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风吹在破烂的窗户上,泛黄的纸片呼啦啦响,让人更加繁乱。
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全身都感觉不舒服。
独一角在晚上开门,可我其实并不喜欢夜。每当夜晚的时候,独自一人发呆时,总让我想起数十年前的往事。
那时也如同此刻,外面的寒风怒吼着,屋子里破烂的桌上堆放着喝完的酒瓶,那些可恶的家伙躺在床上蒙头大睡,和我一同年龄的数十个孩子被像牲口一样仍在墙角里,所有人的手和脚反绑着,根本挣脱不开。
饥饿和恐惧成了最大的困扰,闻着那残留的酒菜香味,打心底里感觉到痛苦。其余的同伴只能用沉睡来麻痹自己,更不知道接下来迎接自己的命运将是什么。
我想睡,可是睡不着,眼睛能看到曾经生活在这里的人影,以如今的角度看,这房间里的人,应该是死于非命。在这夜色里,仍能看到曾经的这家人在房间里打闹着,不知因为什么喧闹,女人拿出剪刀,奋力插死了男人。
男人不甘心地望着女人,随手掐住了她纤细的脖子,死命地将她摁在了床上,许久后,彼此都倒在了床上,再也没有了动静。
这应该是彼此恨急了,才走了这一步。
我拼命挣扎着,对自己能看到的一切充满了恐惧,不知道这些人对我做了什么,只想要快点离开这里。
说来也幸运,绳索捆束的并不紧,在我的奋力挣脱下,侥幸挣脱了手臂,然后解开了缠绕在脚上的绳子,即便桌上残留的饭菜诱人,腹中传来咕咕鸣叫,仍什么也不顾,捡起墙角那把熟悉的牛皮伞向着外面冲去。
我只记得牛皮伞,总觉得他和自己的身世有着莫大关联,我发现自己忘记了自己是谁,过去的一切都想不起来,但是已经顾不上了。
外面下着的滂沱大雨,回头看了一眼熟睡的人,我顾不上打伞,冲进了大雨中,拼命地跑,拼地的跑……
饭菜的味道飘了进来,契合的将我唤醒。腹中饥肠辘辘,不免抬眼望去,这时门打开,竟是赤虎。
他炯炯有神的眼睛看了一圈,大大咧咧放下粗粮饭菜,随手将手中的酒放在我面前,瞅了我一眼。我丝毫不惧,挑衅地看着他。他咧嘴一笑,俯身帮我解开了手上的绳索。
至少从行径上看,他不是坏人,只是用错了方法,抓错了人而已。
“吃吧。”他竟帮我倒上酒,如果不是在这里,我真怀疑我们是朋友。
我拿起粗粮满头吃起来,感觉味道如同嚼蜡,但此情此景,盛情难却,加上我需要补充体力,只能强忍着吃了几口。
“不好吃吧?”赤虎看在眼里,笑了笑,那威严的脸颊上充满了无奈。
我点了点头,“确实不好吃。”
“像你们这样的人,又怎么能吃惯我们吃的东西。”赤虎伤感道,“即便是你现在吃的,在我们这里,也是上等的粮食,我能长这么壮硕,全靠它,可惜啊,就算这,我们也即将没有了。”
我静静望着他,没有反驳。
赤虎突然看向我,双目泛出恨意,变得恼怒道,“硕大的安西城,被你们把控着,我们这些人就只是想填饱肚子而已,可是仅有的生路都被你们断绝了。”
我放下了没有吃完的馒头,其实一点都吃不下了,总觉得肚子里硌得慌。赤虎说的生活方式,我完全明白,也曾经经历过一段,至今想起来仍是噩梦般存在。
即便我很同情他们,可我必须告诉他,他们真抓错了人。
“不管你信不信,我不是青帮的探子。”
赤虎面容一变,嘴唇蠕动了起来,或许他更希望我就是青帮的探子,他咬牙切齿道,“你难道真不怕我杀了你吗?”
