人抓走了,之后一直没再见过。”
宋子明缓缓点了点头,沉重地说道:“现在到处都是日本人,要不是密云山易守难攻,恐怕早就被日军占领了。”他说完又想起了什么,反问道,“你既然已经逃出去了,怎么又会回来?”
净空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日本人要赶尽杀绝,我已经无路可走,于是想回来看看能不能继续待下来,而且我还想找机会打探师父的下落。”
“又是小鬼子做的好事,操他十八代祖宗!”李三一听这话顿时破口大骂起来。
“好,既然这样的话,你就暂时住下来,至于你师父的事,我也想办法叫弟兄们帮着打探着,如果师父果真在日本人手里,有消息后我们再想办法救师父出来。”宋子明眉头皱成了一条线。
“阿弥陀佛,施主大慈大悲,小僧感谢了!”
净空这话一出口,李三在一边聒噪道:“现在都火烧眉毛了,小鬼子随时都会杀进山来,大师你也别‘阿弥陀佛’了,这个救不了大家的命。”净空被他说得无言以对,但只是双手合十,没有再言语。
“李三,你先带净空大师去休息。”
“没有空房间了,最后一间都给了张正。”
宋子明一拍脑袋,忙说道:“既然这样的话,那暂且安排大师跟张正住一间房吧。大师,山上条件简陋,暂时委屈你了。”
净空微微鞠了一躬,便跟着李三出了门。
“张正,过来。”李三老远就叫了起来,然后边走边说道,“净空大师,你跟这位……这位施主住吧。”他这一出口,居然也用上了佛语,弄得净空也愣了愣,跟在他身后匆匆而行,冲着张正又是鞠躬又是作揖。张正也受其影响,两人你来我往,不停地鞠躬作揖,李三见状骂了起来,“干啥呢,还没完没了了?还真当自己得道了呢。”
进得房间后,张正指着床铺说道:“大师,你就睡这里了。”
净空又冲他鞠躬,李三急得不行,只好无奈地说道:“你就鞠躬吧,懒得跟你啰唆。大哥吩咐了,你们先共一间房,将就些吧。”
待李三出去后,张正才感觉放松了些,净空也好像没了先前的矜持,还冲张正笑了笑,又双手合十道:“打扰施主了。”
“不打扰,不打扰,我叫张正,以后还请多多关照。”张正正在学净空一样鞠躬,强子突然闯了进来,他一见两人这副样子,当即大笑不止。
张正也讪笑起来,净空这才放下手,喃喃地说道:“小僧法号净空,你们以后就叫我净空好了。”
“净空?好,既然到了这里,以后就是一家人了,有什么事尽管说。”强子以主人的口吻说道,然后又问道,“这里以前好像也是一座寺庙,净空大师之前来过吗?”
净空的目光顿时失去了光泽,变得非常空洞,像有无尽的悲伤。强子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正想解释,净空开口道:“小僧以前正是这寺院里的和尚。”强子和渡边正雄同时呆住了,都明白了净空为什么会露出这样一副表情。
净空随后把自己为什么离开密云寺的经历讲了出来,强子的心思也回到了爹娘被日本人杀害的那一幕,待净空说完,他的眼圈已经变得通红。渡边正雄知道所为何事,但净空却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请问施主,有什么委屈的事吗?”
强子摇了摇头,痛苦地说道:“我的爹娘也死在日本人手里。”
“阿弥陀佛!”净空接着说道,“小僧的师父被日本人抓走,现在还不知道是死是活啊,小僧再次回来,就是为了打探师父的下落。”
夜色很快降临,渡边正雄和净空共睡一张床,两人各怀心事,过了许久也无法入睡,渡边正雄禁不住长叹了一声,在安静的夜里显得尤其沉重。
“难道施主心里有事,也无法入睡?”净空的声音在漆黑的夜色中显得很空洞。
渡边正雄又叹息了一声,埋藏在他心底的事太痛苦了,他能对身边这个和尚说出来吗?
“大师,你回来是为了救出师父,为被日本人杀死的师兄报仇吗?”
净空声音平淡地说道:“冤冤相报何时了?我只希望救出师父,然后一起隐居山野。”
渡边正雄听了这话,心如刀绞般疼痛,他沉默了好长时间,夜色也越发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