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里应该是刚才看到的《安西日报》后门,夹缝在两栋洋楼建筑之间,极不易被察觉发现。巷子里传来一股怪味,沿着视线搜寻,能看到若隐若现的暗渠,应该是地下排水道散发出的腐臭味。
这里偏僻古怪,味道难闻,鲜有人来此。
其余消失的兄弟此刻守在周围,不断眺望着,似乎怕被被人发现,毕竟这里属于高档区域,随时可能有督军府巡护卫队经过,要是被当成不轨者着抓起来,到时候免不了牢狱之灾。
当他们看到我时,露出欣喜的神色,忙凑了上来邀功。
“人呢?”赤虎凌然询问。
“在里面。”胖三指着一栋墙壁,上面有铁条横着的窗户,在窗户的下面,守着两名兄弟,同样面露喜色,似乎能帮我找到所需要找的人,是无比幸福的事情。
我明白了,他们没有资格从前门进入查察,却可以从后面迂回找到此处。
我被拥簇着来到了窗户下,四下望了望,却并无立身之地,这窗户有一人多高,没有铺垫之物,很难看清里面的情形。
赤虎向着两名兄弟点了点头。那两名兄弟心领神会,忙趴在了地上。
我一惊,忙上前搀扶。赤虎却道,“时间紧,杜兄弟不要多疑。”
我踩了上去,随着逐渐清晰的视线,看清楚了里面的大概情形。
这里应该是一个办公室,桌上堆满整齐的资料和书籍,周围的墙壁上挂面了各种版面报纸,散发出浓浓的墨香。
这里的主人,应该是个有品位的人,桌上放着一些奇怪的摆设,甚至有一些只能在海外停靠在后海堵头上的商船上才能见到的雕刻品。
我目光逐渐看到了桌上的相片,那精致的相框中出现了一个身着名贵锦衣的女人,搂着一个面容英俊男人,而那男人,正是我要找的东硕。
我一时之间,脑海中闪过各种猜测,甚至替黄裕感到莫名的不值当。奇怪的是,此刻东硕并不在房间里。我暗暗思索了片刻,忙回头向着赤虎召呼了下。
赤虎打了个手势,那两个兄弟将我放了下来。
只要找到了东硕的住处,也就不怕了。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谢谢各位兄弟。”
“不用这么客气?”赤虎笑着道,“能帮到你,我们也很开心。”
我心中有一丝伤感,如果当时不是赤虎,或许黄裕不可能消失,自己也不会这么狼狈。
但反过来说,要是黄裕不消失,以她的记忆,或许也不见得能找到东硕的踪迹。
有时候世间的事情就是这样,你寻寻觅觅的时候不可得,但是当你绝望的时候,偏偏又柳暗花明,可是到了这时候,找寻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跟随着赤虎走出巷子时,那围簇的人群仍没有散去,地面上躺着那些先前凶恶的汉子,哀嚎着,完全没有了开始的傲气。
三禅和尚站在场中央,望着报馆门口,那门逐渐打开,走出一个英伟的男人。
我大喜,凑了上去,紧紧盯着他,拿出相片,望着上面的人,再三确认。如果不是三禅和尚在,我会毫不犹豫冲上去。
我心中又犹豫了,不知敢不敢把黄裕的事情告诉他,毕竟这是黄裕的心愿,但是如果说了,他会信吗?会不会因此扰乱他的生活?毕竟在相框中的女人,同样的优雅,或许比不上黄裕的美,可仍能看出是大家闺秀,要不然,东硕何以能坐在这么宏伟的建筑里面?
在我的认识里,不知到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可是看到那张相片,至少东硕在我心中的印象瞬间变得不好起来。犹豫再三不决,我随着赤虎等人混在人群中,想要听听究竟发生了什么。
“大师,你这有些咄咄逼人了?”
“施主终于肯见我了?”三禅和尚合十喧了声佛号,放下手,打量着他道,“施主年纪轻轻,学识惊人,却不该胡言乱语,这有违读书人的品行。”
“我错了吗?莫非是我看错了?难道不是大师受到了张督军的邀请,前去做了一场奇怪的法事吗?”
“施主所说不错,身为金蝉寺僧侣,做法事是我的安身立命之本,更何况,我们也是为了让死去的人安分,让活着的人更好的活着,难道有什么过错?”