“究竟是什么让你们误会我是青帮的探子?”我感觉眼前的人很固执。
“哼,青帮弟子都你这样的打扮,而且像我们生活的地方,你们这些人躲都来不及,怎么可能来?更何况我们刚和青帮发生争斗不久,我们的弟兄又被青帮的人抓走了,来的人都穿你这样子。”
我暗暗叫苦,原来问题出在了衣服上,但是仅凭衣服断定我就是青帮的探子,这些人真是可爱,显然是要冤枉死人,可我知道,对赤虎解释的话,他未必接受,反而更觉得我可疑。
“怎么,被我拆穿了,说不下去了吧?”赤虎摸着脑袋,憨厚地笑了笑,似乎更加确定道,“不要以为只有你们会动脑筋?我们也不赖。”
“这样吧?我知道我说什么,你们也不愿相信,不如这样,你放了我,我帮你救出被青帮抓走的兄弟,如何?”我在憋屈烦闷中,豁然开朗,想起了那个和自己有过交际的青帮中人,好像地位很崇高。
赤虎一怔,犹豫了起来,怒道,“你又想骗我?”
“我一个人,怎么和你们斗?你就算杀了我,也不见得能救出你的兄弟们?不如信我一次,我不但救出你们的兄弟,而且可以让青帮放你们一马?如何?”
“此话当真?”赤虎变了脸色,可转眼间又提起警惕道,“你此刻都自身难保,还说这样的大话?”
从他们弟兄数十人闹着风险,准备进入这行后,便于青帮发生了争执,毕竟这安西城内,所有的陆路生意,几乎被青帮垄断,没有青帮的首肯,那就是和青帮作对,而青帮和督军府有着密切关系,谁要和青帮作对,无疑是自找死路,以至于他们吃了闷亏。
为了生活,必须斗下去,久而久之,竟演变成了不可磨合的芥蒂。
“你不是一直自信我是青帮的探子吗?那何不当我是青帮的重要成员呢?说不定我还真让你如愿了呢?”
“此话当真?”
我点了点头,要是他信我,怎么都好说,要是不信,就算我说破了天,也不见得他会相信。
人到了绝望的时候,就算是任何的机遇,对他们来说都是一丝希望,只要能抓住,就不愿放手。
“好,我信你一次,但是你要敢耍花样,我就算是死,也会带上你。”
“放心,我杜一行说过的话,不但对冤魂管用,对人,也决不食言。”
赤虎犹豫了下,还是俯身解开了我脚上的绳子。
我活动了下手腕,看着他问道,“谢谢你相信我,但是眼下,我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办。”
“臭小子,你骗我?”赤虎急了,握紧了拳头。
“不要动怒,你可以跟我一起去。你寸步不离开我,我又能逃到哪里去?”
赤虎顿住了手臂,呼吸平缓了下来,“你最好不要耍花样,在十里渡,我想要杀了你,如同捏死一只蚂蚁。”
我并没有理会他,顾不上湿漉漉的衣服,忙捡起墙角的牛皮伞,率先向着外面走去。
2
姨母亲自端着丰盛的饭菜,热切地从外面走进来,放在桌上,笑嘻嘻道,“来,这可是我亲手做的,你第一次来的时候,吃的可香了。”
东硕含泪点头,端起泛黄的米饭,大口吃了起来。
在东硕的眼中,这如同是一场洗礼,刚才还爱答不理,可是看到了自己带来的礼物后,姨母也变得惦念起亲情来,尤其是递上几块大洋后,姨母的嘴都笑歪了。
黄裕撇着嘴,艰难地拔了几下米饭,随手放下了筷子,将米饭递给东硕道,“看你吃的这么香,我的也给你好了。”
东硕愣怔了,不知该不该接,反而是姨母一手夺了过去,殷勤地加给了东硕。这下东硕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当东硕送上礼物时,英里便消失不见,到了此刻,终于出现在了门口。她一身墨绿的旗袍,配着白色的荷花图案,依在门框上,盯着所有人。
头发散发出栀子花的香味,明显是刻意抹了栀子花头油,那乌黑的秀发,用心梳理了个当下流行的发式。
黄裕笑了起来。
“笑什么?”英里恼怒地问,“难道不好看吗?”
“好看,好看,比我家的丫头小桃漂亮多了。”
“丫头?”英里白了她一眼,“你就是我表哥捡来的丫头,还丫头呢,好大的口气,你给我做丫头都不够格。”
黄裕怒道,“你说谁呢?我告诉你,我可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别忘了,我开始给你们的见面礼。”
“你不说还好,我到要问问,你一个看起来还算正派的小姑娘,怎么竟说一些浑话骗人呢。”姨母附和着,脸色铁青,甚是吓人。
“既然这样,那你还我。”黄裕伸出了手臂。
“臭丫头,你说什么呢?”姨母挺起胸膛道,“你在我家吃喝这么多天,不要钱吗?就你那破手镯,换了钱,也不够你的饭钱。”
黄裕愤恨地向东硕道,“告诉她们,我是谁?”
东硕不愿事态发展下去,忙起身阻拦道,“好了,大家别吵了。”
英里冲了上来,随手拉开东硕怒道,“表哥,你看不出来吗?她分明是讹上你了,别看她长得漂亮,有什么用,谁知道她是从那个胡同里出来的?”
黄裕气愤道,“我爹是安西的……”
“好了,别闹了。”东硕大吼了声。黄裕躲在姨母家,本就很危险,他不想殃及到英里。
“臭小你,你吼什么?看不出来她在欺负你表妹?”姨母翻脸不翻书还快。
东硕哀求道,“是她的错,我劝劝她。”
黄裕撇过身,不愿看东硕。
英里抓住东硕的手道,“表哥,你不会是对她有意思吧?”
东硕慌忙摆着手道,“英里,你不要乱说……”他心有余悸看向黄裕,可是发现黄裕竟跑了出去。
他犹豫了下,甩开英里的手道,“我去追她。”
“表哥!”英里跺脚,那精心打理的发式凌乱起来。可是东硕已经奔了出去,英里不愤地抓住了母亲的手,“妈,你都不管管表哥?”
姨母反而抬眼盯着英里,仿佛能看到她心里,随手甩开了英里的手道,“臭丫头,你不要以为你在想什么我不知道?”
英里两头不讨好,倔强地一扭身,也追赶了出去。
“赔钱的东西,你要是敢走那一步,看我不好好收拾你……”
英里根本就听不进去,一路在外面寻找着,她过了天桥,找遍了东硕经常陪她来的地方,但是都没有找到踪迹。
突然,她感觉到有人跟在自己身后,暗自奇怪,转身望去,可是拥挤的人群中,并没有任何可疑的人影。
她心里惦念东硕,想起黄裕,更加担忧,浮现出早上的遭遇,不断咒骂着。
突然,她肩头一紧,不由停住了脚步,想到东硕,往事计上心头,不由笑着道,“表哥,我就知道你是疼我的。”
她转过身去,却发现是两个陌生的魁梧大汉瞪着她,那凶神恶煞的样子,一看就不像个好人。
“你们是什么人?”英里害怕起来,但光天化日之下,还是提着胆子呵问。
“跟我们走一趟吧。”右手边的汉子伸手边抓来。
英里手明眼快,躲开后,转身便要逃。可是另一个大汉手长,一把抓住了英里的肩头。
“救命啊,坏人当街绑架人啦。”英里求救呼唤,可是一旁观看的人,冷漠而胆怯,没有任何人敢上前阻拦。
先前的汉子随手便堵上了英里的嘴,然后两人同时架着她的臂膀,挤过躲闪的人群,钻进了一辆车内,然后消失在马路上。
英里害怕地窥视着车里的人,不断呐喊着,“表哥,你在哪里?救我……”在她心中,东硕是她第一个遇到的男人,从此一见之后,长在了心坎里。
东硕追赶着黄裕,穿过长长的街道,逐渐出现在了一片巨大的潭水,突然天空下起了雨,雨水拍打着潭水面,发出哗啦啦声响。他担忧黄裕,四下张望,却被雨帘遮住了视线,朦胧中看到一条架起的桥通往潭水中央的凉亭中,为了躲避大雨,他忙飞奔上前。
雨势很大,奔进凉亭后,迎头竟撞上了同样奔入凉亭的人,二人猝不及防,脚下一滑,双双跌倒在了地上。
“你没事吧?”东硕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不是黄裕还能是谁?
这一刻,仿佛万分的漫长,这一瞬间,如同过了万年。
黄裕逐渐清醒,脸颊羞红,忙挣脱了东硕的怀抱,狼狈的站了起来。
她背对着东硕,紧紧抱着臂膀,但是并不能阻止寒冷,瑟缩发抖,显得弱不禁风。
东硕看在眼中,随手脱下外套,给她披上。黄裕一怔,并没有拒绝,伸手拉紧了外套。
雨势越发的大了,凉亭仿佛隔绝的世界一样。在这个世界里,无论天崩地裂,蜚短流长,只有他们二人。
东硕也觉得冷起来,四下望了望,借着雨势,看清楚在前方潭水边上有堆放的干柴,应该是樵夫暂时堆放的,忙冲出了雨帘。
“你……”黄裕以为他要丢下自己独自离开,想要唤住他,可已然来不及。