他冷笑着,整理了下脖子上的领带,轻蔑道,“我有两问,其一:按照大师说,所谓的法事,只是让死去的人安分,让活着的人更好的活着。那如果死去的人,是活着的人造得孽呢?而你却给一个罪大恶极的人做法事安神,岂不是助纣为虐吗?那大师可为死去的人感觉到冤屈?大师是佛门弟子,不打诳语,对此又如何自辨?其二:当今天下不稳,外国蛮夷虎视眈眈,伺机而动,内部三十六行省,各自为政,掌权者人心不古,都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一己私欲,甚至划分出各国租界,让国民陷入了更贫穷的境地,受苦的人并没有错,他们没有出路,总试图求神拜佛,可是佛何以解救?如果佛可以解救的话,何以如今的安西还是这么的贫穷?”
周围的人群一片哗然,相互交头接耳,不由对着青年的话深为触动,更觉得震惊,这青年看起来也不大,何以敢肆意当街议论督军府和天下大事,如果被巡城卫队发觉,到时候就惨了。
所有人看东硕觉得风神俊秀,对他的印象也不错,不免暗暗为他捏了把冷汗。
三禅和尚禅眉低沉,殷笑着,露出慈悲之音,“施主好辩才,这天下大事,我一个五行之外的人,不该妄加品论,这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施主并不知,我也不能埋怨你,但是我必须告诉你,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确实玄之又玄,是施主无法想象的。”
“我觉得,民智未开,所有的希望寄托在神佛身上,麻醉自己,却不懂去改变,不懂接壤外面的变新,然后内部勤勉变革,只顾自怨自艾,才是所有问题的根源,如今的情况,是所有的民众只知道臣服,却不知如何团结起来,抵御外敌,这会让穷人更穷,富人更富,军阀也更加泛滥。”
“那施主也不该拿金蝉寺作为污蔑的对象?”三禅和尚颤抖着,气恼道,“金蝉寺有千年声誉,传承至今,除去你没有见识到的玄之又玄的事情不说,但它寄托承载了千年的命运,即便在历史上的贡献,也是任何人都无法泯灭否认的,你难道要诬陷历史吗?”
“我希望以手中的笔为刀,分割腐朽,唤醒民智,我所说的金蝉寺,应该去其糟粕,留其精华,所谓不破不立,这好比现在的安西,要从小到大,要由内而外,不破不立,何以让所有人从愚昧中觉醒?”
“可恶,看来你是冥顽不灵了?”三禅和尚脾气暴躁,劝说无效,恼怒握紧了拳头道,“佛门有当头棒喝之法,能唤醒俗世惶惑着,小僧不才,要以佛门正法,为施主开悟。”
地上的汉子忍着痛,逐一爬起来,艰难守护在了他身旁,怒道,“尔敢。”
“小僧独步红尘,降魔伏虎惯了,还能怕你们这些无名的宵小之辈?”三禅和尚看来是真动怒了。
“有我们在,你休想……”这些人竟同时出口警告。
周围的人群戚戚,不明一个漂亮的和尚,何以这样凶残霸道,为东硕捏了把冷汗。但落在我的眼中,更加好奇。
2
有一种思念,如重病,深入骨髓,不断蚕食着你最后的意识,让你消磨沉沦,不能自拔。
东硕病了,整个裁缝铺的人都知道。有人见他吃着饭,却突然端着碗向着大马路走去,要不是有人阻拦,可能不知道要去哪里;又比如说,正在穿针引线,却失神望着手中的针线,竟伸手向着针尖尖碰去,飞溅出鲜血,损坏了布匹。
所有人看他病了,都不忍心打扰。他整日浑浑噩噩,有时间就发呆,做出各种令费解的事情。
所有的师兄弟都觉得,他是将来唯一能在裁缝行业有所作为的人,虽说李裁缝教他不久,可他却制作出各种精美的旗袍,大胆而充满了灵动,冲破了固守的认知,仿佛多姿妩媚的女人,让整个慕名而来的人趋之若即,一时间竟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李裁缝当然高兴的合不拢嘴,可是东硕病了,好几天都没有做旗袍了,黄裕定下的旗袍,迟迟没有开工。
李裁缝几次想要催促,却又担心他有压力,于是长吁短叹着,仿佛自己也病了一样。
只有东硕知道,他心中那一丝微弱的情丝逐渐滋生,他所有的旗袍,都是为了思念的人做的。心中的人影,如九天玄女,总萦绕在她的面前,但是从那天后,她知道,自己心中的女神落下了凡尘。
无论眼前浮现出的影子多么真切,却怎么也找不到了以前那种冲动的感觉。
“小硕,看你累了,要不这样,你回姨母家好好休息一阵子吧。”李裁缝做出了让步,黄裕既然认准了东硕,那就不会丢失的生意,只要这单生意还在,只要能保持着督军府的关系,他就不愁了!
东硕没有拒绝,走的时候,又出格地没有带走李裁缝精心准备的礼物。
他漫无目的地走在路上,穿过熟悉的街头,看着熟悉的场景,不觉中,竟来到了十里渡。
人很奇怪,只要放任自己漫无目的,总会回到记忆深处最难忘的地方,这好比疲累的时候,总能想到家一样契合。
凉亭依旧,潭水波光滟潋。吹着肆意的风,觉得无限的空旷,所有的烦扰消散无余。
踱步在凉亭后,闻着熟悉的气味,如萦绕在心头的身影,挥之不去。
他坐在凉亭里,眼前浮现出他们倒在地上的场景,不由笑了起来。
突然,他看在湖边的小道上,一道倩丽的身影在游荡着,心中一动,暗暗印证,大喜,忙奔了上去。
他想要伸手去抓她,可是当警觉的时候,该怎么说?
犹豫再三,还是停了下来。
心中有一个声音不住呼喊道,“你不是很思念她吗?”
是啊,他不能骗自己。
他深吸了口气,闭着眼睛窜了出去,挡住了她的去路。
“啊,你什么人?”陌生的女人尖叫声传来。
东硕一颤,睁开眼睛,不由傻眼了。眼前的女人,和黄裕身高一般,身影极为相似,却并不是她。
“对不起。”东硕满头黑线,面对陌生的女人,不知该如何解释。
“神经病。”女人惶恐地咒骂了声,扭着腰肢逃离。
东硕惊魂未定,所有的心情全无,抖了抖精神,沿着路向着姨母家而去。
如今他身份不同,也有了分成,每次回来都留下不小的钱财,为此姨母一改常态,甚至亲切了很多,对他的称呼都变了。
每次东硕回到这里,姨母都换着花样做出各种美食,似乎在维持东硕不要因此断了之间的这份亲情。
东硕心里明白,姨母是惦念自己的钱财,但是人总不能一个人生活,他们毕竟是自己的亲人,名义上是,精神上也是。
可是,英里变了!每次东硕去的时候,英里变得非常的扭捏,不过打扮的花枝招展的,总在他面前晃悠,为此姨母也不加以阻拦,还大为鼓励。
东硕总觉得很头痛,却避无可避,也不好说什么。
他进了门,姨母看到他,招呼道,“回来了?想吃些什么?我给你做?”
一旁的英里看到东硕的身影,惊呼了声,窜进了房间里。
东硕讶然,笑着道,“随便。”
姨母笑了笑道,“我每天都帮你暖着屋呢,看你很累,要不然去休息休息。”
东硕没有拒绝,反身进了屋,这里曾经是黄裕待过的地方,东硕环视着一切,躺在了炕上,闻着遗留的味道,眼前浮现出熟悉的音容相貌。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敲门声将东硕唤醒。
打开门后,东硕以为产生了错觉,眼前出现了黄裕的身影,不由呆了。
“表哥,你干嘛这么看人家?”
东硕一颤,这才醒悟,原来是英里穿着黄裕的那件衣服。他盯着英里含羞带怯的样子,想要说出隐藏在心底的话,但是无论怎么样,总觉得发不出声音来。
“饭菜好了,我妈让你去喝一杯。”英里羞红着俏脸,看向着东硕的眼神,忙转身慌乱向着外面奔去。
东硕哑然失笑,来到了房间里,姨母坐在炕上,招呼着东硕也坐下来。桌上仅有的菜肴非常精致,旁边放着一瓶老酒。
英里乖巧上前斟酒,却被东硕一把夺了过去,仰头猛灌起来。
姨母与英里不明所以,流露出惊恐的表情。
恍惚中,他看到了熟悉的身影,在自己的面前翩翩起舞,传来清悦的清扬小调:
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东硕憨笑着,情不自禁地伸手揽了上去。那倩丽的身影侧身躲开,露出轻笑,欲拒还迎,莲步款款闪躲……
东硕心悦,挥着手,俯冲而去,一把紧紧抱住了熟悉的身影,诉说着自己的心中无限相思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